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3、红尘雪亮 ...


  •   唔,你说得对。不过这情形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三年前正月,前首辅致仕,从那会严家才独揽朝纲。

      也是那年正月,晋地有个活找上我。

      我开头不想接,开价太高,肯定有鬼,但那边居然找着大哥来劝我。我心想反正顺路,不如来忻州看看,再做打算。

      也该我来得巧,第二天大早就收着帖子,约在城外头慈云寺见面。我找人一打听,都说是个破庙。你也知道,我这人好奇,那天晚上一进门,嚯,足去了十来人,还有两三个认得的跟我打招呼。

      我是最后一个到的,所以也没机会问,刚坐下,后头就抬出席面来,烧鹅、糟鸭、炖鱼,点心茶酒,一个不少。菜上齐了,出来个老头子,说,他家主人请各位用饭。

      嘿,那桌上真有俩混不吝的,操起筷子开吃。但我没动筷,别人也没。老头子没辙,那就直说吧,要劫的是华南的红花镖,报酬绝不会亏待各位,但是,镖物不能过问。

      这话一出,当即就有两个恕不能从命的。华南当时如日中天、烈火烹油,名头是硬桥硬马打出来的。而且,劫镖的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镖物不能过问,没法应变。

      老头子比了个数,适得其反,又逼走四五个。喏,就这个数,买我两条命都够了是不是?谁敢接这活?

      我当时都在掂量,觉着还是命要紧。但前头那几个人刚走出院,我们就听着惨叫声。多数人只喊出第一声,撑得最久的多了半句叫骂,然后再没动静。

      老头子就说,我们不是要坏规矩,请他们离晋几日,免得透风而已。

      实话说,那会我都在怨大哥,怎么叫我来趟这浑水?但也没法子,心一横,跟着举了一杯。

      那边做事很周全,钱先付了一半。大家钱也拿了,姓名也交过了——名字我不能说,反正有几个如雷贯耳的,也有本地渔家——我把银票兑出来二十两,摸着银子,知道这就算把身家性命押上了。

      计策是那边早就定好的,看见机关图纸,我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我来。

      华南进城那天,出了不少意外。本来天黑就该到的,生拖到夜半,我在船里等得腿都蹲麻几回。兴许是早两天忻州驿站走水叫他们有了提防——没办法,不烧不行,只有客栈临着河——那镖头还请来府兵守卫。

      当时我心里就犯嘀咕,说这事还是和官府有关。但箭在弦上,也没法抽身了。

      他们送了镖物进二楼上房,还留下两个镖师看管,这我都在窗根下听着。镖头走前还开窗叫我们把船摇远些。

      到半夜三更,人都睡熟了,照着我们定好的时间,火炮响了头一声。镖头带人冲进上房,看见东西还在,下楼去叫人守住前厅。响第二声的时候,镖头正在天井里喊,叫道上朋友招子放亮点,这趟没油水。

      我就把机关掰开了。

      轰隆一声巨响,楼板上滚下三个人来,差点没把船砸沉。

      妈的,你别笑。换你能反应过来?两个镖师,带着一个囚犯。除此之外,两只没洗的脏碗,一盆洗脚水,怎么看都不像镖物。

      还是那俩镖师里有一个,说别动刀,上头要我们送去京师的就是这人。

      那囚犯提防心很重,不肯说来历。我们也不知道咋办,只好把俩镖师绑上——那犯人倒省事,戴着重枷——送回大船上。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死老头笑呵呵下来,说,曾大人。

      ……唔,看你这表情,你知道他?对,就是力主出兵收复河曲的那位,清廉方正这话没错,难得带兵也有真章。

      我们当时反应,就和你差不多。本来我都想着把那死老头骂个狗血淋头,当着曾大人面,没好意思。

      嗯?智明?智明自然不是曾大人。临阵倒戈的那个镖师,回去没法解释,只好附近找地方遁入空门,就当死了。

      曾大人……没跟我们走。

      劝了啊,怎么没劝?掩败不奏、克扣军饷,怎么看都是死罪。还有交结首辅,坐实了死的不止他一个。

      曾大人有点轴,但还不傻——忠君报国,还得看报得值不值当呢。可他妻儿还在京城。

      我后来打听着,这案子审了足半年,到汾水潮信来时,圣旨下来,按律处斩,家眷流二千里。

      再后来,和他以权结交的前首辅也斩了。

      ***

      外头下起雪来,似杨花纷落,无端北风起。

      三年前那夜,也下着了大雪。船靠岸时,那另一个倒霉镖师的尸首也埋进雪里。不知后来吓着哪个过路人?

