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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结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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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春燕和如菲见面后,她就以妈妈的身份牵着如菲回了俊的家,从那天开始成了那个家的一员。俊和春燕都是离异再婚,他俩觉得领了证就算正式结了婚,没想过要跟谁分享他们的喜悦和幸福,更不想请客办婚宴。这个世界上除了至亲至爱的人,有几个人会为别人的喜悦而真心欣喜?为别人的幸福而由衷欣慰?何况请客是要给别人造成经济损失的。可是俊的爹爹和爸爸坚决不同意,他们坚持要在乌河镇为俊再办一次婚宴。
早时,乌河镇人一生只会办一次婚宴。不管你是死了老婆续弦,还是休妻再娶,都没有办酒席大宴宾客的惯例。亲戚朋友邻里间的礼尚往来讲究公平,你结婚人家送礼来恭贺,人家结婚你送礼去祝福,大家互不相欠。从孩子出生到结婚,做父母的通常会为孩子操办三次酒宴,即喜九、抓周,还有结婚典礼。当然也有人嫌麻烦,不给孩子办喜九和抓周。倘若你一辈子就生了一个孩子,为孩子办酒宴搞庆祝肯定只能有这三次机会,你的亲戚朋友就只需要给孩子送三次贺礼。万一你的亲戚生了十个孩子,他可以为十个孩子搞庆典办酒宴。只要他办酒席,作为亲戚你就必须要送贺礼去,哪怕是三十次。虽然完全不对等,但又完全合乎情理,因为人家那是应当名分的,即便你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也不能说什么,怨只怨你没有人家福好命好。不过这种事情出现的几率很小,穷家小户生了那么多孩子愁都愁死了,可能孩子还没出世就在琢磨要不要送人算了,怎么可能为他办酒宴?假如亲戚不搞庆典,一般的亲戚可以装聋扮瞎不去,如果你作为新生儿的姑姨舅就免不了了。你要实在不想送也不是没办法,一条路——断交。
如果你福好或者命否(运气不好),要结两次、三次婚,你寻思自己的孩子少,送出去的钱多,要不要再办个婚宴收点礼钱回来?那肯定不行,你这想法纯属不要脸了,因为你和孩子不是一辈人,一码归一码。
在乌河镇人看来,离婚就是件可耻的事,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你离异,镇上的那些是人不是人的、够格不够格的都会在你背后指指戳戳。如果你是违背道义的那一方,他们自然是要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唾弃你,骂你缺德、不得好死,一副义愤填膺的做派。如果你是被伤害的那一方,他们不见得会同情你,但是一定会嘲笑你,骂你无能、活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如果你说过不到一起去,所以和平分手,打死他们都不会相信。他们会说谁知道你他妈的掖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两口子不是到了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地步怎么可能离婚?有神经病吗?因此但凡是二婚,悄悄地把人领回家就行了,谁还大张旗鼓地搞庆贺?脊背欠戳吗?
离异的再婚不敢张扬,续弦的更不能例外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亡妻故去你还有心庆祝?你还是人不是人?就算你对亡妻没有感情,你不该考虑一下孩子们的感受?没有孩子你是不是也要顾及一下亡妻娘家人的心情?人家活蹦乱跳的人交给你,结果你自己还好好的,却把人家姑娘埋在土坑里了。所以续弦之日,哪怕一百根锁啦都难以吹奏出你的喜悦,一百面锣鼓都敲打不出你的兴奋,你也只能收敛你的笑容,悄无声息的把新人接回来。倘若你娶的是未婚的姑娘,她娘家可以热热闹闹办酒席嫁女儿,但是别想男家会兴师动众来迎亲,娘家兄弟姊妹们也不能前呼后拥地把新娘送到婆家,天黑人静以后冷冷清清进门吧。既然答应给人填房,就别觉得懱屈。
计划生育以后,按政策头胎是男孩就不许再生育了,超生必须罚款,头胎是女孩责可以再生一个。毛主席说有人就有世界。老祖宗说多子才能多福,所以老一辈的人说最少也得生两个。中间一辈觉得孩子一生当中一定要有一个至亲的骨肉同胞,将来漫漫人生路上才不至于孤单无援。负责生育的年轻一辈说你们说了算,但是罚款我不管。长辈们训斥,一个孩子长大了只挣那点罚款的钱?大不了一家人多苦几年。那时候的人们刚解决温饱没几年,从苦日子里走出来的人不怕过苦日子,他们相信再苦也不会有从前苦,再穷也不会饿肚子。因此乡下人家里大多是两个孩子,极少部分抱着少生优育思想的人只要一个孩子,但这种人通常会被人瞧不起的,觉得他们懒惰,自私。现在你两口子只养一个孩子你当然是轻松,将来你老了呢?一个孩子要给你两口子养老送终,孩子累了连个分担的帮手都没有,公平吗?
