22、白衣诗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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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园子既命名为竹园，自是少不了竹子的，除了刚进园时路过的那片竹林，这院子四周各处也栽种了许多不同品种的竹子，不过我只认得最普通的毛竹方竹和紫竹，虽种类繁多，却排列得相当有趣，各种色泽高低不一的竹子层次分明相映成趣，丝毫不觉繁杂。。
宴会的席位安排在竹园中央的一片空地上，大体呈四方形，其中的一边就是我刚刚所见的为乐伶们搭起的台子，仔细看去，台子虽矮，下方却有一湾潺潺流水，清可见底，竟是占了优渥的地势，将临江的活水直接引进了院子，灵巧得很，在靠近席面的一圈竹竿上，挂着许多红白的灯笼，加上空中那团又大又圆的明月，倒将这不大不小的院子照得透亮。。
园中大约安置了二三十个席位，低案前放有松软的蒲团，人人席地而坐，案上放有简单的笔墨纸砚，供人随时取用，也有时下的新鲜瓜果，个个色泽艳丽晶莹剔透，很是诱人，最奇特的是案上竟放置着许多各种各样的酒杯，有最普通的白瓷杯，也有贵重的金杯银杯，有莹润光滑的脂玉杯，也有雕工精细的青铜杯，甚至还有一个清澈透明的水晶杯，里面盛满了或红或白各种颜色的醇醇美酒，混合着满园的竹香，一丝一缕钻进鼻子里去，沁人心肺。。
园子里穿白衣的是客，着黄衫的是伶，每个席位后还各站着一名穿着浅绿裙子的娇俏丫头，随时伺候着奉酒研磨，很是殷勤。。
地瓜从落座起就迫不及待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下肚，一边啧啧称赞，还时不时给我讲解一番，什么香泉天醇坤仪殇玉，什么碧香玉髓金波银光，还有什么知训堂白云泉蓝波香浆谷春，我不懂酒的这么些名堂，喊了身后的丫头来对峙，他竟品得八九不离十，说起这些酒的渊源来历，更加有理有据头头是道，我只道他嗜酒，却没想到他竟是个真的懂酒的，不禁有些汗颜。。
其实我也勉强算是个喜欢喝酒的，可除了能分辨出曲酒米酒国酒高粱酒，和国外一些葡萄酒威士忌伏特加，酒对我来说，就只有“好喝”“不好喝”两种，桌上的这些，虽然听地瓜说都是些顶有名的曲酿，闻起来也凛冽温香各有不同，可口味大多清淡得很，不知不觉灌了许多下去，仍没什么喝酒的感觉。。
正在和地瓜虚心求教，仔细品味个中差别，地瓜用胳膊肘杵我，边使眼色在我耳边小声道：“那小子不是看上你了吧，一个劲儿盯着你猛瞧。。”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莫不是被人看出了女儿真身？随着他目光看去，原来是刚刚抚琴的白衣男子，已经在我对面的席位上入座，正隔了一片空地远远地看着我，神情茫然，若有所思。。
我微微一笑，将手中持着的玉杯向他举了举，作出敬酒的样子，谁知他看到了，却将嘴角轻轻一挑，一脸鄙夷将头脸转了过去，不再看我，我莫名奇妙碰了个软钉子，自己讪讪将酒喝了，惹得地瓜一阵嘲笑。。
身边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庄王遣散了围在文锦席前的众人，叫下人引客入席，自己也回到主位坐好，举起一盏金杯，朗声说道：“承蒙众位文友不弃，今夜齐集庆阳，弟不胜感激，宾至如归，万望各位千万不要客气，在此薄酒一杯，聊表心意，大家随意，尽兴便好。。”
一仰头，痛痛快快干了一杯，金杯倒置，点滴不剩，席下众人纷纷称快，应和着喝了一杯，庄王哈哈一笑，高声喊了一句：“开席。。”
