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望舒 ...

  •   “王爷,军中来消息了,纪将军醒了。”

      正在批阅奏疏的舒望玺手一顿,将手中朱笔搁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真的醒了……看来这老天还真是个怪性子,每一环都是杀机,却偏偏都给他留了一条活路。

      他屏退了所有人,而后闭上眼,靠坐在椅上独思。

      殿中一片静谧。

      忽然他睁开眼,猛转头盯着屏风处,眼中凶戾难掩,但不多时又舒缓下来。

      ——有人来了。

      他似是有些无奈地开口道:“夫人,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屏风后缓缓走出一女子,在见到殿中人时屈膝一礼:“夫君。更深露重,我来看看。”

      这二人之间的气氛实有些古怪,彼此间称呼虽不似皇室惯有的那般严苛,但又是极为疏离,似乎无论是这“夫君”还是“夫人”,对他们而言都只是一个身份。

      这像极了当初的帝后,但似又有些不同——或许是因为两人都没察觉到一些情感的悄然诞生。

      舒望玺招了招手,楚潇然不疾不徐地走到近前,站在他身侧,伸出手为他揉着双肩,手指不经意间触及他的脖颈,一瞬冰凉的触感传来。

      舒望玺皱了下眉,制止了她的动作,而后转身握住了她的手:“又贪凉了?”

      楚潇然一愣,似有些不自在,摇摇头:“可能是来的时候风吹了一阵。”

      “……先坐下吧,暖一暖身子。”舒望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到头来只憋出了干瘪的几句。

      两人分明是坐在一起的,但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彼此只有衣角相接。

      忽然,楚潇然开口:“夫君独自在此,应是在想事情吧——是西北的事?”

      舒望玺神情未变,只轻点了点头,道:“夫人聪慧。”

      “哪有什么聪慧,不过是燕儿刚递了消息。”楚潇然淡淡道。

      她口中的“燕儿”便是楚燕然,名义上的皇后。

      舒望玺了然点头。“怪不得这些时日没见她,原来是也走了。”

      他并不在乎楚潇然有自己的情报网,相反,他还为之高兴。他不需要他的伴侣温良恭谨,与有野心的人在一起,他才能更舒心。

      而楚潇然也从未在他面前掩藏过这一点。楚家的女儿生来就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她的妹妹作为“弃子”有自己的筹谋,她这个做姐姐的又怎么会是草包。

      她们嫁入皇室,只因为楚家需要她们有一人成为皇后,而这个位置本身对她们任何一人都毫无意义;与其为之相争,沦为外人闲话笑料,倒不如联手做个执棋人。

      她转过头,看向舒望玺:“夫君认为,此事是好是坏?”

      “无论好坏。”舒望玺答。

      楚潇然点头,没再多问。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纪承毓醒不醒,于大局已无甚影响,充其量算是给西北军立了个精神支柱,除此之外再无他用——他已是废人,连带着他那个胆大包天的弟弟,乃至整个纪家在他们眼中或许已无再起可能。

      然而片刻过后,楚潇然还是听见了一声长叹,是如释重负的感慨:“……还是醒来好。”

      先前那句是永王所言,现在这句,则是他舒望玺的私心。

      舒望玺看着灯中烛火,此时灯油已有些不足,虽还能照亮这一方,但也几近强弩之末。

      他有一瞬失神,不过很快便平静下来,道:“可惜现在还不到时候,他们兄弟二人还不能是‘纪家人’,这道平反以及封赏的旨意必须要留待以后——委屈他们了。”

      他话没说完,但楚潇然听懂了——待他登基,这件事将会是他得民心的大好机会。

      殿内又一阵沉默。

      舒望玺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看向楚潇然:“夜深了,你先回去歇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楚潇然抬眼,与他目光相接,似是能看穿他内心所想。“现在去?”

      “嗯。久拖无益,这件事他该第一时间知晓。”舒望玺点头。

      “好。”楚潇然没再说什么,起身告退。

      走到门口她又顿住了脚步,转头看了一眼。隔着屏风她看不清里间情状,只能看见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坐在那里。

      她一时间有些认不出那是谁,她似乎在那里看见了很多人的影子。

      但答案好像又显而易见——总归是这天下的统治者。

      ……

      宫道漆黑,只有一人持灯独行。

      舒望玺来到一处宫院,抬头看了眼高悬的匾额,而后收回目光,迈步走进门中。

      这宫门常开着,门外也不见值守的,里面住着的人似不在乎什么隐私,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出。

      但走进院中又是另一番模样。这宫中两侧殿皆无人居住,唯有一主殿时而会有些灯火,然,殿门终日紧闭,每日只有送饭和洒扫的宫人来往,几乎没人见过殿主人的样貌。

      这情况听着极为耳熟——几年前昙花一现的“无欢公子”就是这般。

      站在殿外,舒望玺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轻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哀讽,也或许皆有之。

      他抬起手轻叩了叩门,意料之中地没听见任何回应,可他还是象征性地等了一会儿,而后推门走进——这门根本没上锁,只是没人敢冒着得罪殿主人的风险查探虚实。

      此时殿中烛火皆熄,全靠着舒望玺手中的灯笼照亮一小片区域,模模糊糊映出不远处一个人影——殿主人居然也没休息,还在这外厅待着不知做些什么。

      舒望玺轻叹了口气,放轻了步子走上前,并不想惊扰那人;但这殿中实在寂清,饶是他已尽量小心,脚步落地时木板轻微的“吱呀”声还是清晰可闻。

      不过殿主人似乎并未在意,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直到舒望玺手中灯的光线将他笼罩,也未有半分反应。

