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嘉县主》姜令瑾

1、局势

　　秋暑势已穷，风雨纵横至。正时金秋，上京的街市自是比边关热闹些，夜里三更烛光才缓缓落下，白日里这会儿数家商铺鳞次栉比，人群中还有不少从印度、波斯来的商贾。

　　阁楼上，两名身着华服的男子喝着茶。

　　那茶是江南新育的名种，上京能喝到的人并不多。

　　闻着对面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唱腔声，姚奉手指轻点桌面，打着节拍，格外享受，若不是对面这位不喜喧闹，他是一定要去那里听听。

　　姚奉知道对面这位最近不大安乐，回京这么久，陛下也没有召见，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那马车上的是何人？”

　　姚奉冷不丁听他冒出这句话，头也往下看去。

　　马车倒不大，样式也很普通，只是马车上官牌上刻着一个“姜”，京城姜姓官员并不多。

　　姚奉思索片刻，“怕是那从徐州来的大人姜元景，上月擢升刑部侍郎，颇有才华，皇帝很是器重。”

　　对面的男子面容俊逸，漆黑的瞳仁，挺直的鼻梁，坚毅的薄唇抿着平添着几分高不可攀与寒意。

　　姚奉见他眉峰微微隆起，晓得他对此有兴趣，继续道，“他原不是大家出身，承熙二年中的探花。”

　　“只是如今的朝廷殿下也知道，程氏一手遮天，那程桓又是太子的娘舅，唉……无根基的官员根本不可能进中枢，陛下也不想他程氏一家独大，因此……”

　　“因此陛下要培养新的势力，与程家抗衡。”男子放下杯碟，淡淡道。

　　“是，晋王殿下难不成也想与这姜大人亲近亲近？”要说晋王回京只是为了拜见陛下，姚奉不信。

　　“只是这姜大人，虽是上驷之才，却平生耿介，不喜结交官员，也不攀附权贵，我们这些官宦子弟，人家才看不上，因此与太子与程家远着呢。”姚奉意有所指。

　　他们多年好友，说话倒没有避忌。

　　良久，赵瑾瑜挼搓着玉扳指，微眯双眼，“太子，既是嫡，也是长，与程家盘踞根深，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姚奉听他这话，心中有了数。

　　朝廷中央，官员皆肃静。

　　“虞州干旱，旷日累时，朕欲遣人去赈灾，以解百姓之苦，众爱卿可有人选？”

　　姜元景身着紫服，俯身跪地，手持笏板,“陛下，微臣举荐翰林院学士冯平，此人审慎行事，且本是虞州人，熟悉当地事宜。”

　　皇帝点点头，似是赞许。

　　“臣举荐翰林院学士李岳。”说话的正是吏部侍郎的程自舒，他略微躬身，也不跪伏，“陛下，此人多年前就已在西南等地赈济灾荒救助灾害救济灾民，颇有经验，李岳最是合适不过。”

　　此话一出，底下人议论纷纷。谁不知，李岳当年赈灾时贪污赈灾款，被陛下斥责。这几年，攀附着程家又起来了，程自舒还举荐这人，岂不是打陛下的脸。只是程家势大，底下人也不敢质疑。

　　“李岳？此人……”皇帝脸色有些不好看。

　　“陛下，此人之前犯过错，虽有些贪财，但是才优干济。如今他已悔恨莫及，决意痛改前非，不如，陛下让他戴罪图功，以功折罪。”

　　那李岳从后面出列，跪在陛下面前，嘴里全是感激陛下再造之恩，又立下豪言壮志。

　　陛下还没答应，此人就先谢恩，居心可见。

　　队首那位官员，一品大员程桓此刻好像置身事外，儿子与下属这一出，好似从不参与其中。

　　那李岳还在诉说自己的忠心，皇帝只觉得吵，又看了看程桓。

　　他打断臣子们的议论声，“罢了，此次赈灾之事，此事体大。李岳为首，冯平为辅，你们二人一定要好好替朕慰问百姓，早日解决虞州旱灾。”

　　皇帝又看了一眼站在最首的程桓，眉头皱起，只觉有些疲惫，早朝结束得很快。

　　“老爷，加上上次的八万两，一共是二十万两。那李大人也会孝敬，额外送来了好些宝物。”程家的总管侍候着程桓上马车，言语之间颇为得意。

　　“父亲，李岳这小子也孝顺，只是看着您怎么不高兴？”