一家最多两个孩子,这时候的礼尚往来是最公平的了。添人进口的事少了,人们办酒宴的机会也就少了,但是孩子们受教育的程度提高了。于是孩子们的人生大事里多了一个升学宴。亲戚的孩子会读书,考上了中专、大学,他们不仅办了升学宴,很可能还会办研究生宴。你的孩子生来就不爱读书,连个初中、高中都不肯上,自然就比人家孩子少一次庆典,不平衡又出现了。但是你的孩子有可能结两次婚,于是有人带头办起了二婚宴。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风,现在离婚率多高?离婚可不再是因为婚内出轨,或者其他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都是家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宝贝疙瘩,两口子谁都不服对方,双方亲家都怕自己孩子吃了亏,更是互不相让。有一天你听说有小两口为了洗几件衣裳或者洗几个碗,又或者男的喝醉了酒家暴、女的没钱花骂娘而打起来离了婚。你别不信,那可能是真的。这种由着自己性子不吃亏的人多得很,二婚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了,三婚四婚大有人在。更有甚者宁做孤家寡人,也绝不勉强将就。虽然二婚宴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但是肯定还是会惹人非议耻笑。耻笑归耻笑,亲戚朋友还是得拿着钱去喝他的喜酒。
老袁家对外解释俊离婚的原因是两口子性格不合,毕竟被老婆戴绿帽子是有辱颜面的事情。一向热心于关心他人家事的乌河镇人怎么会相信他们家给出的这个理由?他们更相信俊是被城里的媳妇嫌弃了离的婚。几十年来,小镇上在一中读过书的人加起来未必够十个手指头,更莫说在一中教书了。俊不仅在城里最好的高中教书,还找了一个排排场场的、在城里教书的城里人。怎么好事都叫他占了?因此镇上嫉妒他的人大有人在。当那些心怀妒意的人听说他离了婚,心里那个爽哟,都溢于言表了。他们嘲笑俊,长得再排场有什么用?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老实巴交、笨嘴拙腮跟个苕蛋样的,三十岁了连个姑娘娃子都哄不来(在他们看来,油嘴滑舌的比中规中矩的有本事,仅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就能把姑娘骗到手那更是真本事),真不知道他在学校是怎么混的。又说那个城里女娃的面相一看就撩猾得很,肯定是被俊那副好皮相迷惑了所以主动送上门。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他妈的结婚那天叫他跟新娘亲个嘴都不敢。这种三杠子夯不出一个闷屁的窝囊废,女的新鲜劲一过还能不一脚把他蹬了?又说城里亲家没来过一回,不是瞧不起能面都不露?这些话传到袁德江爷儿俩耳朵里,心里别提多窝火了。为此,他们坚决要在乌河镇给俊办个二婚宴,告诉乌河镇的那些红眼病人他袁士俊又结婚了,而且这个媳妇比上一个更排场,更能干,人家可是能给人开刀治病的医生。
袁家是要脸面的人家,他们说二婚宴绝不能收礼金。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扬眉吐气,收了礼金不是更让人耻笑?酒宴自然是要花钱的,不收礼金那就得纯赔。袁德江说俊的二婚是家里老辈们逼出来的,何况俊不愿意办这个二婚宴,所以这笔开资不能让俊拿。就是老爹爹不说这话,俊的爸爸妈妈也知道他拿不出来。他们商量杰两口子,由家里出资办。
虽然俊和杰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但兄弟俩并没有正式地分过家。俊说自己上过大学,有工作有工资,他跟孟忱结婚时,买房子、送彩礼都是他自己掏的钱,只有酒宴是他爸妈操办的。家里的财产他没想过要,杰两口子也没打算给。他们的父母还有劳动的能力,爹爹婆婆也还健在,父辈给爹妈养老送终的任务还没完成,俊和杰也就没有正式分家来确定父母由谁赡养。既然还是一家人,爹妈要在家里给俊办婚宴也没什么不对。杰和他老婆慧华当然不情愿,慧华说,要在家办日子得选在正月初四、初五。只请内亲外戚,远亲近邻都免了。
