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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归乡 ...

  •   止云关一连刮了半月的沙。

      天气不好,久居于此的不必多说,远道而来的则不得不打消了返程的念头。

      于是所有人都聚在这里。

      “还是老样子?”李书常问。

      “嗯。”赵继宁点了点头,眉眼间是遮不住的疲惫。“他能醒都得感谢上苍开眼,至于其他的,急不得。”

      屋中又陷入了沉寂。

      赵继宁这话已经说的很委婉了,好歹还留下了一点可能性,没直接下定论说纪承毓再无恢复的可能。要换作过去,未曾见过发生在纪承毓身上的这许多事,众人估计早就放弃了希望。

      但是谁心里也都清楚,这世界上没那么多的奇迹,说不定这次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可终究还是有人不甘心的。

      比如拒绝了任何人的陪同、拄着手杖沉默离开的纪承邺。

      他身子已经修养的差不多,只是落下了些病根,比如到现在仍有些无力的腿脚。这次要不是他坚持,此时此刻他应该还坐着轮椅。

      他赶得巧,外面风正好小了些,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缓步向着纪承毓所在的帐子走去。

      还是亲自看一眼才能放心。

      无论外面风沙如何,这帐内永远都是安宁的,走进去,炉火生着,暖意瞬间将人包裹,教人不自觉便心安许多。

      按理说拄着拐,走稳已属不易,纪承邺却还额外控制着力道,尽量放轻了脚步,不至于打扰到帐中人。

      他来的不巧,纪承毓已经睡了,不过就算清醒着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区别——四肢尽废,嗓音损毁,所能做的不过是给予一些基本的反馈,比如眼神,比如轻微的点头或是摇头。

      不过按照赵继宁的观察,这两日纪承毓的手有了些恢复的意思,干不了重活,短时间内拿个轻物还是可以的——比如笔。

      上天垂怜,到底还是给了他一线与外界交流的可能。虽然想要康复到那个程度极为不易,但所有人都相信,以纪承毓的毅力,只要有机会,他就会试一试。

      否则,或许就算他能活下去,等待他的也只会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煎熬。

      不过这都是后话,现在最紧要的,还是让他继续静养着。

      纪承邺缓缓走到床边,那里放着一把椅子,专门给他备着的,方便他过来看望兄长,不至于站得太累。

      他低下头,看着兄长的睡颜,又忍不住伸手轻轻试探了下他的脉搏,感受到那虽有些弱,却实打实存在、稳定的跳动,心中才算是安稳了些。

      可随即而来的是心疼,控制不住。

      现在的纪承毓太瘦了,比先前刚脱困时还要更瘦,颧骨隆起,两颊略有些凹陷,手臂细的不足一握,先前练武打仗练就的肌肉几乎全部萎缩,身上各处轻轻一摸,好像就能摸到骨头。

      这样的状态,就算是纪承邺幼时体弱,病重得几乎要丢了命时,都未经历过的,何况是发生在他一直以来视作信仰的兄长身上。

      他的碰触很小心,没有惊扰纪承毓的睡眠,可这也说明了纪承毓如今的虚弱。若换做以往,纪承毓必然是时时警惕的,一丝一毫的不对都会使他瞬间惊醒。

      不过这样也好,纪承邺苦中作乐地想到,起码现在,他的兄长可以安心休息了。

      可……

      算了,不想了。

      他摇了摇头,清空杂念,只一心一意看着眼前人。

      人还在就够了。

      ……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人醒了。
      纪承邺等的时间长,本身也不算完全恢复,因而中途也疲累地睡了过去,不过几乎在纪承毓醒的同一刻,他便似有所感,睁开了眼。

      久睡过后尚有些许迷茫,他揉了揉眼,而后看向床,正和纪承毓对上目光。

      他惊喜开口:“兄长!”

