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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骁骑 ...

  •   纪骁摘下兜帽,迎着太阳,有些不适地眯起了眼,好半晌才适应了光线。

      他许久没这样坦然地站在阳光下了,更是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将自己暴露于西北的烈日下。

      他伸手解开了系带,脱下长袍,而后随手将它丢到了一旁的巷子里。

      这袍子陪着他在京城走了一遭,又在胥城干耗了这许多光阴,如今算是用不上了。

      按理说,他有正经身份,也没惹什么大麻烦,毋须如此掩藏行迹;就算在京城时怕皇帝寻祸,到了胥城也早该逍遥自在,可他还是选择一直带着兜帽,竭力遮掩着自己。

      纪骁大概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他今年将将十七。

      可自他从宫中离开、跟着周定平去了西南起,他便早抛开了所谓年岁。

      他在慎王手下摸爬滚打三年,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不该有的喜怒哀乐都磨了个干净,到现在,已然彻底成了一把锋利的剑。

      这兜帽就像是他给自己寻的剑鞘,藏锋、隐踪,在寻得他真正的主人之前,决不出鞘。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些理由前都缀着个“大概”——既是“大概”,便算不得清楚,是站不住脚的。

      那么真正的缘由是什么呢。

      他想不通,所以他打算找个人去问问。

      ……

      他先问了问幼时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他其实是有名字的,也有爹娘,只不过没过两年,老天不长眼,家那边发了大灾,他就都失去了而已。

      然后他就开始流浪。

      渐渐地,日子久了,地方变了,他干脆就当自己没爹没娘,连旧日名姓都一并舍了,只到处跟人家说自己叫小六,以至于现在他想回忆都无从回忆。

      眼见得似乎问不出什么,纪骁也就不再留恋,很快便换了下一个目标。

      ……

      他又找到了五年前的自己。既然是过去,还是叫他小六吧。

      记忆里那个家所在的地方,离京城应该很远,可经过这许多年,他还真就一点点走到了京城。

      这一路他走的并不容易,吃人家的剩饭,住人家的狗窝棚,想尝试着做工结果误入了黑作坊,工钱没拿着,还好悬没被人卖了,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顺带搭进去了自己最后一套好衣服。

      可就算到了京城又如何呢。

      什么如锦繁花、歌舞升平,那都是给富贵人家看的,再不济也得是有房有家、温饱不成问题的人才有心思去在乎,和他这种户籍都未必查的明白的流民有什么关系。

      他连城门都进不去。

      但他不甘心啊。这三个字支撑着他一路走到这里,若是就这么离开了,他的这口气、这残存的一点生意就毁了、散了。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两年大昌境内风调雨顺,少有遭灾的地方,京城周围更是富庶,欢笑是城内外的主色调,而他站在这来往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多年流浪摸爬滚打,他以为他早就被磨平了一些无用的情绪,可这时他竟生了怯惧、生了迷茫。

      他下意识地后退,从道中央退到道两旁,从城门近处退到城门远处;他的视线不曾偏移半分,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清晰可见的墙面变得模糊。

      他一直盯着城门,没留意周围声响,更没留神脚下的路,一时不慎被石块绊了个正着,重心不稳跌坐在地,好巧不巧磕在了尖锐石砾上,痛得他半天没缓过劲来。

      这时正好来了辆马车,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高头大马好不阔气,像是急着进城,便加了速度,从道侧抄了近路。结果没想到前面突然倒下个人,车夫一惊,急忙收缰绳,好险没让马蹄踏在小六身上。

      地上的小六也总算惊觉,忍着疼从地上爬起,顾不得身上擦破的伤口,迅速让到一边,而后低垂着头,深作了个揖算是赔礼。

      车夫瞪着他,口中不干不净骂了几句,小六一声不吭全都忍下。此番确实是他惹的麻烦,再者这些年过来,骂的比这更难听的他也听过不少,早就习惯了。

      而此时,车内的贵人似是等得烦了,挑起帘向外扫了一眼,不知为何顿了一会儿,才又放下帘,而后对着车外说了什么。小六离得稍有些距离,听不太清,但足够让外面的车夫知晓。

      车夫恭恭敬敬应了声喏,转回头又看向小六,眼中犹有些愤懑,但也收敛了些,道:“我家主人看你是个结实的,想收你做个仆从,你可愿意?”