正月初四、初五?乌河镇人办宴席一般不会定在正月初几。请人来赴宴吃席,理当是请人全家。年都没过完,让长辈也去给你送贺礼?你礼貌吗?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就是有节省宴席成本的嫌疑,这样会被人嘲笑。
乌河镇人礼节大,过年头几天,年少的去给年长的亲戚拜年。初十过后,再把年长的亲戚请到家来做客。若是住得远的、上了年纪的家爷家婆,年老姑父姑母、姨夫姨母、舅舅舅母,还要挽留下来住上两天三天的。招待完亲戚的媳妇们要提上礼物到娘家回茶,娘家远的自然也是要住上几天。如此三番,过个年准备招待亲戚朋友的食物,比操办酒宴的食物少不了多少。乌河镇人认为过了初五以后去给人家拜年显得怠慢,所以大多会在头五天尽量把亲戚都走到。这几天,男人们带着孩子四处去亲戚家拜年,女人们配合老人在家做饭招待上门拜年的亲戚。谁家没有姑姨舅爷叔侄几辈人的亲戚?特别是那种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的。祖父尚在,那么曾祖父母的兄弟姊妹的后人,也就是祖父的堂、表姊妹们自然还要来往。父亲健在,祖父祖母的兄弟姐妹和后人就不可能断交。加上自己姑姨舅、孩子的姑姨舅,怎么也得十几家亲戚吧?如若四世天堂、五世同堂的再碰上祖孙几辈都人丁旺盛的人家,有三四十家亲戚也不奇怪。这个今天来,那个明天到。十点钟以前到的伺候早饭,十点钟以后来的招待午饭,客人一到即刻就要准备饭食接待,主妇们全天随时待命。经常她们刚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下来还没来得及洗,又有客人进了门。怎么办?赶紧的再烧一桌好酒好菜吃起来呀。过年哪有登门不端碗的?主家不能失了礼。哪怕一个客人也要弄他个十荤八素的摆上桌,以示尊重。过年哪有登门不端碗的?不能叫主家失望。客人不管饿不饿,都会坐下来喝一杯,吃几口,以表遵从。因此,有一天做七八顿饭的事情发生,也有一天吃七八顿饭的事情存在,这都不稀奇。到了晚上一家子相互诉苦,在家的人怨忙得要死,走亲戚的人喊撑的要命。所以,选在这个时间点上办宴席,像那种亲戚们合家赴宴、在你家连吃两天(乡下正规的酒宴要招待亲戚朋友吃喝两天。)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大过年的谁家离得开人?门户小亲戚少的人家顶多吃一天。门户大、亲戚多的人家,可能就派个代表来吃上一顿饭就急匆匆告辞回家了。
不管是出门做客,还是在家陪客,这几天人人肚子里的油水充足,筷子夹的多是素淡的青菜。那些大鱼大肉不似年前那么受人青睐了,什么全鸡、全鸭、全鱼这种荤菜冷盘大多会原封不动的回到厨房,盘子都不用换直接送到下一桌,然后再端回来,直到宴席结束可能还是原封不动。这么一来,不仅宴席的数量下降,饭菜成本也下降了。还有你家有酒宴,亲朋好友图省事,肯定会在赴宴的同时捎带拜年。到了那天亲戚们齐聚一堂,就不用一家亲戚一顿饭的来招待了。一次酒宴即收贺礼又收节礼,这在乌河镇叫一坨泥巴抹两个眼,和一箭双雕差不多的意思。
乌河镇的人爱面子,这一举多得的事情很少有人干,因为经不起人家鄙驳。但是有特殊情况的就另当别论。比如结婚、做寿(乌河镇结过婚的人十年做一次整寿,庆生的时间大多是挑选自认为合适的日子)的当事人在外地供职谋生,他们平时回不来,过完年又要急于离开,这种情况属于情有可原。于是有精于算计爱占便宜的人,为了把酒宴定在这几天,就会编出什么舅舅初五要出门,幺姨初四要上班的鬼话。比如古百钊就是正月初四结的婚,他妈说他叔古月萧初六就要上班了,还有他的侄女凤玲和堂姐锦云也要上班。他们回老家也不是千里迢迢的,换个星期天不就解决了?这种理由虽然勉强,但是谁会缺了心眼去当着主家的面驳斥他?
