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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游子还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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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六走了以后,张灵均真的在安心养病。想不安心也不行,上次急请太爷来看以后,张汝为就每天清早来她的院子里,泡一壶茶,练一趟拳,然后一坐一整天。他从来不说什么,除了关键时刻,比如她想练刀、或是拿起账本的时候,就开始咳嗽。
所以张灵均最近已和狄公包公、莺莺丽娘诸君都混熟了。她的生活只有两点不太如意:第一,她给灵至找了些事做,年轻人不知深浅,到处给她捅娄子;第二,屋角堆着的俗务卷宗,越摞越高了。
在那摞文书挨上房梁之前,她把心一横,干脆叫了小弟来看。这天姐弟俩正为一件船运的事务争论,忽然有人三叩院门,张灵至便出去应门。他刚伸手,虚掩的院门忽然被人向外一把拉开。
他一个踉跄,险些向前摔倒。一双大手横空探出,一把抱起他来。
少年人又惊又喜,还有点没面子:“大哥!”
一条铁塔般的汉子走进院里,哈哈一笑,放他下地:“灵至也长大了。”
张灵均从屋里迎出来,同样又惊又喜:“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这汉子一扬眉:“不是你写信叫我回来的吗?还说什么身受重伤、风雨飘摇……”
俩人对视片刻,一齐转头去看院子里的第四个人。
张汝为的老脸有点挂不住:“我写信你又不收,还不是得搬出灵均来。再说了,那些事千真万确,没有一句假话。”
“千真万确?”汉子扳过张灵均肩膀,仔细看她脸色,大吃一惊,“什么人动得了我妹子?我这就去揍他个屁滚尿流。”
这家里的男人,难道就没一个不鲁莽的?张灵均简直气笑了,一把拍掉他的手:“告诉你,你未必敢去。”
他放声长笑:“这世上还有我寇三刀不敢去的地方?说来听听!”
***
在他还叫张灵玑的时候,就有这么狂了。
今日涑阳城里只知张家家主之位空悬,上一代死得早,下一代还未长成。却少有人知道,上代家主张仲和膝下,本来有个钟灵毓秀的长子。
张灵均借宝珠之力虽然不如那些先辈一样如臂使指,自忖也得刀中几分真味。但如果不是以命相搏,和大哥真刀真枪地打一场,她只有——两成胜算。
连那条蛇灵一开始看上的,都是这个梗着脖子直眉瞪眼的男孩。
如果张仲和没有插手,现在整个张家都是他的,名正言顺。
但张仲和太贪心了。
***
当张灵玑第一次受到宝珠的青睐时,他离十六岁还有七年三个月零十二天。这也就是说,在真正背负上那颗宝珠和张家的荣光之前,他还有七年多的自由。
然而,他几乎把为数不多的自由,全部奉献给了手中这柄朴刀。古来非独有痴情者,痴于刀的人,也可以为刀而死,他却是为刀而生。刀没有辜负他。
张仲和喜忧参半地意识到,这个儿子,以后是要当大人物、光耀门楣的。于是,宝珠对他的认可,就从助力变成了累赘。
他喊来儿子,握着他的手,殷切道:“灵玑,我有办法把宝珠从你身上赶走,你同不同意?”
张灵玑很高兴。他清楚,那东西对任何走正道的武人都没有好处。他几乎立刻就要同意,只多问了一句话:“怎么赶走?”
“你什么都不用管,”张仲和许诺,“我为它另找一个宿主。好儿子,你是我的希望、张家的希望,不能毁在一个妖物手上。”
张灵玑当时十三岁,日后和他一起闻名天下的暴脾气已初露端倪。他一把掀翻了桌子:“难怪我娘要离开你,龌龊!”
