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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望眼欲穿(一) ...

  •   “哎呦!”

      扁担一歪,杂货滚了满地。李大胜从地上爬起,不用低头就知道醋打了一瓶。那是宁化府的老陈醋,死贵,熏得他眼睛发酸。

      早春三月,村里刚插过秧苗,田里一个人影也没。他跳下田埂,捡回四五个柑橘,权当是洗过了,还捞上……一根木棍?

      他举着木棍转到草垛后,打眼吓了一跳:面前悄没声儿地站着个年轻人,一身短打,腰间带剑,正把玩着手里物事。

      在他背后,几顶青布幕帐把村口晒谷场占去大半,剩下小半垒了石灶,三三两两的人凑在空地上扯淡。

      李大胜闻见股马粪味。

      他想起昨晚刘二嫂子吃了两盏酒说的:那马帮是什么涑阳岑家的,每年来往几回,难得在村里耽搁两天,付的租金全被村长拿去。江湖人横得很,她都不敢放小宝出去玩。

      他不是本村人,更没底气,脖子快缩没了:“小、小哥,那是俺掉的。”

      年轻人抬头“喔”了声,递过那只小鼓头来,顺口问道:“这俩球干嘛的?”

      李大胜接过来插回棍上,搓动鼓杆,细线拴着的木球随他动作敲击鼓面,发出串清亮欢快的响声。

      年轻人“咦”了声,伸手来要:“还挺精巧。”

      拨浪鼓有什么精巧的?李大胜腹诽着,余光瞟见他腰悬的三尺长剑,只得又递给他。

      年轻人搓了两下,找着手感,用三个手指把拨浪鼓转得杂耍一样快,叮叮咚咚不绝于耳。李大胜看他没别的意思,壮着胆多看了两眼:江湖人哪,多新鲜。

      小伙子长得挺俊,浓眉大眼的。身材挺拔结实,干活定是把好手。

      二妮子也到该出门的年纪,要能找着这么个女婿,就算行了……

      遥遥地,晒谷场那边有人喊:“胡北,干嘛呢?还等柴烧火呢!”

      “就来!”年轻人扬声回道,把拨浪鼓塞回李大胜手里,道了句谢。不知他是不是觉得李大胜盯着自己的眼神奇怪,临去又瞥来一眼。

      李大胜打个激灵,兜在衣摆里的柑橘又滚落两个。他也没捡,回身便走。

      喔呦,这么利的眼刀,俺女伢消受不起。

      ***

      胡北“嘿”一声喊,在灶边撂下半人高一捆柴火。边上有人问他:“刚那人什么事啊?”

      胡北回头一瞧,那老汉早走远了,他就理直气壮地说:“行脚卖货的,担子没捆好,我日行一善帮他捡捡。喏,他还送我俩橘子,赵哥来个不?”

      他掏出柑橘,在衣摆上胡乱一擦就剥开。

      橘香四溢,赵敬责备道:“你别跟村里人来往太多,不是一路人。这趟小姐在,更得拿点规矩出来,知道吗?——我就尝一瓣。”

      胡北粗暴地掰下半只橘子,汁水沾在手上也不擦,直接递过去:“知道啦。”

      瞧那满不在乎的态度,肯定过耳没过心。赵敬拿二十啷当岁的少年人也没办法:“知道就好,见着你六哥叫他找我一趟。”

      说着,叫厨子整治饭菜去了。

      胡北顺手把橘皮扔进灶膛,慢悠悠溜达到营火边,嗦着手指发愣:赵哥这人虽然磨叽,还是见过世面的,刚才怎么像有点紧张?

      初春天气,天刚擦黑,寒气就清凌凌地顺着裤管往上爬。他想了会儿,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干脆搓搓胳膊抛之脑后,掏出一只烟管,点上火深吸一口,眯着眼看火光在铮亮的黄铜烟管上跳动。

      营火边坐着的俩人扭头瞅他一眼,头碰头接着嘀咕。胡北听了会儿,忍不住插嘴:“你说——货不对板,得退回广南府?哪来的消息,我怎么没听说?”

