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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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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天使,魔鬼。
垣根帝督眼前时常浮现出岩永薰的影子,她七岁时的面容,比童话里的天使还要纯洁可爱,肌肤雪白,卷卷的短发,总是梳着双马尾,眼睛是圆润稚嫩的弧度,澄黄的虹膜,形状像猫,眼尾上扬翘着,甜美而神秘,似乎总是不驯服,笑容里也透出一种奇异的讥诮,对无法改变的现状,对逆来顺受的同伴,对实验,对愚蠢的研究员,简直是种无言的讥讽,透出一种冰寒与轻藐。
在他为未来犹豫不定的时候,岩永薰就会带着这样一张面孔,居高临下坐在实验台上,无言地看着他,金色的眸光冷冷的,像是凛冽的刀锋,剖开他的皮肉,取出他的心脏,看看里面名为“怯懦”的物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何散发出踩烂水果般过期的恶臭,阻止他前行。
这种目光看得他羞愧难当,看得他心痛难忍,仿佛他每迟疑一秒都是对于过去的背叛。
他的夜晚时常在这种滚烫的油锅中翻滚煎熬,仿佛自己是一条被凌迟的鱼。
“你难道忘记要逃出去了吗?”
幻想中的冰冷的人影总会质问他,每一句话都像是鞭笞,狠狠抽在他身上,浸着盐水,带着倒刺,皮肉倒翻,鲜血淋漓。
想。
为什么不想?
怎么会不想。
做梦都想。
我们所期望的自由,掌握在手中的人生,约定好了一起逃出实验室。不想你孤独地死在角落,死得悄无声息,没有价值,被这座城市的黑暗分解蚕食。所以哪怕为了这一点,也要拼尽全力复仇,让制造黑暗的人、策划悲剧的人付出代价,至少我会记得你,至少我会为你努力,至少我对你的承诺不会食言。
至少我可以带着你的影子走下去。
至少我证明了你是存在着的。
恨意、愧疚、悲伤、痛苦、不甘、仇愤……垣根帝督被名为绝望和怨恨的污泥裹挟,污泥像是沥青,黏在翅膀上,将天使的羽翼染成肮脏堕落的脏黑,久了会发干、变硬,于是逐渐沉到张不开,飞不起来,半身陷在泥潭里,越挣扎越深,像撞上冰山的巨轮,再多的努力都是死亡来临前的滑稽戏,最终逃不过沉没的宿命。
他的记忆在仇恨中扭曲了。岩永薰不断地折磨着他,在梦中她将他反复魇醒,在现实她在他短暂满足于现状时一个耳光将他打醒,只要有他的地方影子就无处不在,他们如他所愿得纠缠在一起,像是动植物间的附生关系,他从她身上汲取仇恨和力量,她依靠他实现她的愿望。这种病态的幻想和满足,有时会给垣根帝督带来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与现实不兼容,注定破灭,但仿佛她一直都在,在他背后看着他,看着他要往哪里去,于是他时不时会停下脚步,回过头,询问她的意见,将她气得怒其不争,用那刀锋般的目光剜掉他一层皮肉。看起来他时常举棋犹疑不定,但他只是在逼岩永薰出现,逼她鞭笞他,讥讽他,这种畸形的关系在过去他们还是孩童时就已初见雏形,看似是他在保护着幼小的女孩,实则他一直在深深地倚靠着、依赖着她。
于是他逐渐忘记了,那个会躲在他身后的女孩,会对他微笑、因为身高不够仰起头来看他、露出甜美笑容的女孩,会说“帝督的翅膀好漂亮”、喜欢窝在软化成绒羽质地的翅膀里对着雨天打盹的女孩,会告诉他“不要在意虫蚁的看法”、傲慢又温柔的女孩……
天使的纯洁白影因为扭曲的记忆被逼退至角落,逐渐消失,于是只剩下恶魔的冷酷和残忍。
垣根帝督在记忆里又一次亲手杀死了岩永薰。
他对装在容器里的水都有一股无法摆脱恐惧和阴影,他畏惧泳池、温泉、澡堂、甚至是浴缸,不能喝密封的瓶装水,他不敢去第七学区经过街心广场的中央喷泉,他看到水族馆的宣传照会愤怒,看到玻璃缸里自在潜游的鱼更是发自内心的嫉妒,他厌恶所有在水中也能保持呼吸的能力者。
在他最焦躁的时期,他不睡觉,在半夜把书库中所有相关能力者的资料都调出来,一字一句读他们的能力和等级,那些词句到现在还倒背如流,凿刻进骨子里,比对他们的名字和照片,渗血的目光几乎要隔着屏幕在他们脸上钻出一个洞来,好像这是一种怨毒的诅咒,能让他们比街头横死还要凄惨百倍。