      还是老样子。舒望玺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而后也不再刻意收声,走到一旁引燃了几盏烛火,熄了手中灯笼——拿着它实在不甚方便。

      殿内终于明亮了些许,冲淡了先前的万分压抑。

      这正厅布设堪称简陋,只有些桌椅并上几个空荡的置物架,字画瓷器等装点物是一个也无。殿主人就坐在正座上,闭着眼靠着椅背,呼吸浅而均匀,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舒望玺随意挑了个座位坐下,半晌又觉得不满意,起身将椅子搬到殿主人跟前,和他算是面对面坐着,只是位置要比他矮上许多。

      灯光落在他二人脸上,映照着他们相似的眉眼。

      舒望玺喉结滚动,似想要说些什么,可犹豫了许久也没真正开口。

      最后他闭上眼,像是这样能让自己更加平静,而后轻声道:“兄长,我来看你了。”

      殿主人就是舒望璋,当今天子——只要诏书一日未出,他的身份便不会更改。

      也是他舒望玺唯一的兄长。

      他抬起头,看向舒望璋的眼睛,期待着对方能有些回应,哪怕只是短暂地睁开这双眼,也好。

      然而不过是空想。

      自城郊一变,舒望璋就再未有过片刻清醒,宫中暗自请来名医奇人无数,南疆蛊师更是能寻则寻,也没有人能破了这困住他心识的魇障。除了最基本的生理功能,他对外界再无任何感知。

      舒望玺垂下眼,这样的场景其实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但他总会感受到心中一瞬间的空落和迷茫,无一次例外。

      他不知道他该怨谁恨谁责备谁,因为他发现自己也是造成今天这副局面的其中一环,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是他亲自发的手令让人领兵到了京城,助了反贼一臂之力,所以他没资格指责任何人。

      是他自己选择当了这个刽子手,现在又来期盼着一点温情,何其可笑。

      但他也不后悔。他只会感慨造化弄人,自己到底是应了先帝和林氏的愿,走上了这玉阶。

      他愣了很久,总算想起来今夜他来此的目的,开口讲道:“兄长,今天我得到消息,纪将军醒了。”

      坐在那里的舒望璋仍是毫无反应,但不知为何,舒望玺总觉得,刚才那一瞬间眼前人应是有了些变化。

      所以他又等了很久,眼中的光猝然亮起又一点点黯淡下去,直到彻底归于平静。

      他这才继续说,只是语调听着有些故作轻松的意思:“如今西北局势算是再次平定,边关又能过上几年的安生日子,纪家两兄弟算是又立了大功一件,待二人都将养好了,我便拟旨召他们入京领赏。”

      说到这他顿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不少:“兄长当初夺了他们的权和名,我又要归还于他们,还望兄长……莫要见怪。”

      其实他能理解为什么舒望璋会那么做,经年累月的勾心斗角让兄长不能相信任何人,对纪家只有利用并无真情实在是不奇怪;更何况还有守心蛊那颗不定时炸弹,兄长当时大概以为事情做绝,他便能不受其影响。

      所以剥权除名遣去平州,这个结果已经算是兄长还顾念旧情。

      可惜,舒望璋还是倒在了一时留情。他要是真的如往日一般狠辣,也不会有后续这些。

      只能说命运无常。

      舒望玺坐在这里想了很多,回首过去种种,忍不住问:“兄长可曾后悔?落得如今这般,当真值吗?”

      筹谋多年,周旋各方势力,只换来了四年皇位,当真值吗?

      可惜舒望璋没能给他回答。

      但其实舒望玺心中大概有了答案——他知道他的兄长不会后悔。

      他和兄长并不是同类人,但也有一点相似,或者说这是从血脉中传下来的,就是永不回头。

      旧时因结今时果,他们都明白后悔无用,就算给他们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们大概率也不会做出其他的选择,因为他们永远是他们——纪承毓也是如此。

      兄长用了二十多年谋划一条登天路,就算只有半日逍遥,他也会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

      舒望玺又不禁想起自己。他自小被人寄予厚望,却选择了一条安逸路,退居永州携妻子过安生日子,可又在几年后重归京城、入主金殿。

      要是说他从未想过执掌天下自是谬言,身在天家怎会毫无野心,但他也确实从未想过与兄长争夺什么。他发自内心认为兄长比他更适合做君主,只因为兄长更狠、更敢、更杀伐果断。

      可到底还是走到了今天。

      兄长拼尽一切才得到的东西,轮到他却像是命中注定,多可笑。

      想到这里他也真的笑出了声,从一声轻嗤,到放声大笑,笑得双眼通红泪洒前襟。

      这命数就他妈是个笑话。

      他站起身,没有跟舒望璋道别,只伸手抓起了未燃的灯笼,而后浑浑噩噩地走出宫殿,脚步似有些虚浮。

      这处宫院很宽阔,从主殿到宫门距离不断,舒望玺感觉自己走了很久才算是真的踏出宫门。

      他这时才恍然想起,这院落分明就是重修的无欢殿,只不过现在更了名,叫藏晖宫。

      还是舒望璋当初亲自下旨、题字。

      舒望玺又抬头看了眼那高悬的匾额,可目光扬得高了些,直接越过了檐角,看见了空中孤月。

      他这才发现原来今夜月色如此明亮。

      以至于星辰藏影,唯见孤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望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