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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一念之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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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敬回来的时候,喜气洋洋地,一嗓子喊醒了一个半人。岑六固然是睡得天昏地暗,张灵均昨晚也没怎么合眼,全靠一口仙气,才硬撑着俩眼皮没粘在一块。
所以他俩都没听清赵敬说的啥。
赵敬不辞辛苦地又重复了一遍:“能走!小沧湖的码头没开,可边上有船。”
最重要的是,船在岸上,昆仑的人手看得并不严。也许因为那地方太冷太偏,现在又已经过了半个月,再是死命令,也有疏忽的时候。
张灵均扭头问:“你呢?走得了吗?”
岑六坐起来:“瞧不起谁呢。”
然后他就差点跪下。要不是老赵接了一把,这个大礼他今天是行定了。
他挺纳闷:“腿睡软了?不应该啊。”
赵敬也跟着纳闷:“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六子,你虚了。”
这嘴贫的毛病是不是岑家祖传的?张灵均的眉头还皱得死紧,嘴角却禁不住翘了翘。
岑六叫赵敬放开手,自己走了两步,仍是左歪右斜。他右腿虽然微跛,举足落地的姿势却很自然,反而抬脚之前,总是迟疑。
张灵均瞧出门道来了:“岑六,你瞎过没有?”
他一下反应过来:“怎么,是因为一只眼看不准?要么现在挑了?”
他挖灶藏土时,来回几趟也走得七扭八歪,但那会只当是精力不济,没多在意。现下听了这话,伸手就向她要刀。
张灵均却不同意:“这里没一个大夫,眼睛那么金贵,谁敢贸然给你动手?白受那罪。要挑也出去再说。”
她伸了一只胳膊出来:“借你。不用还了。”
***
黄昏时分,木兰庄的建筑几步以外就已看不清楚。井架立在井头,只剩个黑乎乎的轮廓。
张灵均松开手,和赵敬一起退开两步。
她本以为空气中那种臭气会弥散不去,还担心过它是否会惹来注意。然而,不过半天以后,曾经刺激强烈到让她几乎流泪的臭味已悄悄散尽了。
岑六翻身跪下,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赵敬心下恻然,道:“事毕以后,我们再找人来安葬。”
岑六应了声,赵敬抢上去扶他站起来,冲张灵均摆了摆手:“张姑娘,这路不好走,我力气足。”
***
昆仑山是极寒之地。昆仑派虽只是建在半山腰,但已在终年不化的积雪之上。武林中一直有个笑话,说昆仑在后山练轻功摔死的弟子,可能比死在别派剑下的都多。
这虽然只是个笑话,但昆仑弟子死在别派剑下的确极少。昆仑早年规矩极严,非武功大成不可下山,所以但凡是下了山的,至少是自保无碍。这规矩,直到近些年苏慈做了副掌门,才稍有缓和,门下弟子渐渐到江湖上走动起来。
张灵均现在已在怀疑,昆仑之所以会出苏慈、乌英这样的人,全是因为规矩太严,这鬼地方太冷,在这里冻上一二十年,不是变态也变态了。
六月中,川蜀早已热得人头昏脑胀,昆仑的林子里却还清寒得很。入夜不算太久,她已能看见自己口鼻中呼出的热气。
她掉头要讲话,鼻子一皱,先打了个喷嚏:“还有多远?”
赵敬答道:“约略还有三十里路。”
她点点头,方要走,目光在他俩身上一扫,又停下步子:“歇会儿,我累了。”
赵敬一怔:“趁夜过去,早到早做打算。”
岑六在他旁边笑了下:“老赵,你真当是、是灵均累了啊。”
一句话他喘了两口气。赵敬悟了。这两个人,说话的不累,不说的却在硬撑,还真是天生一对,净留下他在中间当坏人。
也罢,也罢。
他扶着岑六坐倒在石头上。一个带伤,一个带人,岑六跟他走得都有点喘,反倒是张灵均浑若无事,问了他们两句,岑六说没事,她就随便在草地上坐了,低着头捻草。
岑六喘平了,随口问:“之前讲到你们下了山,发现有人跟踪,后头怎样了?”
张灵均说:“后头你就睡着了啊。”
岑六苦笑。
她正色道:“后头的故事我讲不清,你得问赵哥。”
赵敬就把怎么确定他身份、自己又怎么找到那乞丐讲了一遍。讲到和老乞丐交谈时,岑六“咦”了声。
赵敬本来找着了人,就没再细想这些,讲着讲着,自己也觉出问题来了:“不对啊,六子没下山,这老头碰见的是谁?”他细细一想,不由大怒,“老逼登糊弄我!再见了面,非得治治他不可!”
张灵均笑道:“只怕你再也见不着他啦。这么藏头露尾的,我看,这三回来帮咱们的,说不定都是同一个人。”
赵敬转念一想,也叹气:“见了我也治不了他。他能说出六子易容前的长相,只怕是岑家人,莫非小姐还派了人来救?”