      那两颗脑袋吓了一跳,分开来。回话的姑娘年纪不过十八九,一张脸明艳动人,未语先笑:“韩大哥这不是瞎猜嘛。咱们小北哥消息最灵通,你说说,咱搁这荒山野岭停这么些天,到底等啥呢?”

      胡北“当当”地磕烟灰,随口答:“小姐带着队呢,让停就停,我哪能知道。”

      韩松看着快三十了,一咧嘴,络腮胡子中间露出口白牙:“原来咱小北哥也不知道。岑六跟小姐那鞍前马后的,一准清楚得很,怎么没告诉你?”

      胡北的烟圈吐到一半,断了,乜斜着眼瞟他:“六哥不说就是小姐不让讲,我还问,不是叫他两头为难?念巧你也甭急,早晚知道。”

      韩松嗤笑一声,看样子还想发表点高论。岑念巧拿手肘轻轻一怼他,示意他背后。

      胡北和韩松都转头去看。远远地,林木阴影里走来个人。

      ***

      这人身材颇高,衣袖高高挽起到肘上,头发束在脑后,露出双明亮灵活的眼睛。他步子很快,脚下的高帮靴子虽然穿旧了,看着还跟他的人一样挺括。

      胡北手往身后一背,笑嘻嘻招呼他:“六哥这么晚才回?赵哥叫你去找他呢。”

      “我知道,路上碰着老赵了,”岑六答道,走到近前,皱起鼻子,“又抽上了?年纪不大,瘾头倒不小,觉得染口黄牙好看?”

      胡北垮下脸,摁灭烟管,掏出柑橘双手奉上:“经霜的橘子甜,平顺肝火。”

      说着,他做好被岑六凿头的准备,可岑六不仅没听出他言外之意,还顺手接过,也不吃,就拿在手里。

      岑念巧早已观察他好久,看他神游天外的样子,挪到一旁,掸掸身边地面:“六哥坐啊。”

      这下反而惊醒岑六,道:“不坐了,这就走。聊什么呢?”

      胡北和岑念巧对视一眼,抢答:“就扯闲篇。”

      岑六点点头,没再深问,抬腿要走。岑念巧翻个白眼,坐回原处。

      韩松却突地站起来,他身材高大结实,只稍稍挪动脚步,就虚拦在岑六面前:“六子,你知道我性子急。咱们跟这耽搁好些天,到底为的什么?也跟兄弟们交个底。”

      胡北眉头一扬,伸出烟管隔在他俩中间,正要讲话,被岑六按下。岑六对韩松笑笑:“放心,误不了期。”

      岑念巧在旁道:“韩大哥,你那急脾气也收收,小姐不急,轮得着咱们吗?”

      她不劝还罢,劝了韩松更下不来台,梗着脖子问:“怎么误不了?从这翻山少说要一个月,就是水路通畅,也得再走十来天。茶叶香料还罢,那些草药放坏了,卖了咱也赔不起。”

      “这回不翻山,”岑六说,“走另一条路,能快不少。”

      “再快能快多少?”韩松反问,轻蔑一笑。

      前朝灭亡大理国,把滇地纳入治下后,重新修建了经过娄山关隘的栈道,至今还是穿过娄山的唯一通路。本朝历代皇帝都想彻底掌控住边陲之地,光是过去二十年间,就派人修缮三次。

      即便如此,娄山仍顶着“万峰插天、瘴痢遍布”的名头,不时听说有走岔的行人被女萝山鬼邀去,再没有凡人见过他们。

      岑念巧也忍不住问:“另一条路怎么走?不翻山,难道走水路?”

      乌江是能走,算上绕的远道,比翻山越岭还更慢些。

      岑六说:“娄山底下有条通路,南进北出,你们不知道也正常,往常没人走。”

      “山底下?”这下连胡北都不拦着了,双眼放光,“这么好玩?”

      “你觉得好玩?”岑六失笑,“这条路并不是个秘密,又快——不到半月就能出山——你猜为什么没人走?”