　　程家在上京花费奢靡，朝廷的俸禄根本不够在上京的花销。前几个月，那李岳又攀上来，程自舒想着，送到面前的银子不要白不要，只是看着父亲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那冯平是什么人？”

　　“左不过是哪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子，父亲不用放在心上。”

　　程自舒不在意，姜元景得皇上器重又怎样，这朝廷皇上都要看着程家几分面子。

　　程桓喝着热茶，茶香扑鼻，很是怡人。“你告诉李岳，让他此次行事小心点，不要再惹事，至于那个冯平，让他好好看着。”

　　“是。”程自舒虽觉得父亲太过小心，不过还是听从。

　　姜元景下朝之后脸色有些难堪，他来上京不过月余，自是不知道李岳何为。刚刚资历深的官员跟他说了几句，他心中按捺不下。

　　此人贪财，贪的是百姓的救命钱，若此人去，苦的是百姓。程家势大，连陛下都……

　　刚进门，姜元景还没褪去官服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笑语声。

　　想也不想就知道，宜珍又在那水池边玩耍。他这房子还是回京之后买的，京城地价贵，他俸禄不多，又不愿用亡妻留给宜珍的嫁妆钱，只能买这座偏远的，不过这座房子依着一条池塘，宜珍倒是很喜欢。

　　进入隔院，少女少年正在池塘边玩耍，甚是开心。

　　“阿爹，我今日钓了几尾鲫鱼，我让孙妈妈给我们炖鱼汤喝。”

　　那少女一袭明绿色衣裳，着嫩黄色褙子，明眸皓齿，很是娇俏。此时坐在矮椅上，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

　　旁边的少年正在帮她抓着鱼，看到人来，规规矩矩地放下手中的鱼，恭顺得很，“姑父。”

　　“皎皎，你如今也大了，怎么还拉着你表哥胡闹呢？”

　　姜元景虽是责备，可言语之间却没有丝毫怨怼，只是颇为无奈。

　　“姑父莫怪表妹，表妹下午练了一下午的字，是我拉着她来钓鱼。”说话的少年正是永兴侯府的公子林嘉佑。

　　“快上来，水里凉，小心着了风寒，到时候喝药你又叫苦。”

　　姜元景倒不是真心责怪，他只有这亡妻留下的一个女儿，名唤宜珍，乳名皎皎。女儿虽有时任性些，但到底懂事。

　　宜珍也不反驳，林嘉佑替她理着衣服，又拉着她上来。

　　晚膳过后，永兴侯府的小厮来唤，“少爷，夫人叫您回去呢，天黑了路不好走。”

　　林嘉佑依依不舍，拜别姨夫和表妹。

　　宜珍拿来下午钓的鱼，“表哥，把这鱼拿回去给外祖母，还有舅舅舅母。”

　　姜元景在京城也只有他们这一家亲戚，还比较远，平时走动也不多，只是林嘉佑与宜珍青梅竹马，即使跟着姜元景去任上，也常常书信。

　　永兴侯府在京城，离京郊甚远，只是他不嫌麻烦，除了国子监读书，每逢闲暇就来。

　　元月十五，上元节，赵瑾瑜进宫请安，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在京请安。

　　天蒙蒙亮，李内官从门内出来悄悄地打哈欠，看到外面的人又立马止住，“晋王殿下，皇上昨日批奏折时辰晚了些，现在还没起，您不如在耳房里歇息歇息，等陛下醒来，奴才再去通禀。”

　　刚过除岁，早晨起来，冰还没化，两人说着话都哈着气，那李内官站着便觉得冰冷刺骨，让小侍奉一杯姜茶给晋王。

　　赵瑾瑜在殿内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出来了。

　　在外等候的吴参诧异，本以为多年不见父子两人能够叙话良久，却不想这么快就出来了。

　　殿下面无表情，并无喜色，他不敢多问，只替赵瑾瑜披上大氅。

　　赵瑾瑜坐在马车里，一句话都没说，本来就话少，此刻的沉默就更加显得寂寥。

　　“外头什么声音？”

　　吴参四处看了看，路上数人正在挂灯笼，贴彩花，十分热闹。

　　“殿下，今日上元节，太子殿下为表孝心特意举办花灯会，他们都正在准备。”

　　吴参正等着赵瑾瑜吩咐。

　　良久，“走吧。”

　　……

　　这花灯会举办的消息，早在前一个月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宜珍最爱热闹，早早地便拉着姜元景出来。

　　一下马车，宜珍就拉着青溪头也不回跑走了，姜元景追不上，只在后面叮嘱，“你慢些，小心冲撞了人。”

