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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飞云(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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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绵绵莫若柳絮盈盈,也正是临近冬元节的缘由,风雪才这般大,不由分说地盖住了京城里最红的梅花蕊。
梅花,是除却宫墙那一片白茫茫之中唯一的一点红。
冬日一连数日,京城里积雪甚深,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人才知晓了一件大事:
宫里最受宠的欣贵妃薨逝了。
沈稚及众位尊贵世家的姑娘自小便听着这位娘娘教诲,如今陡然传出她病逝的消息,实在是令人窒息。先是才华横溢的妹妹楚贞玉,而后是倾国倾城的姐姐欣贵妃……这天底下还要叫多少女子玉减香消到才肯罢休呢。
沈稚如今带着病,并不适合独自前往宫中。沈夫人怕她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过了病气就不好了,只得压着她,叫人从宫中带消息来,好让沈稚安心养病。
沈稚垂眸静思,手绢遮掩着口鼻,远看宫墙之上白帆高扬,心里凄凉得紧。原是这风太过强悍了,若是再吹个一时半刻,保不准要将宫廷琉璃瓦吹下几块来呢。
或许早就碎过了呢。
欣贵妃生前无儿无女,即使最得皇帝宠爱,却也过得个日日空虚寂寞冷的日子。至于她为何没有孩子,皇帝倒是心知肚明。
听说欣贵妃曾经有个孩子,可这孩子也还是死在了她前面前,死了连个名字都不曾有。陛下不在意,没人在意,所以没人记得。
眼下连欣贵妃唯一的妹妹都战死沙场了,欣贵妃哪还有什么活路可走呢?
说起来,那位率军出征的女将军正是欣贵妃的亲生妹妹,她们二人被称之为漠北楚氏的荣耀,如今二人命星一同陨落,楚氏一族的辉煌怕是无论如何也回转不起了。
皇帝怜惜她姐妹二人,给了楚氏不少的赏赐。
那又有什么用呢?沈稚摇了摇头。
旁人都说欣贵妃被人害死了……又有人又说欣贵妃是得病死的,还有说是抑郁而终,总之,众说纷纭不知真假。
沈稚对此唏嘘不已,那位欣贵妃娘娘是何等的娇俏美丽温柔体贴呀,如今却也得了这样一个香消玉损含恨而终的结局。
沈稚不知道欣贵妃怎么去世的,但是她知道,欣贵妃定然怨恨。至于欣贵妃怨恨何人,这只有欣贵妃本人才知道了。
沈稚不太明白,这世间的命理究竟由谁惯着的呢,为什么偏偏好人命短坏人命长。
或许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罢。
楚氏一族没什么权力在手,族中也没几个可用之才,本就不受皇帝重视,如今好不容易出了位能打胜仗的将军,却还未到封王之际就……命陨他国。
荣耀如此,却也散失得这样快,真是世事无常。
碧珠凑过来替沈稚披上冬衣,宽慰道:“三姑娘别伤神了。奴婢今日随二姑娘进宫,似乎听到宫里有位姑姑说,欣贵妃是被人害死的,似乎她那将军妹妹也是为人所害呢。举头三尺有神明,奸人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沈稚一听,神色张皇,赶忙捂住碧珠的嘴。
沈稚:“你说什么呢,这不是你能说的!碧珠,我嘱咐你多时,你怎么总爱胡说,日后惹出大祸可怎么得了,太医都已经说是病故了……你一个小丫头可别乱传。”