话音刚落，只见几名素衣舞姬从竹林深处缓缓而出，娉娉婷婷地飘入场内，随着欢快的乐声在席间的空地上翩翩起舞，个个身姿轻盈，婀娜多姿，忽而乐声高扬，围成一圈的舞娘向四周散了开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了场中突现出的一名华衣女子身上。。
那女子容姿出众，身形曼妙，踩着细碎的鼓点旋转跳跃，一身彩衣飞扬，长袖善舞，纤细柔软的腰肢如扶风弱柳般随意摆动，发髻上满缀的金步摇在清朗月光的照映下摇晃出绚烂迷人的光彩，不经意间露出的娇美面容，更是妩媚多情，衬得那双水莹莹的眸子更加迷蒙妖娆，在周围素衣舞娘的陪衬下，恍若落入凡间的仙子，舞影婆娑，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我忍不住叹息：“真美啊。。她是谁？”
“哈。。”地瓜笑了一声，接道：“瞧见了吧，她就是我说的美人。。”
地瓜是个话唠，嘴巴是一刻也闲不住的，可他有个毛病，你若是心中有惑，越向他追问，他越爱卖官司，胡天海地引你绕上一大圈，最后也讲不到重点，往往让你把自己的问题都忘了，可你要摆出一副爱说不说不说拉倒的模样，他就会心痒难耐坐立不安，直要逼着你听他说出来才算罢休。。
他等我半天，见我只是认真地欣赏歌舞，并不打算接他的话，自己扭捏半天，才赌气般说道：“她叫凤蝶，是百花楼的花魁，在四国舞姬中是顶有名的人物，这白衣诗会要不是有庄王做东，普通的富豪贵族，有钱也是请她不到的。。”
“哦？这架式倒是和那传说中四大美人之一的柳姬很像。。”
“不是很像。。”地瓜见我接话，说得更起劲了些，“她本来就是学柳姬的。。她说当年柳姬跳那支‘云袖玄裳’舞的时候，她曾远远地看过，后来柳姬失踪，那支舞终成绝响，四国舞姬无人能及，她根据当年惊鸿一瞥，自创舞步，然不能得其精髓，终究形似神不似，便取各种华美衣饰陪衬，将此舞取名‘彩袖霓裳’，这些年来，倒也声名鹊起，民间更有‘春临北岸杨柳垂，花开南国彩蝶飞’的名句，用来影射玉堂春柳姬和百花楼凤蝶，如今柳姬下落不明，她就是自称临昭第一舞姬，也没人会说个不字的。。”
我转而问文锦：“锦哥哥，你不是亲眼见过那柳姬么？她的舞，真的比这凤蝶跳得好？”
文锦被左手边的庄王拉着说话，竟也听到了我的问题，抽空扭过头来回了我一句：“实乃云泥之别。。”
我不禁乍舌，看来我果然太孤陋了一些，这凤蝶跳的舞已经让我头晕目眩赞叹不已了，实在不敢想像在文锦口中与其有着天差地别的柳姬，舞起来该是个什么样子。。
我回过神时，才看到刚刚还长袖纷飞的凤蝶，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盏盛满琥珀色水酒的琉璃杯，浅淡的烛光投在上面，在她的纤纤素手上落下了一片五光十色的投影，美丽非常。。
她就端着那快要满溢的酒杯来回翻飞，杯中水酒竟是点滴不洒，她持着酒杯在众人面前一一拜过，走到文锦面前的时候步伐明显慢了下来，桃花似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朦胧水雾，让人看不真切，看到我的时候微微一顿，眼中透出一点惊讶一点欣喜，长长的水袖轻轻一摆，一阵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我总觉得我有点眼花，不然怎么能在她涂满胭脂的面具下看到她脸上突然飞起的红霞呢。。
她跳着舞，端着酒杯绕场一周，终于在一曲终了，最后一声鼓点落下时，将那杯酒稳稳端在庄王面前，我便知道这是到了文锦说的诗会高潮，那杯中美酒，是庄王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陈年佳酿，份量有限，不能人人得饮，设了这个节目，以曲为节，曲音落，杯盏停，到了谁那里，谁就要即兴作诗一首，方有资格饮尽杯中美酒，类似于现代人玩儿的击鼓传花。。
庄王接过酒杯，哈哈笑道：“果然还是我这做东的占便宜，今年琼浆露的第一杯又是我的了。。我便厚颜献丑，权当抛砖引玉了。。”