      “……是啊,为什么呢?”胡北眨着清澈的双眼问。

      岑念巧插进嘴来:“等等……六哥,你是说那条洞道?我听师父说起过,凶险得很,前些年咱家还在这栽了大跟头,折了三四十个好手。”

      她口中师父姓郑,是专走滇川这条线的老马头,前年已告老回家。岑六也认得:“郑马头说得还少了,要不是这回那宝贝实在金贵,家主不会打这条路主意。”

      岑家私营里,统共才二三百人,马帮、家丁、护卫全出自兹,还亏得生意兴旺、底蕴深厚才养得起。要是岑六所说数目不虚,何止是个大跟头,简直大得史无前例。

      胡北还想再问,岑六摆摆手:“那事情太惨,他们都不愿提,我也不怎么清楚。不过,那次是走岔了道,正路难走归难走,小心些出不了事。”

      他像不想多说,指指帐篷告辞,这回韩松没拦着。胡北跟过来,一路上显然还想着那条洞道,满脸兴奋,直到钻进帐篷才想起另一回事:“哎,六哥,咱们到底等啥呢?小姐告诉你没有?”

      “不该问的别问,”岑六推开他凑上来的脑袋,“起开,你坐毡子上怎么铺床?”

      胡北“喔”一声,握住毡角抖开。这回答他不意外,但说不出口地,还是有点失落。

      ***

      次日一早,胡北被旁边折腾醒了。

      迷迷糊糊地,他看见岑六穿戴整齐,丢下句“睡你的”,掀帘子出去了。

      冷风一灌,倒把他吹精神了。六哥昨晚就心事重重的,今天又起这么早——他掀开一条缝,外头黑沉沉的,伙夫都没起身——是不是跟马帮在等的东西有关系?

      那也就是说……他现在出去跟上六哥,是不是也能听见、看见点啥?挨骂肯定免不了,不过,六哥向来脾气好,骂几句又不会脱层皮……

      他还没想清楚,人已经钻出毡外,手刚碰着帐门,帘子突然被人从外一把掀开。

      里外俩人都“哎呦”一声,岑六定定神,觉得这孩子莫名其妙:“你蹲这干嘛?”

      胡北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起夜,我起夜。”

      岑六打量着他,露出个古怪表情。

      胡北突然想起自己半个时辰前刚起过夜。他不敢深思岑六现在想些什么,只好尬笑,幸好岑六没深究:“行了,起来跟我去见小姐,有事交代。”

      咦?

      胡北懵了下,跳起来往外就窜:“那走啊!”

      岑六早预料到他反应,出手飞快,按着肩头把他按回帐中,指指点点:“小姐是清雅人,你真要穿这个去?”

      胡北低头,面上一窘,灵活地缩回毡下。

      岑六深吸口气,站起身。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人,后队的小黄功夫虽只是过得去,人还挺沉稳的。

      不沉稳的胡北动作却很快,转眼就套上衣裤钻出帐篷,还随手扎起头发。岑六往外走,他一手提着裤腰跌跌撞撞跟上,口中问:“什么事啊六哥?”

      岑六没答他。

      鬼鬼祟祟地,胡北想,反正马上我就知道——这腰带怎地这么难系?

      再一抬头,他险些撞上岑六后背。

      自从晾谷的粗布被堆到一旁后,面前这晒谷场的角落就成了幕帐拱卫的中心。现在,这里停着架马车,整个马队唯一的马车。

      车上没什么配饰,只在门前刻着柄倒插的长剑,剑格箕张有如虎牙,若有人握住这柄剑,就像伸手进虎口般。

      遇山翻山、逢水过水的马帮里头,有架车本身就是奢侈。

      胡北打个激灵,随岑六深深一揖:“见过小姐。”

      “不必多礼。”女声低回婉转,轻柔得像蝶翅拂过花蕊。

      一只纤秀的手掀起车帘一角,骨节分明有如玉石。

      胡北突然觉得自己腰上单手打的那个结有点太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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