      小六愣了。他混了这么些年从没想过要把自己卖给谁家,就是不想落奴籍,从此彻底没了自由身。

      但……

      他仍旧躬着身子,目光却飘向了城门方向——这可能是他唯一一个进城的机会了。

      左右龙潭虎穴他也走过,大不了,就是再跑一次。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得了赏识,就算苦点累点,也总比现在这般居无定所的好。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作为回答,可空白的大脑让他想不出任何东西。

      最后他抿了抿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马车的方向磕了个响头,算是他的选择。

      贵人似乎很满意,吩咐马车进城,而小六就跟在了队伍末尾,看着自己走向城门,从阳光下走入阴影,又再次走入光下。

      高高的城墙不再是阻挡他走入这里的屏障,但在他走入城中时,这道墙又成了将他与外界分割的天堑。

      他走入了一间牢笼,还是自投罗网。

      ……

      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这主人家是京里出了名的酷吏,收下他更不是因为他体格结实,而是因为他这种查不清身份的,正适合给主人当个乐子,乐完了,还能扔后花园施个肥。

      但他又是走运的,那天和他一道入府为奴的还有不少人,他虽因为城外一遭得了几分注意,却也没真正入了主人家的眼,领些活计后再没人理他;不久后新帝登基,挑了几个人开刀杀鸡儆猴,这酷吏刚巧就成了其中一个,府中所有被迫为奴的都蒙圣恩得了自由身,小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逃过一劫。

      他现在十二,想去正经做工,人家嫌他太小不要他;想当学徒,要么说他没天分,要么跟他要银两,要么让他找关系;想做家丁,他刚侥幸得了个全须全尾,还是珍惜些小命为妙。

      所以他又开始流浪了。

      可很快他发现,在京城连流浪都是门学问。哪一片地方是什么人的地盘,哪一处街巷的巡捕衙役要孝敬,哪一块地段得施舍的概率高,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他吃了不少苦头才大概瞧清楚门道,跌跌撞撞一年多才算是站稳了脚跟。

      多少年以后的纪骁看着这一切,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当初的自己摸爬滚打,内心中却没有任何的波澜。

      这里没有他要寻找的答案,于是他再次转身离去。

      ……

      他这次停在了他入宫的那天。

      说实话,如果他知道他匆忙之中钻进的货箱是送进宫的,他宁可选择从里面跳出来,然后被身后的追兵抓住。毕竟被那群衙役撵上,最多是挨顿揍然后扔牢里关两天,但一旦是混进宫被查出来,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当然,现在看他这个想法仍旧是极为幼稚的——只要他沾了这箱子的边,宫人就可以以私动御贡、图谋不轨的罪名将其拿下,到时候脱罪不成反而罪加一等,所以阴差阳错之下他还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不过当时的他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当他头顶的东西被移开、他和正在搬东西的宫人打了个照面时,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巨响。

      完了。

      这是他被人粗暴地从箱子里拽出来、拧胳膊压跪在地上时,唯一的想法。

      他只是个混迹市井的乞丐,没有什么临危不惧的本事,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必死的局,他离掉脑袋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他也想活。他终日混迹市井,偷包子抢菜饼,睡破庙,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

      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竭力抬起头看向四周,试图找到可能存在的活路,但换来的只有腹部重重的一脚,疼得他五官一阵挪移,哀嚎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酸腐味的抹布拦住了去路。

      耳边传来无休止的斥问和叫喊,大脑被疼痛占据让他无力分辨具体内容,他只隐隐约约听见佩刀的碰撞声,大概是宫中侍卫得了消息前来拿他。

      他眼前的光线逐渐黯淡下去,是他无力垂落的眼睑,也是他逐渐消失的未来。

      ……就这么结束?

