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林长长

1、（一）

　　花
　　（一）
　　生日那天，他接了个电话。
　　明明是周末，搞什么……他在枕边摸了半天，眼皮似有千斤重，他努力睁眼，接通了电话：“喂，您的鲜花已经送达……”不等外卖员说完，他就匆匆按下挂断键。“鲜花……”他翻身，躺成一个“大”字形，被子只盖了一角，其余的顺势滑了下去。
　　已经是中午，他还是很困。他只记得昨晚和同事几个喝酒，喝很多很多酒。他把很多人都喝趴了，只有他自己，一直说自己没醉自己没醉，呼出的浓重的酒气出卖了他。至于是怎么回家的，他也不清楚。
　　头痛欲裂。约好了晚上和同事再次一醉方休，他抹了抹脸，在床上折腾了一会，突然想到鲜花的事。“花？”他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趿拉着拖鞋便去拿花。
　　冬天的太阳总是悬挂地那么高，只发光不发热，跟冷光灯一样。寒风钻进他的衣领，他彻底清醒了。
　　是花束，里面的几枝向日葵格外显眼，他甚至觉得这花比太阳还要晃人。仔细翻找一下，一张卡片上的“生日快乐”让他眉头紧锁。
　　不速之客的感觉。脑袋空空，难不成是最近走近的小丽？怪不得她这阵子老躲着我……不对，小丽有对象了……不会是那个新人吧，我只是负责带她，她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再说，她又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依旧没有得到答案。还有一个可能性，他不敢想。他只想沉浸在自己无处安放的魅力的幻想泡泡里，再说，送花人无所谓是谁，他只知道晚上又有一顿酒局等着自己把所有人喝趴下。想到这里，他步伐快了起来。影子拖得老长，和他不高的个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转眼到傍晚，他和同事们围坐到一起，大多聊的是最近得意的事。他不想听，他觉得他们都是在炫耀，于是他自顾自地倒起了酒，熟练地拍照发朋友圈，附上一句：“大雾四起，这次我站在雾里，连自己都看不清楚。”发完便把手机丢到桌上，不去看它。其实他现在也不是悲伤，只是看不惯别人的快乐罢了。
　　“今天你可是主角啊，别光喝酒！”他木木地看向说话的人，愣了一下。“兄弟们知道，不就是女人嘛，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就是就是，我看你带的那个新人就挺不错的，崇拜你，身材也好，又单纯……”
　　情场失意，职场得意……他只听见这两句，哪里有得意过，最近的业绩也一直下滑，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看到他置之不理，有人便发现了异常，给其他人使眼色。众人纷纷缄口不提。
　　“我今天收到一束花。”他说完猛喝了一杯酒，酒精的刺激之下，他开始活跃起来。大家一看话头打开了，便八卦起来，七嘴八舌，聊嗨了。他讲到高兴之处，还会动手比划起来，斜倚在沙发上的样子，好像一只醉虾。
　　手机时不时地弹出通知消息，他总是等攒在一起再回。一点开，原来全是新人给他发的信息。“怎么喝那么多酒，不开心吗？”“我听说你和你前任的事了，像你这么深情的人，是她辜负了你。”“早点休息，我发你的文件明天再看吧。”他看完也不急着回，便点开他刚刚发的朋友圈，他觉得不够。
　　他又倒了几杯酒，他觉得还不够，要了几瓶啤酒来凑。又是熟练地拍照发朋友圈：“如果有一天，你记起我对你的好，希望你别哭，也许我们真的认识的太早了，别遗憾，有缘再见。”他长吁短叹，仰头看着天花板出神。突然，他像是被重击了似的，头歪在了一边，也不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是她吗？她记得我的生日和住址，一年多了，为什么现在来搞我心态……这束花是什么意思？忌日快乐吗？她有新欢了？无缝衔接？送我花是来怜悯我吗？他想到这嚎叫了起来，他想让他们听见他的痛苦和为爱所伤。他想获得关注和称赞，他想，他很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他的躯壳。很多时候，他像个稗子，混在稻子中间，但是稗子不结果实，秋天一来，稻子都沉甸甸地弯了腰，只有他，直愣愣地站着，比稻子还多出几公分，这几公分让他自命不凡。他不想结果的事情，他觉得稻子沉甸甸的样子真累，他为自己被稻子包围而感到羞愧。
　　果真，大家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喝多了。他继续喝酒，他还没有到达临界值，现在他还是个社恐，再喝几杯，他将蜕变为社牛。
　　喝醉的感觉真好，他被束缚的天性解放了。“我想她啊，我难过啊，我最爱她了，为什么我对她那么好她还是要离开我？为什么？今天我收到的花我就猜是她送的，为什么要挑今天？嫌我太开心？”有的人闷不做声，只是看着他肝肠寸断；有的人顺着他的话，也激动起来，讲起自己的前任；还有的人拍拍他，说明天还要工作呢……他沉浸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中，他的心被绞来绞去，胃里滚烫翻涌，呕了一地。
　　不知不觉一觉到中午，又像昨晚，他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也许是脚都没有沾地就被人扛回去了，想到这里，他觉得有点好笑，自己五大三粗，跟猪一样，可为难扛自己回家的人了。
　　他想到昨晚说的话，忙不迭点开了自己的朋友圈，不受控制地笑了笑。他想起还没有回新人的信息，点进去只发了几个字“知道了”。
　　他平躺在床上，身上的每一寸肉都摊开，烙饼似的，他想看看她过得怎么样，他想看见她也为了他肝肠寸断、声泪俱下。她那样感性的人一定会这样的吧……被前任怀念说出去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他觉得。“她到底什么意思？”不过很遗憾，他早已把她删了。
　　凭什么我现在这样狼狈？为什么她能离开我？为什么？他发狠看着向日葵，红血丝蛛网般地罩在他的眼球上，如果这时他看向你，你甚至觉得自己被剜了一块肉下来。
　　花束被他扔进了垃圾桶，尽管丢之前有点不舍。想到自己一无所有，他还不过瘾，又翻出花束来，抄起剪刀狠狠地剪着向日葵。花盘上还带着水珠，他怀疑是自己的泪，便更加疯狂起来，用剪刀还不够！用手！用嘴！用脚！他将花剪碎，仿佛这样才解气。花的残尸散落一地，他站起身来，又重重地碾了几脚。绿色的、黄色的汁水溢了出来，像血水一样令人不适。
　　他看到向日葵，想到她之前和他说过的，马路上被车碾压死的小动物，她很害怕。她说有一次和同事看见了不忍心，自己下不了手，就怂恿同事给那些突遭飞来横祸的小动物一个体面。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一下子泄了气，这点记忆如针一般细微，扎着他的穴位，促使他冷静下来。他又回归于现实了，兽性被圈养。他才发现自己刚刚多么失控，有失作为一个成年人的体面。他软了双腿，跪坐在地上，此刻被他蹂躏、被他践踏的花束，也略微变得像那些扁扁的、血肉模糊的动物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