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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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在石子路上留下印迹，由疏渐密。轰隆隆的雷声碾过耳际。柳寒将药掩在胸前，举袖遮于头顶，撒腿就跑。
路两旁的摊贩着急收拾货摊。奔走躲雨的人擦肩而过。桥望上的石狮子被淡墨浸透，雨幕中，闲看往来过客行色匆匆。
鞋底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衣裤。呼出的热气转瞬消散。
一道身影不期而遇，挡了去路。
“劳烦借过——”他气喘吁吁地抬头。
雨水自倾斜的伞面滑落。水墨天地间，眼前女子让他失了言语。
明眸水色潋滟，倏忽展颜一笑，似三月里的繁花刹那绽放，却鲜妍万倍……
“失礼！”他慌忙垂首，侧身避走。
袖子一紧，他望向牵扯的源头。
“这伞，送你……”
“怎好……”
他伸手欲推，手背却被柔软掌心裹向伞柄。
“我还有呢！”少女撑开另一把伞，提起裙裾，笑望了他一眼，翩跹若蝶，往石桥而去。
“怎么还给姑娘？”他追上前。
她回头，嫣然一笑，“明日此时，我在这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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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公子，又来等人啊？”
桥边老妪每日担两筐新鲜莲蓬到此叫卖，见着他也总是要问上这么一句，柳寒早习以为常，闻言微微点头。
“这都月余了，公子要等的人还没来？该不会是被戏耍了吧？”老妪揶揄地看着他。
指腹拂过伞柄上的“婵”字，“兴许吧……”他说。
“柳公子！”
身后娇声叫唤令他心头重重一跳。急急转身，看清身后女子后，大失所望。
那女子款款行来，他认出来，是天音坊的姑娘，似乎叫作“宛娘”。从前他曾为天音坊写过唱词，与其有过数面之缘。
“好巧！”宛娘走到近前，视线分毫不舍移开。
柳寒侧身点头，只当回应。
“咦？阿婵的伞吗？”面上笑意尽褪，伞柄上所缀青色流苏，太过独特。
“阿婵？你识得她？”仿佛从一团乱麻中，好不容易捉住了线头。
“自然识得，她是我们天音坊的姑娘。原来，公子与阿婵……”
柳寒望着手上的竹伞，恍然大悟。
“公子不知道？细想起来，公子上回来时，正是阿婵初次登台唱曲之日……呀，想必公子那时已走远了。”
柳寒回忆一番，竟颇有印象，“那她眼下，身在何处？”
“她……月余前已经不告而别了。”
“不告……而别？”
“大约是寻到亲人了吧。不管怎样，也该知会一声啊，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
指腹上的灰昭示了阿婵的居室已久无人住。坊主说他已物色到新的人选，明日就到，届时，这居室中属于阿婵的旧物都得清理出去，末了，口中仍喋喋不休地抱怨阿婵不讲道义，不辞而别，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恐怕她早已饿死街头。
“旧物？”柳寒问。
宛娘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衣物钱财，统统都带走啦。”
目光逡巡，最后在木柜上落定。他走过去，抬手取下，小心地将上面的灰尘拂去，掌心大的竹笼里有团黑漆漆的物什，拿近了看，是个小小蝉蜕。蝉蜕，可入药，主疗风热证，他在书上读到过，也在药铺见过，却没想到会有人装在竹笼里。
“这竹笼……可以给我吗？”柳寒问。
坊主古怪地打量了他几眼，无所谓道：“拿去吧。”
远处灯市喧嚣，柳寒一手拎着竹笼，一手拿伞，失魂落魄地走在归家的路上。一声巨响在骤然耳边炸开。
盛大焰火照亮了他的眉眼，瞳仁映入斑斓色彩。
他抿唇苦笑，迈步向前。
……
隆冬。
石桥上覆了厚厚一层雪，桥边的足印渐渐被大雪掩埋，像从未有过一般。
翌年三月，春闱揭榜，柳寒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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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弹指间过，昔日状元郎历经宦海浮沉，终成为肱骨大臣，列百官之首。
是年冬，皇帝大病一场，绵延至开春方才见好。病愈后，皇帝于宫中大兴土木修建殿宇，终日与道士为伴，沉溺炼丹修仙，以求长生，命丞相总理朝政，遍寻得道高人。
闻风而至以求上达天听的游方术士多若过江之鲫，柳寒每夜人定之时回到府中，首要之事便是览阅管家呈上的名册。
“这是何物？”柳寒望着名册旁的木匣。
“回禀老爷，有位陈道长自称是您幼时的玩伴，这木匣是他赠与您的。”
柳寒眉头一跳，将木匣打开，一只白玉蝉呈现眼前，底下还压着张纸。目光一扫，原来“陈道长”竟真的是桃花村的陈二哥，其在纸上言明此白玉蝉乃妖物炼化而成，佩戴于身，有助于修行。
柳寒摇头哂笑，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世上有妖，所谓修仙练道本就是无稽之谈。不过，这白玉蝉瞧着倒是颇合心意……
……
夜深人静。一线光芒自笼中蝉蜕射出，投在木地板上，幻化成一道虚影。虚影中的青衣少女走向床畔。