      就在他即将被拖走时,他突然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声响,压在自己身上的力度似乎也轻了些许。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求生的本能让他几乎是立刻就抬起了头,瞪圆了眼看向声音来处。

      方才不知哪一下踢打让他视物受了影响,眼前有些模糊,他只勉强辨认出来了个人,有几人趋步上前,似是在向其介绍情况。

      是贵人,宫里的贵人。

      ——也是他眼下可能存在的唯一的机会。

      他的身体先他的思维一步做出了反应,本已经放弃挣扎的他猛地一使劲,虽没挣脱束缚却也整出了些许声响,成功吸引了来人的注意。

      他毫不意外地又挨了几下重击,但这一次他死咬牙关忍下了所有,倔强地抻着脖子,紧紧盯着来人的方向不肯移开视线。

      求你。

      求求你。

      请救下我。

      我要活下去。

      但显然周围人也不是吃干饭的,见压不动,其中一个猛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顺势往后一扳,他来不及反应,头和颈直接被反折,但凡那人劲力再大一些,此刻他估计就没命了。

      黑暗斩断了他与外界交流的最后一条路,留给他的只有对命运的绝望。

      他渴求着那位贵人能施舍一两个字,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那位却是半字也无,只有侍从的禀报声和之后无尽的沉默。

      算了。

      他骤然卸了力,整个人软了下去,先前那些禁锢此时反而成了他的支撑,没让他直接瘫倒。

      他认命了。

      “且慢。”

      这声音入耳时他连动也没动,短时间内心情几次大起大落已经耗干了他的力气,他不想死前再平白折磨自己。

      不过,押着他的那些人听见这话不能不理,几人对视一眼,一起松了手,失去支点的小六重重栽在地上,脸上擦出来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

      因为疼,他本能地蜷缩成一团,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几乎盖过了外界嘈杂,但几人的交流仍旧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

      “公子说,带走,这人他要了。”

      “这……此人身份不明,恐是奸细,公子此举实在不合规矩。”

      “那便去请旨。”

      “……是,烦劳姑姑陪着公子进屋稍待,奴才这就去面圣。”

      “我随你一道。”

      “这……”

      “这是公子的意思。”

      “是。”

      这个时候小六才意识到,说话的是个女人,听这些人的态度其职位应也不低。疼痛稍歇他也就有了精力思考,脑中搜索了一下刚才看到的场景,那个向贵人禀事的应该就是她。

      不过他此时更好奇的是他们口中的“公子”。

      他现在虽解了束缚,却也没什么力气活动,只挣扎着探了探头,看向贵人所在的方向。

      可惜的是离得还是有些远了,外加那贵人带着面纱,他努力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好在他混迹市井也了解不少事,更何况当今居于宫中、有些地位的男性实在屈指可数,稍一思索他心中便大概有了计较——应是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无欢公子”。

      他怎么会在这?为什么会保自己?

      以及那个盘旋在所有人心头的疑惑,他究竟是谁?

      这些问题在他脑中不断盘旋、放大,直至占据所有地方,但是他无从解决。

      周围有些人试图劝那公子进屋歇息,然而都被他一一回绝,最后有机灵的匆匆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院中,公子这才坐下,旁边有人细心地替他遮着风。

      宫中事宜不能耽搁,留在这的管事指使其余人继续干活,只他陪着那公子,额外再有两个人看着小六——旨意没到他就还是犯人。

      此时此刻的小六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既然左思右想都是无果,他干脆放空了大脑,跪在那里盯着地面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

      他突然发现守着他的两个人向后退了几步。

      而后眼前出现了一只瘦削的手。

      他恍惚抬头,正对上一双眼睛——是那贵人走到了他身前。

      旁边,那前去请旨的女子不知何时回来了,见他还愣着,忍不住出声提醒:“陛下开恩,允你跟在公子身边做个侍从。”