      她笑笑:“上月又有人找着我,说曾大人当日失踪,忻州衙中曾有信报去太原府,谈及构陷他的事由。不知怎地,那信没被毁去,时至今日,才托我取回。”

      要她说,死的死,走的走,就算平反有什么用?但她还是答应下来。

      岑六手臂微动,身子朝她这边微倾,但最后只拍拍她手,问:“严炯是什么人?”

      “什么都不是,”张灵均冷笑,“严阁老未必认得他这孙子。‘满朝显要,半出严府’,有的是人巴结,联宗认干爹的只怕还是他父辈。

      “不过,他得意不久了。私借营兵,板上钉钉,李掌柜定会报给他上头的人,御史弹劾的折子这会只怕都写完了。”

      严阁老定会保下忻州和清源长官,那是他的人,兴许还会顺手摘出太原知府卖个好。严炯就得看有没有叔伯愿为他求情了。至于冯三才,要是够聪明就该想法脱身,这事总得有人顶罪。

      点心甜得发腻,解酒吃这个不是越吃越堵心?她把剩下半枚玫瑰饼撂回盘中,呷口茶:“不提这个,说说你吧。哪天来的晋地?”

      “……耍我好玩吗,灵均?”岑六咬咬牙,“夏南亭从真定府就在跟我,你真当我没发现?我就想知道是谁通风报信。”

      “唔,你寄回九重山那药材都是从北边发出,正巧我在这边有些朋友……生意上的朋友,托他们帮我留着心,不算难查。”张灵均说得镇定,好像刚才装傻的不是她一样,但一转眼她就扯开话题,“那你要去哪儿?先别说,让我猜猜——蒙参只在塞上产,你要出塞,对不对?正巧我也顺路。”

      塞外的线岑六跑过。塞上风光,牛羊成群,换句话说,除了牛羊啥都没。何况鞑子这些年不老实,屡屡犯边,劫村掠镇,朝廷又主和。他说:“那外头风过一脸沙子,还没水洗澡。你去干嘛?”

      “你要是像这回一样失手,还有我在,”张灵均撇嘴,“我给自己找药,你拦着我干嘛?是不想我早好?”

      “灵均,你明知我没那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晚归的客人匆匆穿过院落,积雪在靴底咯吱作响。楼下猜拳酒令不绝于耳,五魁首啊六六六。

      还有种很轻的沙沙声,就在面前——她低头一看,岑六翻来覆去地,在捻他的剑穗。

      岑六顺着她目光看去,忙松开剑穗,把手放在桌上。过会,他捏着杯沿,开始转茶杯:“灵均,你不该被我拖累。”

      每回从噩梦里惊醒,他都想着自己明明已逃出来,乌英都毙命不知多久。可下回入梦,他还是不记得。就像在地牢里那样,他目盲耳聋,前后左右都是无止尽的煎熬,不知该去向何方。

      他知道身后泊着艘小舟,但他不敢回头,生怕一看,它就不见了。

      张灵均定定地瞧着他。他在那清透的瞳仁里看见自己,不堪、痛苦、焦躁难安。他站起身,说出的每个字好像都比前一个更艰难:“我变得不像自己,灵均,我没法掌控剑,甚至没法掌控自己的脾气。”

      头回发怒砸碎杯盘后,他一度害怕提剑。后来,他跟自己说:就这只右手了,无论如何,得练出个交代来——然后,买了两打瓷杯。

      “你连严炯都救,说自己脾气不好?” 张灵均觉得他有点好笑,也站起来:“我就问你,如果是我,你会让我自己面对吗?”

      街上遥遥传来梆声,三响,余韵悠长。

      岑六猝然别开眼,紧抱住她。同样一句话,时至今日,他终于听懂。原来她做下的决定那天就已经告诉他。

      张灵均回手抱住他。岑六在她头顶闷声说:“灵均,你想没想过——我这辈子也许再没法使好剑?”

      上回这问题由她问出,他回答得斩钉截铁。但满手水泡仍使不对最简单的一式时,他心底也不是没犹豫过——真的能迎头赶上吗?师父会不会就这回看走眼?

      她额头贴在他颈间,感觉那块皮肤滚烫、炽热、柔软,和他的心跳同频震动。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她轻声说,手抚着他后背,隔着衣裳在他肩头疤痕上流连片刻。

      岑六没答,可心跳越来越快。灯火在他眼中跳动,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也一样急促。

      雪停了,她想,瞥见月光从竹帘间透入。暮云收尽,玉盘悄转,雪色映着月色,想必美极了。

      不过,她没去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红尘雪亮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