说完,他自己又摇头。
张灵均扭头问岑六猜不猜得到这人是谁。
岑六这才说:“不管是谁,总之对我们没恶意。”
她点头:“只不过善得不太彻底。好歹给你扔瓶金创药也成啊。”
岑六笑道:“他真扔,说不准把我砸晕了,气一泄,我就等不着你们了。”
张灵均“呸”了一气。赵敬听了,不由勾起一件心事,没好气地说:“砸晕有什么不好?你回去那天我就该给你砸晕了,绑上个把月,这事过了再放出来。还说什么‘去庄子上躲俩月’,嘿,我怎么不知道岑家在昆仑还有庄子呢?”
岑六早就知道这场诘问躲不过去,能拖到现在,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想摸头,手刚一抬,被两个人一起瞪得又放下了:“那不是小姐叮嘱,叫什么人都不能说吗?”
赵敬连一个句读都不信他的:“你自己若不想来,小姐还真逼得动你?进了昆仑,随便往山里一窜,谁找得着你。”
岑六笑道:“我是言出必行的大丈夫,答应了小姐怎能不做?”
赵敬翻了个白眼:“滚。你若不是为念巧,我非得把你脑子拆开晾晾干不可。”
此言一出,岑六瞧了在边上听戏的张灵均一眼,道:“又有人要多心了。”
赵敬骂他:“干我屁事?你自己干的好事,你自己解释去。”
张灵均摇头。岑六细细地看她神色,她也任由他看。她现在不关心这些,一切都等出去了再说。
谁知岑六却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灵均,你记得大成哥么?”
张灵均一愣,她记得岑大成。是他们上回进断肠路时,受了重伤、险些没命的那个兄弟。她忽然发觉一直没人提过他后来怎样了。
岑六说:“他活下来了,但再也没醒过。我和老赵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年年都变得更矮小。他娘也老了,媳妇患了痹风,冬天不能下床。”
他稍稍一顿,声音不由低沉:“念巧是他妹子。”
赵敬叹了口气。
岑六闭上眼,那个眼睛很大、很喜欢笑的姑娘却不肯从他眼前消失。
她的脸渐渐和岑大成薄被下面瘦得只剩骨架的身体重叠在一起。
他说:“她本来不在那趟车队里的。她要换进来,和人都说好了,我没拦着……”
他知道小姑娘的心思,本以为时间久了自然会淡,刻意回避反倒不好。他没想到,根本没有时间留给她。
如果当时能果断决绝一点,如果他肯做个坏人,念巧伤心总是难免的,可……
右手一暖,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
张灵均不知该说什么。她从来不擅长安慰任何人。
她的手指又动了动,赶紧收住——见了鬼,怎么真把他当小白摸——干巴巴地低声说:“我不劝你放下了。”
顿了顿,另一只手也握上来:“……你要是不介意,以后我跟你去看他们。”
岑六身子一震。
“以后”这个词,今天之前,他好久没有想过了。关在牢里时没有余力去想,躲在灶下后,提心吊胆、浑浑噩噩,又不敢想。
到现在,他可以想了。
他唇角僵硬地抽动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
涛声永不会停。只是无边苦海,萍踪浪影,有没有那么一艘船不会离开?
***
等到了再动身的时候,气氛还是淡淡的。张灵均本来想接过手扶着岑六,赵敬不愿意,她没坚持,自己带了刀去前面探路。
刀是好刀,削老藤枝叶也是一把好手。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碰见,她步子稍快,不由和后头俩人拉开些距离。
不过相隔着四五丈,她听见背后一声闷哼回头时,岑六已经倒在地上,弓着背,外袍下头又有血渗出来。
她大惊,直扑到他身前:“他怎么了!”
岑六两眼紧闭,嘴唇全无血色。
赵敬跪在一旁,脸色死灰,嗫嚅道:“我也不知道,刚才他……”
他吞吞吐吐,简直把张灵均急得要命,急问:“怎么回事!”
赵敬就是这时候出手的。他的人虽然不瘦,手腕却极灵巧,穿花蝴蝶般一环,朝她前心大穴点来。
张灵均何曾想到这出,握刀的手甫一扬起,赵敬两指已到面前。电光火石间,本已昏过去的岑六忽然出手一格,但他气力不足,赵敬仍是点中张灵均膻中。
她仰天倒下。
岑六艰难地喘息片刻,道:“老赵,你不该以为这样就能打昏我的。你忘了,那运气抵挡点穴的法子,还是你偷学来教我的。”
张灵均忽然又已翻身坐起。她的刀本来全神朝外戒备,现在,刀刃却对着赵敬。
岑六到底是格开了半寸。
赵敬呆了半晌,一声长叹:“我下手已经够狠,那时你还能运得了气,我输得不冤。”
张灵均点了他的三处要穴,他没有反抗。
岑六的眼神从他出手起就没从他脸上移开过:“是小姐叫你来……灭我的口?”
赵敬腮上肌肉鼓起,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扫了一番,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