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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雪霏霏 ...

  •   【1】
      冬至夜里,京城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世界银装素裹。翌日晨起时,桑榆穿着大氅,看见檐下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柱,心里十分犯怵。
      一出门,一阵冷风卷着冰渣雪沫卷来,如刀子刮过脸庞,她顿时龇牙咧嘴,更加不想上朝了。

      上朝她也是吵架,或者假寐。

      为了军饷的事情,桑榆已经和皇帝吵了无数次架了。新上任的丞相是个年轻儒雅的读书人,且是上一任丞相陆巡的学生,位高权重,间或还得劝一劝。其他文武百官,都是揣手站着,眼观鼻口观心,不掺和,不劝架,就在一旁看着。

      没办法,将军和陛下之间的战争不是他们可以参与的,那是皇帝和将军之间的利益纠缠,并且涉及到兵权和皇权的对抗,要是站错队,稍不留神,那可是非死即伤。

      之前随陛下打江山的人,死伤的死伤,隐退的隐退,当陆巡以年老无力请求告老还乡之后,皇帝看着这满朝,当初打天下的,竟然只剩下手握兵权的桑榆了。

      桑榆冷眼瞧着皇帝处置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陛下在朝中现下最大的目标,看来就是她了。
      说不心寒是假的,他们和皇帝多年相伴,一路披荆斩棘,怀揣着共同的信念和理想,从微末之时走到如今,谁料却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桑榆知道刀在她头顶悬着呢,她几乎可以预知自己的结局。
      但她叹了口气,还是认命地去上朝。

      皇帝高坐明台,隔着垂旒白玉贯珠,他的面容模模糊糊。桑榆垂首低头,默默的听着,闭上眼睛假寐。

      这会儿正是礼部尚书在发言,刨去引经据典和一堆文绉绉的之乎者也,说的大约无非就是,“陛下,您什么时候娶妻啊?什么时候立皇后啊?或者什么时候纳个妃子也成啊,哪怕睡个宫女呢。一天啥事也不干,您这样我是要失业的呀!”
      礼部尚书说得情真意切,听者莫不动容,礼部尚书没事做事小,可是社稷国家事大啊。没有女人,哪来孩子,没有太子,这江山何以为继。是以殿内不出片刻便一堆人站出来,“臣附议。”“臣附议。”
      一个同僚附议后拿眼睛示意了一下桑榆,桑榆顿时了然。
      “臣也附议。”大家都附议了,那她也浑水摸鱼说个附议吧。

      谁料大家附议都没事,她一开口皇帝就把矛头对准了她。尊贵的陛下在鎏金宝座上冷笑一声,串珠轻轻晃动,他的声音清脆如玉石撞击。“将军亦未成家,还是先管好自己再来管朕吧!”

      桑榆:草。
      刚刚给桑榆眼风的已经成婚的同僚:……草率了。

      许是大冬天格外冷的缘故,桑榆感觉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宛如冰刀,寒气渗人。
      她拳头捏了又松,再脑海里再三警告自己,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臣不成婚,只是家事,陛下不立后,乃是国事,国事与家事岂可混为一谈?”
      得,又开始了。瞥见陛下隐忍的怒火,百官们都默默站离桑榆远了一点,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朕说过,”他淡漠地开口,“太子可以过继,朕会悉心教导,将大夏交给他,不会影响国本。”
      “而且朕的兄长留下的不止一个孩子,李氏也不止朕一个人,你们的选择多的是。”

      听得此话,下面一片哗然,群臣议论纷纷。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朕会挑选出李氏最优秀的孩子,送到尚书房,择优而选,立为太子。”

      “陛下,三思啊。”最先站出来的竟然是一个文臣,他乃是一方有名的清官,为人公正迂腐,“陛下春秋正盛,为何考虑过继之事,当务之急是充盈后宫,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桑榆瞥见陛下的额头是青筋浮现,料想他被人当成传宗接代的工具,肯定心里不太舒坦,正窝着火。
      知道他不痛快,她这心里就痛快了。