慧华才不在乎什么贤惠不贤惠的虚名,她之所以没反对,是因为反正过年也要招待亲戚们,相比每天左一餐右一餐啰啰嗦嗦的招待客人,不如在特定的日子一起招待了更省事。四个老的当然知道慧华的意思,反正没打算收礼金,俊两口子初六必须回城里上班(一中一向是正月初七开学)这是事实,理由充分。家里有两个老天牌可以托大,亲戚中即便有个别的平辈,也没有老头老太太年岁大,所以亲戚们谁来都不为过。他们合计一番同意了慧华的提议,决定在正月初四给俊和向春燕办婚宴。俊的爸爸年前就给亲戚们广下请帖,再三强调不收礼金,只是让新媳妇认认家里的亲戚们。
接了媳妇以后当然要选日子请亲家过门做客。请亲家肯定要儿子媳妇作陪,俊的妈妈说他俩工作忙,为了不耽搁他们的时间,请向春燕的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初四一并来做客。她这也算是一坨泥巴抹两个眼。让她欣慰的是亲家没挑理,很爽快地答应了。孟忱的娘家人他们是正儿八经地请过的,就像镇上的人们猜测的那样,人家根本不愿意到乡下来,没捡他们的脸面。俊的妈妈还亲自给爱爱打了电话,千恩万谢之后,请爱爱和高大壮以及老陈、老高初四那天都来乌河镇做客。俊知道爱爱不喜欢乌河镇的人,不愿意回乌河镇,就说你晕车,你俩就不用来了。虽然他那么说了,爱爱还是和高大壮还是陪着舅家婆一家去了。
高大壮和他表舅各自开着车去往乌河镇。他们当中只有爱爱到过乌河镇,但爱爱也不知道俊的家住在那条街上。俊和春燕站在大路边拿电话给他们导航。他们一前一后来到老袁家大门前时,门口的空场上整整齐齐停了不少摩托车,袁家的内亲外戚来了不少。向春燕哥哥的车刚一停稳,俊的爸爸妈妈叔叔婶婶都涌了出来,男人们握着手,女人们挽着胳膊,亲亲热热簇拥着亲家们进了屋。
“还好吧?都说过你晕车就不用过来,你俩还是来了。”俊等高大壮的车开过来,连忙替爱爱打开车门。
“我们可是正经的媒人,是要坐在首位上喝喜酒的贵客,这样的好事哪能错过了。” 爱爱钻出车望着俊笑。
“在家就说一直想看你做新郎时帅帅的样子,已经错过一次了,哪能再错过这个机会?”高大壮笑呵呵地下车。
“帅吗?”俊羞红了脸笑着问。
“嗯,还行。”爱爱看着俊呵呵地笑,“不过好像没有我们高大壮做新郎时的样子帅吔。”
“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在春燕眼里可能就是我更帅。”
“咦,你一向不是挺自卑的吗?怎么一下子这么自恋了?就算我们小姨来了也会说高大壮比你帅。知道为什么吗?高大壮是她外甥,一般人都会觉得自家的娃子都比别人家的娃子排场。我一向就觉得我们余德魁比你帅多了。”
“这么说是我自作多情了。原来你是这么会分亲疏彼此的?”俊可能很少说调侃的话,他搓了搓脸笑。
“你呀,就会胡说八道。”高大壮摸了摸爱爱的头。
“不信你就把小姨喊来问问。”
“爱爱,你和壮怎么不进屋?”向春燕见他俩没进屋,寻了出来。
“我们在讨论他俩谁更帅。”爱爱笑。
“这有什么好论的?当然是我们壮帅。别说他,就那些影视明星我也没见过几个有我们壮帅。”
“怎么样?我就说小姨会说高大壮比你帅吧?”爱爱得意地看着俊笑。
“哎!本来想在你这里找一点自信回来,结果你也只认亲疏。”俊假装失落。
“这是我亲小姨。袁老师,你败在血缘亲情上了,没办法。”
“小姨你们说什么呢?不嫌外面冷吗?”帅帅也从屋里跑出来。
“我说他没你帅,他不服。”爱爱笑嘻嘻地指着俊说。
“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能服吗?虽然你这鬼话不可信,但是我还是好喜欢听。”帅亲热地搂过爱爱的肩膀。
“那你说是高大壮帅还是他帅?”