      纪承邺连忙向前凑了凑,又觉不够,站起身再靠近些,而后伸手将人扶了起来,半靠在床头,腰后垫着软枕。他又到桌前倒了杯水,喂给纪承毓些许,润了润唇。

      这一切他做着有些吃力,但只表现在他的神态上,动作仍是极稳的。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纪承邺笑容略有些苦涩,他想起来当初刚进军营,扶常游的时候好像也是这般困难。

      他坐回原处,身上起了些虚汗,也不在意,转头冲帐外喊:“将军醒了,去请赵先生。”

      赵继宁很快赶来,走近后伸手搭上纪承毓的脉,检查下大致情况,思索片刻,又抓住他的手,开口:“用力握。”

      纪承毓反应略有些迟钝,好在也不算太大问题,五指颤抖着,缓慢反握住赵继宁的手。与此同时,他的小臂也略微动了动,向上抬了些许高度,虽然幅度很小,但对他而言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赵继宁长舒了口气,脸上笑容带着欣慰:“不错,比我预想中的恢复的还要好些。”

      李书常也跟了过来,此时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充当背景墙,只眼神不错盯着这边。

      “他这刚醒,还弱着,你们也别都聚在这了。”赵继宁转过身,看向纪承邺和李书常。“对了,记得叫人给他备点清粥。”

      李书常眉头微皱,想要反对,但赵继宁在照顾纪承毓这件事上话语权最高,他话到嘴边也就咽了回去。

      但也就在这时,床榻上的纪承毓忽地有了些声响。

      纪承邺反应最快凑了过去,与纪承毓交换了个眼神后意识到他这是有事,思索片刻,手心向上伸到纪承毓手边,开口:“兄长,有事便写给我。”

      说实话这个举动对于现在的纪承毓要求还是有点太高了,但是这也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纪承毓使不上劲,手颤抖着,他的指尖划过纪承邺的掌心时带来丝丝痒意,纪承邺不得不费些力气才能集中精力,去分辨那些不甚清晰的笔画。

      “我,出去。”

      只写了三个字,纪承毓就收回了手,这已经是他目前所能做到的极限,再多实在没了力气。

      纪承邺一愣。这确实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你确定?可兄长你现在不宜见风……”纪承邺的语气有些犹疑。

      纪承毓轻点了点头。

      赵继宁听见动静也又回来了,看纪承邺的反应,他大概也猜到了纪承毓的要求,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胡闹。”他斩钉截铁地驳回了这个要求。不过或许是觉得自己态度有点生硬,他语气稍缓了缓,又补充道:“你若是觉得憋闷,最多留一个人在这陪你,至于出去,你现在的身体经不住。”

      纪承毓的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不过他对这个结果也有预料,因而很快平复下来,而后艰难抬手,拽了拽纪承邺的衣袖——他要纪承邺留下来。

      赵继宁这下点了头。

      一旁没出声的李书常虽有不甘,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赵继宁离开了。

      于是这里又只剩下纪家兄弟两个。

      然而纪承邺却有点不知所措了。

      虽说他这些时日没少往兄长这处跑,但大多数时间兄长都是睡着的,他一个人轻声絮叨些琐事;可现下纪承毓专门将他留了下来,要他陪着,他反倒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纪承毓也说不出话,帐内一时间格外沉默。

      半晌,纪承邺忽然又感觉衣袖动了动,低头看去,正对上纪承毓的目光。

      那眼神中带着恳求。

      恍惚间纪承邺似乎看见了小时候,个子尚不及纪承毓腰高的他,也是这般拽着兄长垂下来的衣摆,撒娇似地轻轻晃动,眼含渴望,磨着兄长带他出门,尽管前几天他刚因为偷跑出去着了凉病过一场。

      只不过现在,他二人换了个视角。
      纪承邺的心忽地就活泛起来。

      ——这兄弟俩,向来不是循规蹈矩的人物,否则也不会走到今天、做出这许多惊天动地之事了。

      所以等赵继宁过了一阵儿放心不下,折返来看时,帐中早就不见了人影,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副拐杖、一辆轮椅。

