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下的神明》梦驴子

9、萨沙篇1

　　萨沙篇

　　萨沙被一群凶神恶煞的马戏团工作人员狠狠掼在地牢潮湿阴冷的地面上，被一同扔进来的还有几近昏厥的清水茨木。

　　萨沙几乎是一挨到地面就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冲向牢门，向着那群打手的背影嘶吼：“有什么冲我来！别碰那群女孩子！”他奋力摇晃着地牢的门，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

　　蜷缩在地上被疼痛折磨的清水茨木发出了轻微的咳嗽声，每一声咳嗽似乎都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萨沙迅速回过头，目光在触及到少年瘦削的身影时，怒气瞬时收敛：“疼就喊出来，我知道这很难熬。”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现在可不是充男子汉的时候，茨木。”

　　茨木抬头看着他，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即使是在盛怒之下，他英俊的外表也依旧令人惊叹，北国寒夜的星子化作他的眼睛，阳光映照在雪地上反射成他发丝的金黄，冰冷的海水浸润他苍白的肌肤，呼啸的寒风雕塑他英挺的骨骼，这个来自遥远的北方的男人，拥有一张被神明亲吻过的面庞。可惜，他的面容有多英俊，他的缺陷就有多残酷，萨沙是一个拥有三条腿的人。

　　萨沙是最后一个来到真奇妙马戏团这座魔窟的畸形人演员，他来的方式也极不寻常，是他自己贩卖了自己的自由。

　　萨沙早已记不得父母的样子，从记事起，他就是一个遭人耻笑的弃儿。比起承受着白眼和嘲讽去换得一碗馊掉的饭，一口结冰的水，他宁可浪迹于荒原之上，和孤狼夺食，在熊爪下求生。鲜血、寒冷、饥饿、孤独……这是神明对他荒唐的馈赠。无数次以为自己将要暴毙荒野，无数次又挣扎求生，这样的成长岁月让萨沙愈发沉默，愈发隐忍，也愈发疯狂。

　　这种无死无生的可怕日子结束于一个春日的清晨。被一夜噩梦折磨的萨沙，口干舌燥地从帐篷中醒来，他抓了一把石头上干净的冰雪，猛地塞进了嘴里，带着冰碴的雪水冲入腹腔，激得他整个人打了一个寒颤，头脑也立时清醒了过来。

　　清晨的雪原异常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冰川向前推进的低沉隆隆声，能听到海面上的浮冰产生细碎裂缝时发出的噼啪声，能听到自己腹中传来的愤怒的抗议声，还能听到……

　　这是什么声音？喑哑却又无助的……哭声！

　　萨沙循声跑去，那哭声越来越弱，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他疯狂地翻动着满是寒霜的石块、盈满冰露的草丛，终于发现了哭声的主人——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孩儿。

　　它（暂且称之为“它”吧，因为它小得似猫，叫声似狐，苍白如雪，瑟瑟发抖如一只欧黄鼠，总之是看不出和人类有什么联系）全身冰凉，狭长的睫毛匍匐在湿冷的皮肤上微微颤动，萨沙能感受到，生命力从它小小的身体里迅速地流逝。

　　萨沙连忙用破旧的衣服将它紧紧包住，飞快地往帐篷里跑去，他似乎忘了自己腹中的饥饿，忘了自己昨日和饿狼搏斗的痛楚，忘了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经验和能力做一个爸爸，他只是疯狂地跑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不要它死！

　　帐篷里温存的暖意，让那小东西的身体也逐渐地有了人类的温度，它还是张着嘴大哭，但哭声明显有了力气。萨沙不断用手揉搓着它脆弱的皮肤，直到它泛出健康的粉红色，方才停止。他擦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汗水，在这种冰雪的国度，是很难出这么多汗的。

　　萨沙熬热了鲸油，又晾凉，轻柔地涂抹在婴儿娇嫩的肌肤上，这多少能保存一点它的体温。然后他从一个破旧的筐子里取出了一枚海鸥蛋。萨沙并不知道这个小东西是否可以进食除了母乳之外的其他东西，但是这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的食物了。