“那当然是我俊哥帅,在我眼里就没有比我俊哥更帅的男人。当然小姨夫也帅,在我眼里他就是全世界第三帅。”
“好了,这下自信心找回来了?”爱爱问完俊又问帅,“高大壮世界第三,那么世界第二帅就是你啰?”
“那当然。”
“今天我算知道了,你妈的侄儿还是比你姨夫亲。”
“小姨我们刚才论的不是谁更帅吗?你怎么扯到亲疏上来了?难怪人家说怀孕的人敏感不可理喻,我可不敢跟你玩了。”帅假装很认真地看着爱爱说完这些话,然后嫌弃地把爱爱推开。
“远点滚。你妈呢?怎么不出来迎接我?”
“当然是没来呀。你姐姐什么人你不知道?只要有你的地方她的眼里只有你,怎么可能不出来迎接你?她老人家孝心好,怕家里来客我婆婆应付不过来,累着了。如果不出所之外的话,客人早晨会到我们家吃早饭,那样的话她中午可以过来吃午饭。”
这时,屋里的人们想起什么似的又涌出来。
“哎呀!我小姑娘来了,真真是大稀客呀。”俊的婆婆人还没过来,手老远就朝爱爱伸过来。
“大舅妈,您家过年好!”爱爱连忙迎上去。
“大舅妈眼睛瞎,没看见我小姑娘,千万不见怪我呀姑娘。”老太太抓住爱爱的双手。出来的人都满脸堆笑地招呼他们进屋。
“看您说的,怎么会见怪?我们在外面说闹话呢。”
“姑娘,感谢你帮我们俊操心,给他找了个好姑娘。”
“大舅妈不用感谢我,是月老早就给他们系好了红绳,注定了他们的缘分。”
“小姑娘,稀客。”袁徳江拄着棍子过来打招呼。
“大舅,您快进屋歇着吧。您的腿还疼吗?”爱爱连忙搀着老头的胳膊关心地问。
“感谢姑娘关心,不疼了,也能走,是他们怕我又摔着了出麻烦,非要让我拄根棍子,说是稳当些。”老头笑眯眯的搭话。“女婿呢?没来?”
“来了。”高大壮正和俊两口子说着话,爱爱冲他哈哈一笑,“高大壮,还不赶紧过来见过你亲太爷和亲太婆?”
依着向春燕,高大壮就和如菲一个辈分,又是娘家的亲戚,该称袁家老头老太太为亲太爷、亲太婆。他恭恭敬敬地走过去,“太爷、太婆,过年好。”
“好好,都一样,感谢你。我俊说在医院看见过你的,我老是想不起来,今天看见了,还真是见过一回的。多好的娃子,跟我们小姑娘真是天生的一对。”俊的婆婆笑眯眯地拉过高大壮手轻轻地拍着。
“小姑婆。小姨婆。”如菲和登科跑过来,一人抱住爱爱的一条腿。
“哇哦,宝贝们都在呀?如菲、登科,想我了没?”爱爱蹲下来一边一个搂住他俩。
“想了。”两个小家伙齐声回答。
“登科,不叫小姨爹爹?”石娇蓉提醒登科。
“小姨爹爹。”
“登科真乖。”高大壮抱起登科。
“高叔叔。”
“如菲,别叫他高叔叔了,叫大哥哥。”爱爱笑着纠正如菲。
“啊?为什么?”如菲一脸疑惑。“妈妈,小姨婆说的对吗?”