      这句话逐字入耳,不长,但或许是先前受惊受累影响了思维,小六费了很大力气才彻底理解。

      他看着眼前的手,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满是脏污的手,犹豫许久才试探着搭上。他不敢触实了,生怕污垢惹贵人不快;他也不是不想先蹭干净手,只是现在他连片干净的衣料都没有。

      起先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而很快这温暖便进一步扩大——那人握住了他的手。

      他讶然抬头,此时正好一阵风吹过,撩起了眼前人的面纱。

      凉意瞬间攀上他脊背。

      ……

      到现在小六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怎么会是他?无欢公子……怎么可能是昭远侯?!

      他在外流浪时,曾趁纪家车马入京时见过几次纪承毓,至于最近的一次……则是传出纪家谋反消息的前夜。虽然每次都只是匆匆几眼,但他也已将这容貌记在了脑中。

      可是……昭远侯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

      他很想控制住自己探究的欲望,但又总忍不住偷瞄着那张脸——在寝宫里公子自然不会还戴着面纱,他现在看的真真切切。

      这时公子突然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抬头看过来;他慌忙躲闪,却反而显得更加心虚,最后干脆找了个借口溜出去:“……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却慌忙之间忘了看路,在转角处和往殿门处走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嘶……是你。毛毛躁躁,成何体统。”是个女声。

      小六尴尬抬头,认清来人,原是那日主事的姑姑,名唤程锦。

      他匆忙低头行礼:“见过姑姑。”

      “都是宫人,你我没什么区别。”程锦轻笑了一下,摇摇头。“你这么着急,是做什么去?”

      “看看公子的药。”小六答。

      程锦看着他,没说什么,只是眉梢轻挑——她虽然主管着采买,却也同时照顾着无欢殿大小事宜,现在煎没煎药她比谁都清楚。

      小六抿了抿唇,不一会儿败下阵来:“……宫里待不住,出来透透气。”

      程锦笑点了一下他的头:“喏,这才是实话。去吧,但记住,虽然你现在有公子照顾,这宫里也不是好待的,别乱走动。”

      小六点头应下,不管程锦先前的话,又行了个礼,而后转身欲走。

      可就在这时,程锦又突然叫住了他。“算了。你在此等我一会儿,我有话与你说。”

      他愣了一瞬。他入宫虽得了她照拂,但之后与其交集并不多,此时程锦如此他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左右无事,他还是老实候在这里,等程锦忙完归来,领他去了后院。

      无欢殿面积甚广,皇帝专门命人在此修了假山清池,只是无欢公子住进来后鲜少出屋,下人也轻易不得靠近,这雅景白白浪费了。

      不过此时方便了他们交谈——无人打扰。

      小六跟过来的时候心里直打鼓,实在摸不透程锦的意图,等站定后刚要开口问,却被程锦摆手制止了。

      “对不起。”程锦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

      这突如其来的三个字砸得他一阵呆愣,迷茫地看着程锦,等待着下文。

      程锦长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方才还有些翻涌的情绪平息不少。

      她没有直接解释,而是问他:“你如何进的宫?”

      小六更懵了,那日程锦一直在场,对相关事情了解的清清楚楚,这么问他实在奇怪。虽有迟疑,他还是简单概述了一下。

      哪知程锦轻摇了摇头:“不是,至少不全是。你进宫,是我设的局——临时起意。”

      他脑袋嗡地一声。

      程锦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接着道:“那日你跑过来,是我刻意漏了破绽引你躲藏,也是我拦下了其他人的检查,为了保证你能混进宫里。”