提到五年前与他和离的寇夫人,张仲和欲言又止。少年人已夺门而出。
张仲和当然很伤心。他苦心孤诣要保住的儿子,不仅不理解他,还指着鼻子骂他。但是,他是为了灵玑好,总有一天,儿子会理解的。
他人如其名,一辈子是个软和人,当家作主时,简直什么人都可以把张家揉来搓去。所以他不知道,有的人不像面团,像弓弦,越是用力弹压,越抽得人生疼。
***
十三岁的张灵玑还没学会提防自己的父亲。有天饭后他很困,早早就上床睡觉。半夜他醒过来,口渴得要命,胸口也疼得要命,见到父亲就坐在床边,不禁哭着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父亲柔声安慰他,说不会的,都过去了。
他放下心来,才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屋子。再一转头,旁边还有一张床,床上躺着自己的妹子,两眼紧闭,脸色死灰。
一道红光在她胸口跳动,就像她长出了第二颗心脏。
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到蛇灵的“引子”。这枚“引子”本该在三年以后,引着宝珠的力量降临到他身上。
医术最好的太爷,在小妹的心口上来来回回地缝着,渐渐地,那道红光就看不见了。
张灵玑手脚冰凉,父亲搂着他温柔地说:“以后都不会再疼了,我已经把那个妖物赶走了。”
他低下头,在自己的胸口上,有一道已缝合好的新伤,和小妹的刀疤一模一样。
他放声大叫,吓得张仲和以为千辛万苦救下来的儿子吓疯了。
***
但张灵玑只是大病一场。
病好以后的三年里,他学刀更加急迫,简直像在拼命。不仅是自家的刀法,能搜罗到的他都学,然后取其精华。张仲和几次叫他慢点怕他走岔了路,他也不听,接着寒暑无休地练。
他成长的速度比张仲和最好的估计还要快很多,这样下去,不到二十岁他就可以在北方三镇登顶,而在那之后他还有很多年,很多个台阶可以上。
离十六岁还差三个月时,张灵玑用张家祖传的雁翎刀法打败了自己的父亲。
张仲和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大笑着抱住儿子:“好!不愧是我的儿子!你以后一定会名扬天下。”
他的儿子没有说话,挣开他的手,回屋去了。张仲和不以为忤,这个年纪谁不叛逆?不叛逆的,那是庸才。
第二天,张灵玑失踪了。张家倾举家之力找了三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
在张仲和都快放弃的时候,南边传回一个消息:有个年轻刀客,到处找人约架。成名已久的前辈、燕鸿初起的新秀,他一个都不放过。赢了长笑而去,输了明年再来。
那年轻人自称姓寇,单字一个雄。因为刀法急如风,三招之内定胜负,人送诨号“寇三刀”。
张仲和气得一个倒仰,这一仰,就再也没站起来。
他缠绵病榻时,侍疾床前的只有几个丫鬟小子。寇雄走了,张灵均身体不好,张灵至自己还要人照顾呢。没两年他就走了,走前寇雄只叫人带话回来:他以后会名扬天下,但永远不会姓张。
实话说,张灵均不知道张仲和是不是被寇雄气死的。
***
现在,又是八个寒暑春秋过去,他回来了。
他的性情一点都没变,听完张灵均讲的故事,拍案而起:“昆仑那帮孙子!”
张灵均一把扯住他:“你干什么去?”
他的手已经按在刀柄上:“敢动你的人,就得付出代价。”
看样子,那尊假佛若非死得早,他一定也要去给它剃剃头。张灵均简直头疼得要命,问:“你为什么去找昆仑?为什么不先去找岑家?”
“有那个叫岑六的小子在,难道你肯让我去找岑家?”
“那难道我就肯让我大哥打上六大派的山门?”
寇雄按刀的手上,肌肉慢慢放松了。他性烈如火,并不是不顾后果。张灵均道:“回都回来了,别总想那些打打杀杀的,不如替我看点文书再走。”
她这么说并不全为了拖住寇雄。那一摞文书已叫她头疼得很,小弟的思路更堪称天马行空,再吵下去,她的气血又要上升了。
寇雄看着妹子,说:“灵均,你记得我为什么走。”
“当然。不过是些俗务记载,人人看得,看了也不代表你要回来。”她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再说就你那算学水平,厘不厘得清帐还难说呢。”
寇雄大笑:“那你还敢叫我看?”
张灵均眨眨眼:“我是你妹子,灵至是你弟弟。大哥帮妹子教教小弟怎么做事,天经地义。”
寇雄一巴掌拍在她肩上:“行了,看就看,用不着捧我。”
***
把文书和张灵至一齐甩给大哥,张灵均乐得做个甩手掌柜,数日下来,身体和心情一齐大好。
所以张灵至再来的时候,她难得又开开心心地把他迎进了门。
一进门,张灵至的脸就垮下来:“姐,我搞砸了!”
张灵均温言软语地安慰他:“没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怎么了?”
他抬起眼,赫然两只黑眼圈:“我借船行的船办事,被人扣下了。现在他们找我赔船……”
她深吸一口气:“办什么事?谁扣的?什么船?”
“昆仑派扣的、扣的是、是……”
张灵均恨不得揪住他的耳朵把后半句话晃出来:“扣的什么?说啊!”
“于阗的贡船……”
张灵均眼前一黑。贡船,那是官家的船。昆仑怎么敢?她按着额头,缓缓坐下:“这事我管不了,你找大伯去。”
张灵至又开始结巴了:“我、我不敢……”
张灵均也知道,张伯玉为人严肃方正,说难听点就是刻板,而且不喜欢灵至。之前她找他让灵至历练历练,他就说得很难听,什么黄口小儿乳臭未干,好不容易才肯放权。换了她,也不肯这时候去求他。
张灵至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脸色:“姐,看在我这回是替你办事的份上,帮帮我……”
她气笑了:“我有什么事,能叫你动用贡船去办?”
等等,他刚才是不是说,昆仑……?
张灵至已经在说:“昆仑那地方,现在只有贡船经过,才好探听消息……我查出来埋伏岑家车队的主使,就是‘擒龙剑’苏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