“小姨婆说的对,叫壮哥。”
“来,如菲,壮哥抱。”高大壮把登科放下来,抱起如菲。
“小姨爹爹,如菲叫你壮哥我也要叫你壮哥。”
“还真是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咧,爷儿两个都想着升辈分占便宜。只要你老子不反对,你随便喊,壮哥我绝对没意见。”
“你看这辈分乱得。”在场的人都笑。
屋里的亲戚们原来正陪着向春燕的娘家人说话,看爱爱他们进来,都起身和他们打招呼。袁德彪也一反常态地对爱爱点了点头,还温和地说了声“姑娘稀客”。爱爱以小舅称呼他。这些个原来对爱爱冷眼相向的一大家人,今天都对她报以热情的笑容,那笑容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锦珍姐姐是卡着饭点来的,她说家里的亲戚们全都来过了,她可以安心安意地吃了晚饭再回家。
“幺幺,我们都还没去给你拜年呢,难道我们不是你亲戚吗?”敏打趣道。
“你说呢?”锦珍姐姐假装生气问敏。
“不会说话,小心你幺幺给你两巴掌。你们是什么亲戚?在你幺幺眼里,你们都是她自己屋里的娃子。”余明丕笑道。
“这么说是我见外了?”敏自嘲。
“狗日的就数你苕,你看你几个哥哥兄弟有一个说你这样的苕话的吗?”袁德江白了孙子一眼。
客人不算多,没有必要请厨师,俊的妈妈和慧华、蕙蒹亲自下厨,俊和向春燕倒茶酌酒,敏、杰、睿上菜招呼客人。大家分两批次坐席,头一批是俊的舅舅舅妈、姨夫幺姨陪着向春燕的爸妈坐了一大桌,袁家老哥俩和老伴陪着俊的家爷家婆们一桌,还有慧华的娘家人又是一大桌。下一批是丁蜜妈妈和婶子,还有锦珍姐姐两口子陪着向春燕的哥哥嫂子和爱爱两口子围了满满的一大桌,俊的爸爸和叔叔婶子分别陪着表亲们坐了两桌。
按照乌河镇的习俗,新郎新娘在婚宴上要给长辈或平辈年长的客人奉上喜饼,收到喜饼的人会在装饼子的碗里搁钱,多少随意。当然这个随意也不能太随意,至亲的亲戚们坐到一起都会有个攀比。姑想着给她兄弟挣面子,姨要给她姊妹挣面子,一般都不会相差多少。袁家原本没安排,奈何长辈们不依,他们说礼金不收就算了,哪能让姑娘白奉茶、白叫人?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俊的爸爸只好派杰到镇上现买奉茶的大喜饼回来。
丁蜜端着茶盘,俊挨个递送喜糖喜饼,为向春燕引荐在座的亲戚,向春燕随即奉上茶水。他们发到爱爱他们这一桌。
“爱爱,这是你的。”俊放下一袋喜糖,又端过一杯茶递上。
“你刚才叫我什么?”爱爱睁大了眼睛不相信似地问俊。
俊脸一红,“叫你爱爱呀。怎么了?”
“我们小姨叫我认了,你竟然也敢叫我名字?姐姐,你管不管?你侄儿子竟然大口小叫的直呼我名字。”
“嗯?叫你名字怎么了?难道他从前没叫过?”锦珍姐姐正和向春燕嫂子说话,忽然听爱爱叫她,愣了一下。
“俊哥叫她好哭佬都挨你打,他哪还敢叫她名字?”帅嘴里揣着一口菜说。
“那你叫我怎么办?人家今天是新郎官,我哪敢打他?改了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叫了就叫了呗。”
“我是你妹吔,你就纵容他这么目无尊长?”