沈稚眸珠一晃,心中或多或少有些不可思议,嘴里喃喃低语:“怎么会呢……”
“三姑娘……奴婢……只和您说,奴婢听说,欣贵妃是被人灌了毒药,被假做成自杀身亡的。”
沈稚闻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你……继续说,楚将军又是怎么回事呢?”沈稚顿了顿,脑海中浮现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身影来。
“听说是中了敌方大将的阴谋,这才……”
欣贵妃的妹妹楚贞玉,曾经被指婚给秦王长子祁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只可惜秦王长子祁逍常年在外游历,在众人的记忆里几乎没回过京呢。
祁逍的未婚妻子就这么死在了边疆,他会难过吗。
似乎他二人从未见过面。
碧珠:“我又听说楚将军是被人陷害,误入歧途才被生擒的。”
……
碧珠看沈稚闻言后伤神不已,只得躬身退了出去,慢慢合上了门。
碧珠在门外闭口不言,垂手望着那处总被雪欺的芙蓉花树,心中无奈,吩咐下手把梅花上的雪拂了个半,也愿沈稚见着此花能欢喜些。
沈稚闭眼,又揽了被褥,窝了进去。
楚贞玉年少成名,又是个英气十足热气方刚的姑娘家,她随她的姐姐楚贞月刚入京之时,不知被众人看贬了多少次,还都嘲笑她是个武痴,什么都不懂。
即便如此,她也什么都不说。直到那次秋猎之时在皇帝面前大显神通,尽显十八般武艺,这才有了入军营的机会。就在那时,皇帝十分满意楚贞玉,又因为心疼祁逍年幼丧母,性情大变,不学无术且不知悔改,就定下了二人的婚约,希望楚贞玉能改变祁逍……
哪知道他二人从未见过面。
沈稚年少无知,自是因为家世显赫,一族尽数人才,得皇帝重用,得他人尊敬,所以常常入宫,陪伴皇子公主。
沈稚自幼便爱去宫中同公主皇子们一同胡闹,后来连连数月,众人也都知晓她身份和来由。正因如此,一个氏族女儿自然与楚贞玉有过一面之缘。
那个秦王世子的未婚妻,是那么的惹人注目。
……
至于沈稚为什么能与公主皇子打成一片,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她的显赫家世。
沈氏一族起源于关中,活动范围正是承古通今的帝王之所。
楚郡沈氏在前朝正是著名的武将军人世家。前朝伊始,楚郡沈氏在乱世中兴起,之后达到鼎盛。
后来,大齐的诸位帝王后妃就出自于楚郡沈氏一族,其显赫的家世背景是无法掩盖的。经前几代的繁衍之后,楚郡沈氏更是人丁兴旺,名人辈出,故而观之其尊贵程度不言而喻。
因为这个非显即贵的身份,众人与沈稚相识相知,而后时常玩闹,久而久之便成了好友。
某日春时沈稚不幸掉入池水之中,丢了诸多记忆,还差点丧命。后来别人问及此事,沈稚总是悻悻的小声嘀咕着,不敢再回想那些苦痛的记忆,想来想去,只是回答不敢再接近容易滑到之处,生怕恐惧再次席卷而来罢了。
可若不是白定峤用命相护,自己早没了性命。
沈稚私底下听旁人说起白定峤只不过是抱起来披了一件衣服,怎么可以说是救命恩人呢。
沈稚莞尔一笑,白定峤对自己的救护真心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旁人对此多加诋毁,自己也绝不改变相信他的初心。
“……”
沈稚遁入荷花池中,伸手抓了什么东西,眼前朦胧水花陡然猩红一片,不过多久,自己就躺在白定峤怀里,沈稚哭的不行,死死抓着白定峤深红色的衣领。
不是峤哥哥救的我,还能是谁呢……还能是谁呢……沈稚……咕噜……额?
他是谁。
他的手……在我腰上……
梦中画面陡然一转,沈稚看到欣贵妃饮了鸠酒,死状凄凉。接着她又看到楚贞玉被万箭穿心,无人为其收尸。
欣贵妃……楚将军……啊!