      只余赵继宁的怒骂声回荡在四近。

      ……

      其实纪承邺已经算是听话的了,好歹还留了个字条说明情况,防止其余人以为他们俩被掳走了,此外还专门写了一大段话跟赵继宁道歉,只不过这些文字在赵继宁看来和挑衅无异。

      但纪承邺并不打算考虑后续的事。

      说来也巧,此时天已见了好,连纪承邺来时那般的风都没了,只余下附在四处的沙尘昭示着先前的风沙适合光景。

      他俩这一路上没背着人,大摇大摆地穿梭在营里,只是来往的人都没想过这俩会“先斩后奏”违令出逃,也就根本没人通知赵继宁。

      纪承邺也知道自己没好利索,所以那副拐杖是他给自己拿的,绑在轮椅椅背上,以备不时之需。

      这轮椅做工不错,比之前恭王命人给纪承毓打的还要精细些,椅面扶手都铺裹着软垫;纪承邺也推的小心,尽可能避开了路上的石砾枝杈,只是越往偏处走,地上杂物越多,越难控制,他只能放缓了速度以求稳。

      出来后纪承毓的神情反而平静了许多,一双眼扫过四周,将尘烟与喧嚣一并纳入心底。
      直到周围人声渐稀,视野也变得开阔,纪承毓眼神里方又有了些变化。

      ——纪承邺带他到了陵园。不过不是正门,而是坡上,远远能望到下面。

      是纪承邺第一次来这里时待的地方。

      “我来这的次数,比走进园中的次数要多不少——就算后来我掌了兵。”纪承邺将轮椅推至个安全的地方,保证不会意外滑走或者磕碰到何处,而后一撩衣服大咧咧坐在地上,毫无形象。

      走到这他体力消耗也巨大,他实在没力气了。

      纪承毓微微侧头,仔细听着他说话。

      “哥,我想了想,这里比营里静些,而且一时半会儿我们不会被抓回去。”纪承邺笑容里带着狡黠。“赵叔这会儿不知道有多生气。”

      明明身份也算是说开了,纪承邺还是习惯跟着李书常一起叫赵继宁叔。

      或许现在这个坐姿让纪承邺放松,也或许是兄长现在清醒着陪在身边让他安心,这些时日一直笼罩在纪承邺身上的阴霾散了些许,多了些轻狂气。

      他今年二十四。

      不过半晌他又皱起了眉,没人回应他自己倒是说的也挺起劲:“也不好。哪有把养病的人往这领的。”

      这时纪承毓有了反应,摇了摇头,而后又转回头面朝正前方。在坡上,他又坐着轮椅角度高,陵园在这个视角一览无余。

      他其实也想来这里,兄弟二人在此刻又达成了默契。

      纪承邺见状也明白了意思,眉眼舒展开,笑意又一点一点细碎着融进目光。

      他刚刚那么说也只是试探,而且他想让兄长对他的话有点反应。

      放了心,他的话又多了起来。

      “京里传来消息,恭王应是要准备继位了——至于那位的退位诏书,想来会是太后令人代笔。楚燕然估计也要准备回京了,她这个皇后马上就当到头喽,哪日再见得恭喜一番。”

      “爹娘都好着,承五说盯梢的都撤了,估计等京里事落到实处,也就能回家了。”

      “你说咱俩在外面拼了这许多功绩,恭王会怎么算?依我看估计最后得落个功过相抵,也挺好,只要把扣在纪家脑袋上这帽子掀过去,谁在乎那点儿赏。”

      “李书常看意思是想留在军中了。哦对,还有那个纪骁,你应当还有些印象?他前些日子来了,但哥你总睡着,到现在也没见成面。等回去,赵叔来找咱们算账,赶紧让他过来,能分散个注意力。”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的他趁纪承毓睡时便说过几遍,有的是刚传来的消息。他也浑不觉口干,说累了就虚靠着轮椅倚一会儿,半晌又打起精神,继续讲。