      大雪天,除了催皇帝选妃生孩子好像也没啥其他事要说,官员们都轮番上阵催促。
      但是此项流程已经进行了七八年了,皇帝早有搪塞之计,一顿应付后便宣布退朝。

      桑榆揣着手走出宫门,抬头望见苍茫的天,雪花纷飞,落在皇城上一片巍峨素白之景。
      她眼中闪过茫然惆怅。

      这是千万个日子里最平常的日子,正是新朝初立,各项事宜开始兴旺发展的时间,处理好一年的事务,大家都在等着瑞雪兆丰年,等着来年更好的奋发。

      【2】
      年关将至,军情紧急。

      八百里加急信件,如暴风雪一样迅疾而猛烈地传来。就在这凛冽的寒冬里,桑榆披上御寒的斗篷,由宫人提着一盏宫灯在前边引着,走过莹莹的雪夜,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生着炭火,温暖如春。皇帝披着一件淡青色外裳坐在书案前,头发只用简单的玉簪挽起,正提笔批着奏折。
      掌事太监通传后,他抬起头,看见她,眉头紧锁。
      “何事?”
      她身上带着夜晚风雪的气息,斗篷上沾着稀碎的雪粒,一看便是一路疾行而来。
      “塞外的夷族,据说他们今年颗粒无收,现在难以过冬,所以侵扰我大夏边界,樊城先是求助了临近的驻军队,但还是没守住,现在已经打到烟城了。”她言简意赅,“臣需要领兵前往。”
      “去吧。”他拢了拢外裳,继续低头批阅。
      但她却没有离开。
      “军饷。”她看着他说,一如既往地沉稳而固执。

      “军情紧急,朕明日便让户部拨下来。”
      他说完屋内便又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窗外北风呼号,和炭火燃烧的声音。

      “陛下,不预祝臣得胜归来吗?”她蓦然笑了,“还是陛下希望臣最好永不归来?”
      他顿住笔,抬头和她对视,一双深沉的眼古井无波。
      “你会胜。”他陈述了一个事实。

      “当然。”她笑了,话语中不经意流露出几分骄矜和意气。
      “但我不会再回来。”
      他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面上却不露痕迹。

      “此战胜后,我便如陛下所愿,上交兵权,只留下我的亲兵营,和樊城士兵一同驻守在漠北,为我朝子民,为陛下,守着这万里江山的一角。”

      “好,”他点点头,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朕心甚慰。”
      说的是甚慰,话语却透露着恨意。

      桑榆看着他,面容依旧如从前,清俊贵气,几乎就如初见一般。可是一样的面容,当初那个意气风发,面如冠玉的翩翩少年郎去哪里了?

      她找不到了,她的面前,只有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而帝王的猜忌就是横亘在他们感情之间最可怕的裂缝。
      这就是悲哀,她的心里落着纷飞大雪,一同走来就是看着昔日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去,看着所信任的人被时间岁月,权力欲望磨噬得面目全非。

      眉毛上凝着的雪花遇暖化作了柔软的春水,从她脸庞滑落。

      相顾无言。

      那些铁马兵戈、刀尖舔血、少年意气、相扶相持的岁月,已经是昨日了。既是昨日,便都忘了吧!
      为什么不释怀?为什么还耿耿于怀?
      是因为恨里夹着爱,爱里裹着恨,爱恨交加难舍难分。那不必再分爱恨,便俱都一同割舍吧!

      “取酒来。”他对着候在门边的太监唤了一声,随后又看向桑榆,眼睛里难得多了几分温和,“五年前,陆相走的时候,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桑榆沉默无语。

      “我那时说过,你便恨我吧。”
      他取过酒,酒水清亮澄澈地流入鎏金狮虎杯,散发出绵长清幽的香。
      “从那之后,你确实是一心一意地在恨着我。”
      他将酒杯递给桑榆,桑榆接过,“明日出行,不便喝酒。”
      “坐在马车里也无妨。”

      桑榆走到窗边,一饮而尽。

      一枝红梅插在白净瓷瓶里,斜探向窗边。桑榆伸手轻握住它的枝条,“昨日种种,便如这红梅,在树上开得鲜艳美丽,香气四溢。但是今朝一到这精致秀雅的瓶里,哪怕放在再好的地方,也只能落得个枯死的下场。”

      “是。”皇帝微微笑了,但那笑容里有几分苦涩几分真心只有自己知道。
      “所以我现在要你,忘了我。”
      “从今以后,君是君,臣是臣。”

      桑榆拈花的手一顿。
      忘了他。

      忘了初见时一身青衫眉眼如画意气风发的少年,忘了后来温文尔雅运筹帷幄的统帅,忘了落花寒潭里他白衣蹁跹。
      忘了他们曾经一起在刀光剑影里并肩同行,忘了他曾见乱世黎民流离失所而流下的泪,忘了他曾对她也有过温柔包容的笑。
      忘了,那曾经你爱过的少年。因为他站在面前,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诞生,就代表着曾经过去的他,死了。

      但也许还是留了几分不忍和良善,虽然那些过去的人,都离开了,但是至少大部分都活着,他保留了一个帝王最大的仁慈。

      “好啊。”她笑着说,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又一杯酒。可是面前的人啊,为什么有那样动容的神色,让她误以为他还有几分旧日的情,虽然,只是对朋友的情。

      君臣二人,趁着雪夜,对饮半夜,一边说着十年前的往事,一边说着如今的离心怨愤,直至蜡烛快燃尽。

      直到半夜,桑榆才惊恐地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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