誉望万化来挑战他的时候,他眼下还能看到嫉恨的青黑和阴郁,誉望万化是大能力级别的念动力者,以特殊护目镜辅助,应用多样,发火、无声化、透明化、电子操作等,垣根帝督从不做无用的杀戮,他对斩杀虫蚁没有丝毫兴趣,但他当时憋着一股邪火,要发泄,他把誉望万化打得半死,不用能力,暴虐地踩断他的骨头,问他能不能在水中存活,誉望万化拖着一口气摇头,这个动作救了他,垣根帝督没杀他,但誉望万化就此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从此察觉到他有一点生气迹象就会生理性呕吐。
后来岩永薰问他自己当初是怎么死的,其实她已经猜到,或许是溺死的。
她不知道这话在垣根帝督听来简直恶毒,比拿一把刺刃钻他的心脏还要疼痛,比往他骨头缝里放蛆虫还要痛苦,因为当年的景象,他到现在对水的恐惧还如影随形,看到自动贩卖机里的瓶装饮料都会在里面模拟一个溺死的人影,苍白的脸,飘散的卷发,紧闭的目,拍打舱壁的手,从挣扎到了无生机,垣根帝督后来所有的噩梦都与此相关,而他通过这种下意识的联想不断把自己逼疯。
“抱歉啊,”女孩子在他身边说,“我都不记得了。”
还好你不记得。
垣根帝督只能想到这个,所有痛苦都由他来承担,只要这样就好了。
他也曾设想过假如岩永薰没有死去会是什么样的,大概就是她现在的样子,不再是一串编号而是拥有自己的名字,不再是无根无萍而是有权利留下自己的记忆,活在阳光下,被温暖的人照顾,做自己想做的事,从此黑暗和寒冷都与她无关,而他努力就是为了守护这样简单的幸福,所以甘愿回到阴影,只要远远看着就满足。
因为他早就已经被拯救过了,在实验所里,岩永薰穿过冷漠的人群,对他微笑的时候就已经被神拯救了,从此他心甘情愿成为她的信徒,奴隶,以及作恶的伥鬼。
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
确定她没有真正死亡而是被转移开启新的人生的事实后,垣根帝督慎之又慎地接近她,不敢将自己身上污浊的黑暗牵扯上她,像是偶遇的书客一样在桌边开起偶然的交谈,谈到唐纳德·戴维森的思想实验。
某个人出门去散步,在经过一个沼泽边上的时候不幸的被闪电击中而死亡。与此同时在他的旁边正好也有一束闪电击中了沼泽,落雷和沼泽发生了反应,产生了一个与刚才死掉的人无论形体还是质量都完全相同的生物。这个生物被称为沼泽人。沼泽人在原子级别上与原来那个人的构造完全相同,外观也完全一样,当然大脑的状态也完全被复制了下来,也就是记忆和知识也没有任何差别。走出沼泽的沼泽人就像刚死去的男人一样边散步边回到了家中,打开了刚死去的男人的家门,和刚死去的男人的家人打电话,接着边读刚死去的男人没读完的书边睡去。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到刚死去的男人的公司上班。
沼泽人思考着死去的男人会思考的事,做着死去的男人会做的事,继续着他的生活,填补了他的位置,无论是家人还是同事都不会发现他跟原来的任何区别,他们不会发现真正的男人已经死掉了,眼前的是复制了他身体和记忆的不明生物。从社会意义上来说,男人就像是从未出过事故一样。
但是,沼泽人真的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这是给我出的题目吗?”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嗯……如果案例就发生在身边一定不会察觉不对,但在知道了这个故事之后,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就已经自动将沼泽人归为另外的个体了。”
“是吗?”
“因为人性是会产生怀疑的——虽然沼泽人拥有本体的记忆,继承了本体的意识,拥有相同的经历,但和过去不同的是,未来是不确定的,说出的话,做出的选择,都是摇曳着的、具有多种可能性的未来。落到知情者眼里,即便再细微,也会在不同的时机不由自主产生‘如果是原来的他恐怕不会这么做吧’这样的想法。按理说来,外人其实不会比沼泽人更加了解本体才对,人的认知就是具有偏差的,尤其是从一个人的角度看另一个人,哈姆雷特作为固定的文学形象尚且会产生一千个影子,别说是会从不同的身份展示自己的人了——但是,悖论正在于无法求证,作出选择的是沼泽人而不是本体,已消失的本体无法再以任何形式给出证明,怀疑的种子就会种在心里,积累不满。”
垣根帝督:“这样说来,难点在于无法自证。但是如果灌输‘具有同样的灵魂’这样的认知形势就会变得完全不同。‘只是换了具身体,人还是那个人’,思维和记忆变得不重要,性情大变也没关系,只要灵魂的本质还在,哪怕变得再多,也会产生深刻的共鸣。”
垣根帝督说:“我所信仰的,就是不会被磨灭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