      纪承毓就坐在那里听着,时不时轻微点个头,算是捧捧他的场。

      而纪承邺也真就最需要这个。兄长有反应等于爱听,爱听他就多讲,高兴。

      止云关总是天黑得晚些,守在这里,便能看见全大昌最后的一抹夕阳,晕在天边,和驻扎在此处的神威军遥遥相对。神威军每向前一尺,便能让这夜降临得再晚半刻。

      可惜的是陵园处在东南角,暮色总先一步攀上矮碑,而后缓缓蔓延开,碑文在昏暗中渐渐模糊。

      纪承邺意犹未尽地止住了唠叨。

      他站起身,也懒得管身上沾染的尘土,只拍了拍手,而后握上了轮椅扶手。

      “该回去了。”他望着逐渐暗沉下去的天色,轻声道。

      纪承毓没应。

      纪承邺也不在意,他稍一使力,轮椅转了个方向,踏上了归途。

      他走的并不快,可蔓延而来的夜色却总慢上半拍,追随在二人身后,但并未触及衣角。

      起先纪承邺沉默着,但不多时便忽地笑出了声。

      “赵叔总这样,嘴硬,心软。”他脚步未停,笑意越来越藏不住。“他要真想抓咱俩回去,这么长时间,够他跑十趟的了。”

      纪承毓还是没反应。

      他忽地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眼轮椅上的人,才发觉纪承毓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

      他累了。

      纪承邺愣了一下,顿住脚,没留神让轮椅碾到了树杈,发出声脆响。

      就是这一时恍惚让暮色钻了空子,二人身周光线渐暗,不多时连路都要看不清了。

      纪承邺赶忙回过神,加快了步子,又站到了明暗分界处。

      他这才安下心,恢复了原速。

      他没再说话,但也只安静了片刻,便又哼起了小调。

      纪承毓的眼睫微颤了下。

      他其实没睡着,只是感觉疲乏,闭上眼休养精神。纪承邺后来说了什么他确实没听清楚,但是这难以辨识的曲调却不讲道理地挤入了双耳。

      ——是的,纪承邺五音不太全,虽不至于呕哑嘲哳,但想听出来他哼的是什么,也得费些力气。

      不过纪承毓听出来了。

      他神情忽起波澜,很细小的变化,具象在脸上则是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纪承邺似有所觉又停下了,俯身看向兄长,借着残留的霞光看清了他的眉眼。

      而后他也笑了。

      “我就知道你没睡。”纪承邺促狭地眨了眨眼。“果然这曲子能将你勾起来。”

      纪承毓眸光中略显无奈,一切尽在不言中。

      纪承邺也清楚自己的斤两,尴尬地挪开眼轻咳了声。“好啦,等以后见到娘,让她再唱给你听——给我们听。”

      那调子是纪夫人母家那边流传的,摇篮曲,纪家兄弟俩小时候都听过,便印在了记忆深处。

      纪承邺话音刚落,忽地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哼,有一人开口,似是忍无可忍,但还压抑着怒气:“用不着你娘,我也能唱,你俩听吗?”

      纪家兄弟俩同时抬头看去。

      赵继宁黑着一张脸,站在路的尽头,看向这边的目光仿佛含着刀子,大部分都飞在了纪承邺身上。

      纪承邺讪讪笑了一下。

      赵继宁并不吃他这套,放任这俩跑出去一下午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可眼见着天黑了俩人还没回来,他已经打算亲自前去将逃犯捉拿归案。

      他心里打了许久的腹稿,足以将两人骂上三天也不重样。

      但人到了近前,他忽然又噎住了,说不出来。

      于是他脸色更加难看。

      纪承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推着纪承毓赶紧到了近前。

      赵继宁脸色青了白,白了黑。

      最后他转过身,声音冷硬,丢下了两个字:“回家。”

      纪家兄弟俩俱是一愣。

      “回家!听不懂吗!”赵继宁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

      纪承邺这下确定了,呲牙一笑:“得嘞!”

      赵继宁走在前面,他推着轮椅跟着。

      一盏灯笼在夜色中发着柔光。

      照亮了归家的路。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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