“贵妃娘娘!”沈稚大惊失色,匆忙坐起,依偎在沈夫人的怀里,“阿娘……我害怕……我怕、我梦到欣贵妃为人所害,死状凄凉……为什么呢?为什么……”
“萋萋不怕,不怕,你听阿娘说,欣贵妃是病逝的。”沈夫人拂去沈稚额前碎发,露出好看的眉眼,亮晶晶的眼睛里一抹诧异之色拂过沈夫人的脸。
“阿娘……”
“萋萋瘦了,都怪阿娘没能好好照看你,这才让你落下了病根。如今大病缠绵,小病又大养,可怜了我的萋萋受了罪了。”
沈稚抚上沈夫人的面庞,有些沧桑的眼尾微红,显然是操心过度。
沈夫人说罢眼泪摇摇欲坠,沈稚握拳拉了衣袖正要去揩泪,沈夫人却道:“萋萋,你的病可好些了……皇宫重地,那处可是香消玉损的地方,阿娘怎能舍得……”
“阿娘……你说什么?”
沈夫人眼里噙着泪道:“皇后看重你的身份,你与太子又是旧识,如此说来,她自然愿意纳你为太子妃。再者,咱家曾为帝王之后,又为忠臣良将之后,又出过许多位皇后妃子,若论家世的话,你嫁太子绰绰有余。”
沈稚一脸惶恐,她才和白定峤私定终身,怎能转眼就嫁给太子呢……
沈稚死死抓住沈夫人的手腕,眼里不由得落下一滴泪来,泪眼婆娑般凄凉神色看得沈夫人心上一疼。
沈稚先是一愣,而后顿了顿,“阿娘,我不嫁太子,不嫁,死也不嫁。”
“阿娘不是知道的吗,我与峤哥哥青梅竹马,我怎能……怎能弃他于不顾,转而就嫁给太子……”沈稚累得说不出话来,病痛缠绵悱恻,如今过度伤神,沈夫人心疼极了。
“萋萋,你若不愿,阿娘也不会让你去受这个委屈的。”
沈夫人又道:“咱们沈氏一族,只得你一个正儿八经的嫡女,日后嫁出去也是能被旁人尊称为沈夫人的。萋萋不喜欢太子,阿娘知晓了。萋萋放心养病,旁的阿娘阿爹会处理好的,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沈稚:“可是……与皇恩对抗,并非上乘之计。虽然皇后娘娘对我有意,可我相信陛下并不会选我为太子妃的。”
沈稚喃喃道:“前朝外戚干政,原因如何,陛下最是心知肚明。若我成了太子妃,他总归是要考虑到这层缘由的,所以……”
沈稚侧看沈夫人神色恍然,心中已然明了。沈稚垂眸,“阿娘听萋萋一言,萋萋此生只愿嫁峤哥哥一人,再不想与别的人相伴了,即便那人日后是皇帝,我也不愿意。”
沈夫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应声说了句好,便是依了沈稚的意。
沈夫人将沈稚的坚毅和满心欢喜都看在眼里,笑盈盈的说道着:“萋萋,你当真是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沈夫人笑了笑,不知如何开口,辗转许久,道:“萋萋,你阿爹说要把你阿姊许给秦王府的世子爷,你……觉得如何啊。”
沈稚:“是……祁逍。”
沈夫人点了点头。
沈稚:“听闻那小王爷只身在外历练,从未回京觐见,谁人能知他模样如何。再者,阿姊跟他尚未见过,如何再谈婚嫁,如此一来岂非过分之举了,更何况那小王爷的未婚妻子楚将军刚刚去世,如今再谈婚嫁,是不是不太合适,若是因此让我阿姊得世人鄙夷受了委屈,那多不好。”
沈夫人把沈稚抱在怀里,满心欢喜:“还是萋萋想的周到。阿娘替你阿姊打探过了,那小王爷不比旁人差,如今众人又得知他对楚氏族人多有照拂这事,如此一看,确是个好男儿。秦王有意,若你阿姊愿意嫁过去,于他于她都挺好的。”
沈稚顿了顿,“父亲当真有意把阿姊许配给小王爷?”