他转着酒杯想了想，脸上浮起一层谦逊的笑容，将琉璃杯中的美酒一头仰尽，朗声道：“夜空一轮满，竹野万里香。舞袖逐清风，歌尘下雕梁。同饮杯中酒，醉醒客分散。明月照孤影，浓郁尽天涯。”
霎时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庄王笑着一一回应，地瓜捅了捅我，问道：“我听不懂他念了些什么，可刚刚那琼浆露过我面前的时候，我恨不能一把夺过来，我可不会这些酸溜溜的诗词歌赋，待会儿轮到你了，你把酒给我喝罢。。”
地瓜是识字的，可他从小在无生门长大，连正经名字都不曾有过，更枉论上学了，他认的那些字，充其量能让他看看任务榜单，字写的比我用毛笔写的那些鬼画符好不了多少，让他作学问，是万万不能的。。
我有意忽略了他后面那句，低声道：“这庄王也是有趣，宴会才刚刚开始，不说抓住好时光好好享受享受这番热闹，倒想着散会后自己要怎样的空虚寂寞，确实是酸诗。。”
说完，执起一盏盛满红色酒液的白玉杯喝了，口中美酒还未全部咽下，眼角就扫到文锦和庄王两人的目光齐齐向我看过来，我一个诧异，呛了一口，压低声音咳了几声，冲他二人腼腆笑笑，转过头用更加清浅的声音问地瓜：“是不是只要学了功夫，不管周围多乱距离多远，都能听到别人讲话？”
地瓜鄙视地白了我一眼，嗤道：“你道功夫是传声筒？哪有那么厉害。。”
我闻言大大松了口气，谁知地瓜混不在意地又接了一句：“不过你刚才那么大声，这场内坐着的，只要有点内家功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我突然觉得头大如斗，偷偷看了眼要笑不笑盯着我的两位王爷，如坐针毡。。
第二杯酒，如我所料停在了文锦面前，庄王指了指对面的竹林，笑道：“二哥就以这翠竹为题，作诗一首吧。。”接着眨了眨眼，用只有我们几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只是不要再作酸诗了。。”
文锦似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眼中的促狭意味让我顿时老脸通红，恨不能马上找个地缝钻了进去，他轻笑出声，站起身彬彬有礼地接下琉璃杯，用宽袖遮挡一口饮尽，张口吟道：“有节骨乃坚，无心品自端。几经风雨摧，宁折不易弯。四季皆翠绿，不与芳争艳。默默无闻处，昂首望青天。”
落座后，朝我身边靠了靠，轻声道：“玉儿，我这首咏竹，可是酸的？”
我偷眼瞧了瞧憋笑的庄王，也不知是因为酒喝多了，还是窘迫非常，感觉浑身都热了起来，我嘿嘿一笑，擦汗道：“锦哥哥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欺负我这样一个半点不懂功夫的弱。。呃。。书生，算什么本事。。”
文锦还要说话，却见凤蝶持了幻彩琉璃杯稳稳站在我面前，我冲她点点头，接了过来，庄王正要开口命题，却被一个暗哑深沉的声音打断：“且慢。。”
大家循声望去，却是在我进园时在台上抚琴的白衣人，他高扬着下巴，从俯视的角度看着我，缓缓说道：“刚刚我正试着作新曲，被你中途打断，你断了我的弦，理当赔我一首。。”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请问你是。。”
那人滞了一滞，眼中鄙夷更盛，周围的人顿时炸了锅。。
“他竟不认识林自若。。”
“看他于暖玉王爷同行，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原来不过是。。哼哼。。”
“空长了一副好皮相啊。。可惜，可惜了。。”
“居然这么跟林自若说话，他不长脑子的么。。”