　　“知道了。”

　　天开始暗了下来，各色各样的灯被点亮，一时之间倒是格外辉煌明亮。

　　宜珍脸白净，又穿着火红色的狐皮大氅，衬得她肌肤白皙颜色好。这大氅还是表哥林嘉佑特意找人在宝顺斋给他做的，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来来往往的人群，宜珍在一个卖花灯的地方停住，她买了三个兔子灯，那小贩还亲自帮她整理货物。

　　“姑娘，咱们买得太多了，一会儿拿不下了。”青溪手上拿着她刚刚买的吃食与好玩的，真真再也拿不下别的了。

　　宜珍索性把青溪手里的东西提在自己手里，又把兔子灯放在她的怀里，一个一个清点着，“这个是给表哥的，这个是给青溪姐姐你的，这个是我的。”

　　“姑娘，你买这个作甚，我又不要。”青溪心中一暖，但面上还是佯装嗔怪。

　　“我刚刚看到你一直瞧着它，你一定喜欢。青溪姐姐你又属兔，就买了兔子灯，咱们热闹热闹嘛。”

　　青溪是家里遭了灾，被家里人卖了换粮食，后来跟着宜珍，平日里两人无话不说，感情十分要好。

　　正说着，林嘉佑身边的小厮看到了她们俩，说了吉祥话，今日过节，宜珍又心情好，直接拿了银钱给他。

　　“公子说，今日府上人多，暂时出不来，让小的告诉表姑娘一声，他一会儿带着狐狸面具来寻您。”

　　“表少爷肯定是要吓咱们姑娘呢！”青溪取笑道。

　　“我才不怕，我从后面摘了他的面具，看谁吓过谁。”宜珍不乐意，噘嘴反驳。

　　“青溪姐姐，今日人多，你跟着我也不便，你先去逛逛，把这些东西给阿爹，我一会儿寻你去。”

　　青溪本不愿，可又拗不过宜珍，想着上京安全，便随她去了。

　　宜珍走到西市东头，就看了一个男子独身一人在桥边站着，那人身姿英挺，仿若修竹，只是带着那狐狸面具显得有些怪异。

　　宜珍心中作喜，悄悄地从那男子后面，伸手解去细绳，面具取下，宜珍正要取笑，那人转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有些大。

　　“放肆！”

　　宜珍笑容僵在脸上，看清来人。

　　那人不是表哥。

　　赵瑾瑜目光慢慢凝起来仔细打量着这眼前的女子，原先要发难的话噎住。

　　原来是她。

　　原是戴着面具免惹是非，没想到却徒增是非，他今日心情不大好，原是散心，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

　　那姑娘已经低着头向他道歉，等着他发难。

　　赵瑾瑜张口本想说什么，却听见一个男子的呼唤声传来。

　　“表妹！”

　　林嘉佑加快了脚步跑了过来，手上正拿着狐狸面具。

　　他也注意到了赵瑾瑜，见两人面对面，便知有事，他拉着宜珍，挡在她身前，向他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赵瑾瑜颔首。

　　宜珍听说此人是晋王，也连忙行礼。

　　林嘉佑转身，柔声问着，“表妹，发生什么事了？”

　　宜珍在后面拉着林嘉佑的衣角，小声说道，“我以为是你，就……扯了晋王殿下的面具。”

　　赵瑾瑜虽不常在京城，可到底还是皇子，身份贵重，当街被人无礼，也是不妥。

　　林嘉佑拉着宜珍的手，把她护在身后，恭敬地说道，“我家表妹不懂事，还请殿下不要责怪，我替她赔礼道歉。”

　　赵瑾瑜扫了几眼躲在林嘉佑身后的女子，漆黑的眼眸，眼神不焉。

　　半晌，“罢了，她已经道歉。”

　　灯会开始了，赵瑾瑜不想在此地多待，转身走开了。

　　“你不是带着狐狸面具？我今日扯了晋王的面具，他会不会为难我阿爹？”宜珍看到他远去的背影，拉着林嘉佑的衣角，忧心忡忡。

　　“我本是带着的，可我怕你吓着，所以取了，没想到你会扯人家的。”

　　林嘉佑又安慰道：“不过晋王既然当时没有责怪你，自然不会为难姑父，表妹不怕。”

　　宜珍放下心来，可又不免娇气，“都怪你，我又不怕，谁让你取了。”

　　“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我给表妹买糖葫芦、龙须酥、茯苓糕好不好？”林嘉佑跟在她身后好声好气地哄着，十分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