光阴似水，岁月如梭，皱纹已爬上俊朗少年的额头眼角，风霜凝在眉间，是别样的气韵风华。
指尖沿着他脸上的起伏描摹，最后停驻在唇上。
“为什么还不娶妻？难不成，真的在等我？”她强忍着喉间的酸涩与颤抖，长叹一气，“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
“妖孽！你对他做了什么！”
青衣少女缓缓抬起身，泪眼盈盈。
“陈二，你故意引我出来？”
身着道服的陈二拔出背后长剑，指向少女，“当年叫你逃走了一魂二魄，我费尽心力才查到一丝端倪，没想到，你竟真的躲在此处！”
“不过一缕幽魂，也值得你这般。”
“呵，妖物惯会迷惑人心，”他瞥向床上的柳寒，“想来，柳寒是因了你的迷惑，才会至今未曾娶妻生子。”
少女莞尔一笑，看向陈二：“那你呢，你又是被哪只妖迷惑，才未娶妻生子？道妖吗？”
“住口！满嘴胡言乱语！”
长剑直刺向少女。
她阖上双目，化作数缕青光散去。
青光撞上门窗墙壁，立即嗤一声化作白烟。
“自投罗网。”陈二得意洋洋。
翌日清晨，柳寒醒来，头痛欲裂，想起昨夜的古怪梦境，握拳掩唇。
柜中的白玉蝉几不可查地裂开一道细缝。
陈二不知所踪，柳寒也无暇过问。
近日，他每夜都会做长长的梦。梦里的他总是坐在窗前读书写字，无论晴或雨，从孩提时，到少年，到成人。有时候，他还会梦到雷声大作，数道紫电自九霄直落，打在他身。
“不要——！”
心头猛跳，他自梦中惊醒，额间后背，布满冷汗。
屋外雨打芭蕉。
他撑着额，长舒口气，暗想着，还是把芭蕉换作枫树的好。忽想起陈二曾言白玉蝉有益于修行，他将它从柜中取出，置于枕下。终得好眠。
佛说，福、禄、寿，皆有定数。
皇帝也不例外。
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又是一派新气象。
年岁渐长，柳寒告老还乡，在吴地寿终就寝。
服侍的学生听他临终前自言自语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一丝青光自他眉心透出，隐入繁华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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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尽逝，前尘往事如潮水般退去，卧房归于沉寂。
商辰大口喘气，眼角滑出一滴泪。
苏员外抓着商辰衣襟，大声质问。
商辰愣愣不能言。
“苏家大小姐先天不足，若不是得蝉妖一缕魂魄注入，早已死于襁褓之中，是以妖魂抽出，神销玉殒。”一名老道手捋长须，自门外走入。
“师父？”商辰不敢置信地望着来人。
“陈道长！”苏员外一眼认出他来，正是苏婵年幼时得遇的老道。
“苏员外，请节哀。”陈道长叹口气，对着虚空道：“贫道还以为早已将你炼化！没想到竟死而复生。如今死于我徒儿之手，也是天命了。”
商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此生头一回体味到，何为心痛难当。
“你也不必自责，此妖狡诈异常，你为民除妖，不算坏事。”陈道长劝道。
“徒儿……有一事请教。”商辰艰难地问道。
“何事？”
“她，是不是……已经，湮灭了？”
“你是说那只妖？不错，你方才的斩妖咒用得极好！”
……
又是几个春秋。
夏日炎炎，蝉虫破土而出，蜕皮羽化。
知了声声。
惜无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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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修道枯燥乏味，不敌世间繁华，日渐落没，无人问津。
但人类并未放弃对长生的追求，只是将希望转寄于医学。
某高校教学楼，下课钟声响起，学生们自课室中涌出，奔赴饭堂。
“我去！大学老师也拖堂！”室友忿忿道。
“哎，拖堂至少说明老师负责任。”苏婵安慰道。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来，我给你治治~！”
两人正在走廊上打闹，不防头后背撞上从旁边课室走出的学生。
“啊！”苏婵匆忙回头，“对不起！”
时间在刹那静止。
视线交汇，对方点点头，错身而过。
“喂——！喂——！”
苏婵回过神。
“人都走了还发呆！怎么，你喜欢小白脸款的？”
望着走廊的尽头，苏婵展颜一笑：“对，很喜欢！本命！”
“你自己去饭堂吧！”飞快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楼梯口飞奔而去。
脚步声愈来愈近，候在电梯口的柳寒偏转头，看到了苏婵。
他调整了一下书包背带，上前摁亮下行按钮。
苏婵笑望着他。
在荒凉的，无边无际的岁月中，他是她唯一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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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生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