      小六盯着她,消化了很久这个消息。

      他并不怀疑这段话的真实性,一是此事重大,程锦没必要专门撒谎留个把柄;二是他并不傻,那日吓懵了另说,冷静后再回忆只觉得自己能进来简直难以置信。

      走什么大运,才能绕开这一重又一重的审查。

      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锦非常冷静,没有急着解释,而是继续讲:“你被发现、挨打,都在我意料之中,至于公子为什么会恰好路过,也是我命人去通了信引他过来。”

      小六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急促的心跳几乎盖住了所有声音:“可我差点死了。你当时……并不知道我会不会被救下来。”

      “是。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会不会提前被发现、能不能扛住打、能不能等到他过来,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过来。”程锦道。

      小六自认自己年纪虽轻,却也已经经历过旁人可能一生都遇不上一件的劫难,但在面对眼前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平静。

      “这就是……你的‘对不起’?”他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声音,眼神复杂地看着程锦。“所以究竟为什么?”

      程锦的声音突然轻了:“因为我想救他。他身边需要点生机。”

      她口中的“他”显而易见。

      小六呼吸一滞。

      如果之前他还对“无欢公子”的身份有些许疑惑,程锦此话一出,算是敲定了他心中的想法。

      ——他们都知道,至少常在公子身边侍候的人都清楚,无欢公子就是昭远侯,否则没道理解释为什么程锦要救一个乐师。

      但是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小六知道如果不趁机问清楚,他将彻底失去机会,于是他也真的开了口。

      这次程锦沉默了很久。这件事的细节其实只有那日殿中寥寥几人知道,但结合公子的身份、民间宫中一些传言,外加他成为“无欢公子”后皇帝的态度,不难猜出实情。

      但是没法说,因为说不清。

      最后程锦只看着他,说了很短的一段话:“那位要‘公子’,但不需要‘侯爷’;我侍奉‘公子’,但更敬重‘将军’。”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庭院里只有风拂叶声。

      “为什么要告诉我?”小六突然问,“你不怕我真恨上你,乃至对公子不利?你明明可以一直瞒着。”

      程锦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良久轻笑了一下:“你太聪明了,其实并不是我最满意的人选。”

      他没否认。

      他入宫的过程太过荒唐,就算程锦今日不说,他也迟早会起疑,费不了多大力气就会想到程锦身上,到那时候他若因为隐瞒再横生怨怼,才是麻烦。

      现下说清了,是程锦在要他的态度,更是程锦在提点他——他可以有怨,但最好别真的怨,更别真的动歪心思。他既不是“最满意”的,那就可以随时被放弃。

      这宫里,确实是不好待啊。

      他抬起头看着程锦,忽然扬起个笑。这笑容看得程锦都恍惚了一瞬,无他,干净而明媚,甚至和这皇宫有些割裂。

      它应该出现在十几岁未经世事的少年脸上,却不该出现在眼前这个人的脸上。

      而这就是他的态度。

      他会“忘掉”过去的一切,包括刚刚程锦跟他说的内容,当好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演好这个“意外”闯入无欢公子生活中的,生机和希望。

      ……

      时间继续往后推,直到一个硕大的“骁”字挡在他面前。

      现在他可以叫自己纪骁了。

      很难形容他当初看见这个字时的心情,更难以形容他看见“纪”这个姓氏摆在自己面前时的想法。

      他算是从公子最狼狈的时候开始陪着他,看着公子的状态逐渐有了起色,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彻底习惯了抛却烦恼去生活,而不是刻意地去演去装。

      但是今天公子唤他至此,将这两个字摆在他面前时,他像是突然被从云端拽回了现实。

      这是皇宫,而眼前人,是蒙冤困于此的昭远侯、镇西大将军纪承毓。

      他对公子究竟是何想法?

      他前十几年虽然都在漂泊,却也对西北军的功绩耳熟能详;他虽然曾有怨怼,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值得他追随。

      公子虽口不能言,却也坚持着授他诗书礼义,让他不至于做个粗鄙小人;指点他强身健体,虽不能上阵杀敌,却足以让他就算以后仍要继续流浪,也能保全自己不受欺凌。

      他早就真心将其视作自己的师长。

      可也正因为此,他太清楚“纪骁”意味着什么了。

      ——这个姓氏太重,而这个名又太特殊。他配接、能接、敢接、想接吗?