我无奈地看向文锦，文锦说道：“他叫林自若，嗜乐如命，固有‘乐痴’之称，传说这天底下没有他不会演奏的乐器，就是扔给他片树叶，他也能给你吹出个婉约动听的曲子来，他向来眼高于顶，若来了兴致，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找了乐器马上来弹，若有人打扰，定要被他拨下一层皮来，可若他不愿意，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别想让他摸琴一下，这人难缠得很，你要小心应付。。”
我冲他抱抱拳，客气道：“林兄见谅，刚刚打断你练琴，确是无心之过，小弟在此诚心赔罪，还望林兄宽厚，不与我这等小人物斤斤计较。。”
他哼了一声，嗤道：“既然知道自己是小人物，却来参加这样的大场合，还说什么无心之过，我看你有心得很。。世人皆知我心胸狭窄，为什么不计较，你今日非要还我新曲来不可。。”
我一味退让，哪知他竟如此咄咄逼人，顿时有些恼火，口气也生硬了几分，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明明是你自己看见我以后乱了心境，断了弦失了曲，却来怪我这不相干的人，我看倒是你自己才思枯竭难以为继，曲子作不下去，倒怪罪起我来，我不会弹琴，难不成要我把引你心烦的这张面皮拔下来赔给你？”
林自若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登时呆立当场，地瓜嘿嘿一笑，调笑道：“这张面皮就是拔下来，恐怕你也没多大用处，你非要他赔你新曲，不如让他卖身还债？好歹带回去个大活人，白日能帮你焚香调琴，夜里也能铺被暖床，岂不。。哎哟。。”
我把他越来越不入耳的闲话踢回他肚子里去，看着林自若铁青的面色，暗自摇了摇头，无奈说道：“我这弟弟为人鲁莽，口不择言，万望见谅。。我不通音律，要我还你曲子，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断了你的新曲，我的确也有些责任，适才我说的话，也实在过分了些，不如这样，你来弹琴，我来厚颜献丑为你填词一首，可好？”
“嚯，他竟敢让林自若为他奏曲？！”
“林自若的曲子除了他自己，谁敢给他填词，大言不惭，大言不惭啊。。”
“我看真不如那小哥所说，把他带回家去，整日对着这样一张脸蛋，难保不思如泉涌，还怕丢上一两首曲子？嘿嘿。。”
我听着园中人们声音不小的调侃，略微有些站立不住，林自若定定地看了看我，眼中神色不明，我直立良久，只觉得他必不会答应了，正要再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他却站起身，直直走向乐台，随手拿起一把古琴弹奏起来。。
正值炎炎夏日，随着他高高低低的琴声，我却分明看到满园枯黄的落叶纷纷飘散，一抹孤寂的身影独倚窗前，在寂静的月夜就着一点微弱烛火反复诵读着已逝故人的书笺，泪流满面，夜夜难眠。。
一曲终了，他抬起头来，看到我眼中无法掩饰的悲悯和伤感，微微一滞，我说道：“有了，劳烦林兄再弹一次吧。。”
他目露惊疑，随即点了点头，又弹了起来，我便斟酌着他的心境，轻声吟唱了起来：
曲水流歌殇
香残飘叶黄
落寞闲庭院
寂静浅池塘
纤云寒烟笼
碧窗幽梦长
月瘦人独倚
对影未成双
雁去载轻愁
风来纳新凉
抚今思戚戚
忆昔意茫茫
相知凭谁寄
魂销慰衷肠
拟将题红笺
秉烛觅故章
满纸泪痕浅
一夜竟潇湘
当琴曲快要结束，我吟到最后“潇湘”二字的时候，他手下的琴弦再次一铮，断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白衣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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