　　嫩滑的蛋液在鲸油的烹调下，不加任何佐味已经极尽鲜美，萨沙轻轻晃动着自己用石头磨出的小锅，努力让蛋液受热均匀。

　　小东西也闻到了在整个帐篷里弥漫的香气，叫得更大声了，甚至还伸出手脚在空中挥舞。萨沙望着它，脸上满是宠溺：“可怜的小东西……”

　　他很久没有跟旁人说过话了，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

　　他取了一点蛋清，放在嘴边吹着，而后又贴近皮肤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喂到那小东西的嘴里。它似乎很喜欢海鸥蛋的味道，几乎是囫囵吞下，又哭喊着还要。

　　看着它小小的喉咙一吞一咽，像只小小的海兽吞咽着藏有鳞虾的海水，萨沙心疼之余，还觉得有些可惜。

　　它怎么不多嚼一会儿呢？

　　没有牙齿的小家伙连嚼东西都做不到吗？

　　胡思乱想之际，怀里的小东西已然满足了口腹之欲，安心地睡了过去。这时，萨沙方才察觉出自己饥饿得已经快要晕过去了，他胡乱塞了一点昨天吃剩的鲸鱼肉，步履匆匆走出了帐篷，同荒原搏斗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萨沙怎么也没想到，荒原正设好陷阱，静待他的光临。在走了上百遍的路径上，萨沙坠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冰裂缝。在急速下坠的过程，萨沙奋力踢蹬着三条腿，才堪堪止住下坠的趋势，但也彻底卡死在了冰墙之间。

　　透过冰墙，穿过那万年不曾融化的上古寒冰，萨沙确信，他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他深知，在这种无人相助的情况下，他百死无生。猎好的北极狐还牢牢系在腰间，为那小东西准备的海鸥蛋却坠入了黑暗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距离地面还有多高，但透过缝隙中显露出的一线天空判断，他已经下坠了10多米。

　　“哈……”萨沙竟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在他想死的时候，上天一遍遍用冰水将他浇醒；而当他想活的时候，神明又将他引入深渊。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又该是多么残忍冰冷的生灵？就如同这片埋葬了无数生命的荒原，容不下一声冗长的叹息。

　　萨沙抬头望着缝隙中的天空，冰绿色的极光像是魔法的火焰，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神志，在死神的羽翼即将合拢的瞬间，他又听到了，听到了那遥远地无助的哭泣……

　　“不！”萨沙发出一声心底的咆哮，流逝的力气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低头看看自己卡在冰墙之间的下半身，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其中一条腿狠狠一扳，骨头折断的声音随之响起，萨沙闷吭一声，向无尽的黑暗坠落而去。

　　等到萨沙爬回帐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帐篷前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帐篷里死一般的沉寂。萨沙心底一沉，连滚带爬地摸进帐篷，终于摸到了那个包裹在厚厚毛皮里的小小的身躯。

　　他长舒了一口气，那小东西其实还在哭，只是因为哭了太长时间，早已发不出声音，萨沙抱着他，脸上的鲜血滑落下来，滴在婴儿娇嫩的皮肤上，像是开了一朵春日的花。

　　他肩膀耸动了几下，克制不住地笑声喷薄而出，和着畅快淋漓的泪水，向那冰冷的神明发出叛逆的呐喊！他不会死，它也不会死，哪怕活得像是困在浮冰上的熊，哪怕活得像是搁浅的鲸，他也要活下去，为着他的小东西活下去！

　　畅快地哭过笑过之后，萨沙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其实早已在他爬行在雪原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时就已做下。如果神明让他成为弃儿，如果神明让他苟活于雪原，那他就要改变这小东西的命运，让它生活在温暖的壁炉边，让它玩耍于安全的屋檐下，让它成长于善意的社会里，而他的生命也会与它的紧紧联系在一起，哪怕它很快就将他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