      说真的他不知道,他搜遍脑中所有阅历,却没有任何一条告诉他该如何选择。

      但他还是接了。他想试试,试试看能不能承得住。

      等到他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有长进了,再来当面问一问纪承毓,他有没有这个资格。

      结果他先等来了通天的火光。

      ……

      他不相信将军真的死了。

      他反复回忆着当时将军给他取名时的反应,那神情中分明是希望,而不是即将赴死的解脱。

      更何况他被人救走了,这显然是之前就有安排的,他不相信会没人去救将军。

      ——这一点他确实是猜错了,周定平能让人来救他纯属是顺手。只不过是白太妃写信时提及了他的存在,加上周定平一时恻隐,忧他受牵连,才带走了他。

      但结果没错。

      那日他正在军营练武,慎王忽然召他去主帐,见面就是一句话:“他来了。”

      纪骁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猜测终归只是猜测,当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这颗心才落到了实处。

      但其实后来这些都是他回到自己帐中才反应过来的,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差点就喊出了那个名字,好在最后他残存的理智拦住了他。

      不能说。知道,就够了。

      他记得那天他自己在帐中坐了很久,甚至称病推了周定平对他的教习,好在慎王知晓内情没怪罪他;但也只有那一天,之后他又像往常一样,习武练兵,潜心学习。

      慎王只道他可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他知道,他只是觉得还不够。

      他还不够资格去找将军。

      于是他又在军营打磨了许久,而后突然找到慎王,请求离开。

      那天舒望辰看了他很久,他一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旁边放着他的甲胄兵刃。

      “你确定要走?”

      “是。”

      “可连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在哪。”

      “我会找到的。”

      “你觉得你比之他身边亲卫如何?”

      “远远不及。”

      “那你去有何用?”

      “不知道。”

      舒望辰笑出了声,而后挥挥手,算是放他走了,顺带替他备好了身份文书。

      纪骁重重叩首。

      他自然感念慎王的恩情,只可惜,他认定了其他事。

      这恩,请容他再等上一等。

      ……

      直觉告诉他他要去京城。

      再次站在高耸的城墙前,他的心境已然大变了模样。

      他就那么轻易地、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

      沿街的景色似乎没怎么变,换了几家铺子,也不妨碍他认清楚他曾走过的大街小巷。

      ——区别在于他可以一身轻松地在此间闲逛,而不是为了一口饭流窜不止。

      但这些都不是他现在要做的。

      他找了家成衣铺,买了个宽大的兜帽,将自己从头到脚遮的严严实实。他今年十六,但身量已经窜的够高,外加先前习武练的结实,裹上袍子蒙上面,没人辨得出他年岁。

      说实话他这装束挺奇怪的,行走在街上,是个人都得看他两眼。但好在大昌与各国往来密切,有不少行商的穿着更是显眼,他也没太引起什么关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站就选择故地重游,尽管明知道这里或许是将军一生都不想再来的地方,但他还是在这待了几天,也不住店,白日就找个茶楼闲坐,晚上随便找个巷角和衣而卧。

      茶楼消息最是灵通,网罗了这方圆百里的一切大事小情,而“画师”这两个字反复出现在其中。

      纪骁心中一动。

      曾在宫中时他见过将军作画,虽不至臻于化境,却也极富灵性,或者说,故事性。

      尤其是画人——虽然他只见过将军画自己——那双眼睛中承载了太多情绪。

      所以他打算趁夜一探究竟。

      林中小院清幽偏僻,他其实有点不识路,加上夜深视线不佳,他绕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已经熄灯的院落。