沈稚垂眸沉思,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
沈夫人:“一切只看小王爷的意思便可。”
“那小王爷有什么画像么?呵呵……我替阿姊把把关,若是个毫无才学智慧的匹夫,还是莫要嫁了,免得惹些麻烦出来,还让人耻笑,多不好。”沈稚嘀咕道。
沈夫人笑了笑,“我听薛夫人说,小王爷生性凉薄,从未养在王妃王爷跟前,性子不太友善,若是正经的说上几句要紧话,倒是十分温和有礼,眼下他刚回京中,我替你看好,你带你阿姊去看看小王爷,如何。”
“阿娘说的在理。这可是阿姊的婚姻大事,不能马虎的。”沈稚在沈夫人怀里撒娇打滚,像一只活泼的小兔。
“那等萋萋病好些了,就去给你阿姊操持一下罢。”
沈稚应下,待沈夫人走后又睡了小半会儿。如此反反复复吃药休息了半月有余,才终于好了个全,这才满心欢喜的出了门,连走路都有精神多了,走哪都带着她那只小兔子。
沈稚的阿姊,是沈氏庶女。沈卿虽不是嫡女,却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姑娘家,即使嫁不得小王爷,嫁个普通世家的公子也是绰绰有余。
纵得天下美女半数,难得沈氏佳女一人,世人总道如此。
这日沈稚早早换了身衣裳,就只等着沈卿下学了。沈卿得知沈夫人十分愿意把自己嫁给小王爷做侧妃,心凉了一大截。
京中女子多在通文馆里学习,大齐开国皇帝下令人人皆要引经据典,学习典籍文学道理,只不过女子读的书要少些。
若在以前只有皇宫贵胄世家大族家的女儿才可以读得书,旁的百姓家的女子,哪还能看得什么书册典籍习得什么经传哲学呢。
沈稚身子不佳,休学半月多,如今骤然来了通文馆,心里多了些感慨。
“阿姊!阿姊!”沈稚瞧见了身着青绿色竹叶带荷叶花边的百褶如意裙的沈卿,满脸笑意,急冲冲的跑到沈卿跟前,揉搓着沈卿细嫩的手背。
“冷不冷呀?碧珠,快,把我的汤婆子拿来。阿姊走得匆忙,连这物什都给忘了,还好我记得,不然叫阿姊冻伤了手可怎么得了。”
沈卿莞尔一笑,仪态大方:“萋萋怎么来了?你这病可好了?天寒地冻的,可别把自己冻坏了才是。”
沈稚把沈卿拉到人迹罕至处,悻悻地问道:
“阿姊……你……你现今有没有什么心仪的人?若有,我可替你一力拒绝这门婚事,毕竟婚姻一事谁都不能强迫你,是也不是。”
听闻此语,沈卿不由得愣了愣,她不想这婚事来得这样快。
沈卿何尝不知自己处境。为一个庶女,只能为了家族的荣耀而牺牲自己,这样的身份,又能做什么呢?
纵使沈卿不是嫡女,却也跟嫡女相差无几,明明沈卿早就过了十四岁到了嫁人的年纪了,于她而言,却还是想再服侍父母亲几年。
“萋萋何出此言?”沈卿笑着问道。
“阿爹有意将你许给秦王府世子……我跟你说……那小王爷……”沈稚絮絮叨叨一半天,沈卿一个字没听进去,只听见了那句家主说有意把自己许配给秦王嫡子情况属实,她强忍着痛苦,没再搭话,浅浅的笑了下。
沈卿:“我呀,我又没什么心仪的人儿,只盼着家主和夫人能做主这桩婚事才好呢,若能嫁得如意郎君,与我而言也是极好的事,对吗。”
沈稚知道沈卿言语之中虽有顺从之意,可直说是嫁给刚刚死了未婚妻子的小王爷,会不会让阿姊觉得不好受呢。
“阿姊,你放心,你是沈氏的女儿,只能为人正妻,不可为妾,即便他是王爷之子也不行。”
沈卿一开始以为是沈稚的主意,还有些伤心,如今看来沈稚并不知情,沈卿的心里好受多了。
可是……沈卿并不想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