      刚到附近他就察觉到不对——这院里院外,恐怕藏了不少人,他能辨别出潜藏在暗处不寻常的呼吸声。

      但越是如此越在印证他心中的猜测。

      他没有贸然再向前,甚至往后撤了段距离,藏于树上闭目养神。

      待到次日天明,他跃下树梢,又开始靠近院子。

      结果刚走了没两步,一支箭突然钉在他面前地上,只差几寸就能穿了他的脚。

      “盯你一晚上了。”忽有人声响起,纪骁抬头一看,一人持弓立于杈上。

      好巧不巧这张脸他见过——当初宫里那个给他书的太监就长这样。

      他眯了眯眼,而后掀开兜帽露出相貌,一笑:“好久不见。”

      待到看清他的脸,树上人一愣,而后一跃而下:“是你。”

      那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忽然打住,突然伸手抓住纪骁胳膊,拽着他往远处疾奔许久才停下——看来院子附近还有些角色。

      刚站稳那人便利落地报了身份:“李书常,将军亲卫。你是宫里那孩子?”这句话也相当于告诉纪骁,将军就在这。

      “是。”

      “你来做什么?”

      “找将军。”

      “你不该来。”

      “为什么?”

      这次李书常什么都没解释,转身就要走。

      但纪骁不可能放过他,追上去:“你至少告诉我将军现在如何。”

      李书常还真的顿住了脚步,转过头,眼神复杂。

      “会好的。”他轻声道。“至少现在,他应该是开心的。”

      “如果你一定要留在这里,那就多在四近走动走动吧,听一听传言,或者,掀起一点风波。”

      李书常留下这段话就离开了,这次走的干脆,纪骁根本没可能捕捉到他的身影——所以刚刚其实他也是刻意等了纪骁追问。

      留下纪骁一个人站在原地沉思。

      结合之前他在茶楼听到的传闻,大概能猜到将军要造势,但具体为了什么李书常咬死了不说。

      算了。无论为什么,只要将军需要,他就可以去做。

      只是他想不通李书常那句“会好的”是什么意思。

      他重新戴上兜帽,走出密林,踏上官道。道两旁有不少做生意的,茶摊糖水铺零零散散,在此歇脚的大有人在。

      此时恰好有人放下茶杯,高声道:“听说没?城西那来了个画师,画的东西那叫一个妙!”

      纪骁站住脚步。

      就从这里开始吧。

      ……

      纪骁忽然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从回忆中抽离思绪,眼神尚还有些未敛去的寒意,低头看过去时,吓了扯衣角的卖花女孩一跳。

      受了惊,小姑娘有点结巴,心中后悔为什么要凑过来,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哥哥,买、买花吗?我看你、看你站在这很久了,叫你也没反应……”

      纪骁这才注意到,他站的这个位置旁边是个小摊位,鲜花绒花都有,摊主应该就是这目测八九岁的女孩。

      至于“哥哥”,他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在喊自己——原来自己年岁其实不大。

      “抱歉。”他弯下腰,随意选了几只绒花付了帐,尽管他不知道送谁,只当是作挡了人家摊位许久的赔礼。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那一簇一簇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里,掩着一盆兰草。

      他可太熟悉这个了,也正因为熟悉,便看得出这姑娘绝对是精心呵护着它。

      小姑娘见他盯着兰花发呆,忍不住道:“哥哥喜欢这个吗?但、但是这个不卖!我只有这一盆……”

      哪知纪骁摇了摇头。“不,不喜欢。”

      “哦……”明明是松了口气,可这女孩听见他这么回答,还有点失落——自己喜欢的东西没被认可。“它可娇贵了,我废了好大力气才学会养它……”

      “太干了,再补些水吧。”纪骁忽然道。

      “嗯?”姑娘有些懵,想要追问,却发现纪骁已经大步离开了。

      此时恰好风起,那兰草轻轻晃了晃,像是道别。

      纪骁去找他的将军了。

      耽搁了这么久,是时候去问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完成将军的期待。

      算不算是良将骁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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