“你气呼呼的做什么?要怪就怪你自己。谁叫你猪里猪气的把你婆子的亲表妹介绍给他?跟着我他是不敢喊你名字,可你现在跟着高大壮,人家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姨夫,长辈叫你名字不是正常得很?你不服气你就叫他名字,只要你不怕你婆子和你舅家婆、还有你表舅、表舅妈骂你没大没小。”
一桌人都笑。
“你才猪气。我就没大没小,袁士俊、袁士俊、袁士俊,哼,胆敢喊我名字?”爱爱气得敲着碗叫,这也是她第一次叫俊的名字。
“小姑娘怎么了?”婆婆听见响动过来问。
“没事大家婆,他们闹着好玩,我俊哥喊我小姨小名,我小姨生气了。”帅笑着解释。
“俊,你是不成器。”俊的婆婆打了俊一巴掌,“苕东西,你怎么能叫小幺姑的名字?就算春燕是前辈,你也不能乱叫,你们各依各的,你该叫幺幺还是得叫幺幺,不然小心你念幺幺捶你人。小姑娘,莫和我俊置气。”
“嗯。还是大舅妈好。不像我姐姐尽偏心。”爱爱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骄傲的笑容。
“小妹,你看你姐姐说你猪你还不服气,亏你还是个上了大学的,人的心脏哪有长在正中间的?不都是偏左长的?你姐姐叫你管俊喊姨夫,你还偏要俊认你为幺姑。今天这个便宜是好占的吗?是长辈就得吃大喜饼,人家给幺姑端上个大喜饼来你敢不拿钱?”余明丕笑着逗爱爱。
“真是咧,俊,快给你小幺姑端个大喜饼来。”丁蜜的妈妈起哄。
“就是,俊哥你端过来,她表舅表舅妈都看着呢,看她敢接不?”帅帅也起哄。
“有什么不敢的?新婚三天无大小,要的就是个热闹。”向春燕的嫂子笑道。
“听见没?我舅妈都不反对,我还怕什么?不就是几个钱吗?什么了不起的?他把饼子端过来,红包自然少不了他的。”爱爱说笑着从包里摸出一个红包来。
“还真有呀,不要白不要。快,丁蜜,帮你俊哥把饼子端过来。”余明丕和丁蜜妈招呼丁蜜。一桌的人都起哄,包括高大壮。
“不闹了,说着好玩的你还当真呀?”俊和向春燕推开丁蜜送过来的喜饼。
“小姨,你离他远点。”爱爱起身把向春燕推到一边,然后坐下来冲俊说:“来,把饼子和茶给幺姑端上来。”
“好好好,逼着你姨夫叫你叫幺姑,你也不怕回去你婆子拿大嘴巴抽你。连襟,你就这么惯着她?”余明丕揪高大壮的衣裳。
“不然呢?当着你和大姐的面我也不好下手收拾她呀?”高大壮装无奈。
“舅、舅妈,回去可千万别跟我妈告我的状。”爱爱也笑。
众人都嘻嘻哈哈等着看热闹。俊也笑得不行,在众人地怂恿下递上大喜饼奉上茶,说了声“小幺姑喝茶。”
“哎,这还差不多。”爱爱差点笑岔气了,她接过茶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递上一个红包。俊推辞没接,帅帅替他接了,打开看了一眼塞到俊的上衣袋里,不服气地说:“小姨你偏心眼子,我结婚的时候你怎么不给这么多?”
“余得魁,你结婚的时候我给的比这少?个白眼狼,你说这话亏不亏心?”
“一点都不亏心。你看看人家都是幺姨姨夫一起来吃饼子,你呢?非要等我先结婚了你才肯结婚,你还差我一个小姨夫的饼子钱咧。”
“谁叫你性子急先结婚的呢?要不你把你俊哥的盘子借来,我把我这饼子借给你,你装在碗里给你小姨夫端上来,叫他把钱给你补上?”丁蜜妈这番话说完,桌上的人都起哄。
大家正闹着,俊的妈妈过来了,她忙了一大圈,厨房的活完事了又忙着挨个的给亲戚们酌酒。
“我先给我小妹子酌一杯酒,还有壮壮,我俊有今天,你们两个是大功臣。”
“亲婆客气,他们是天作之合,我们可不敢居功。”高大壮忙起身推辞。
“爸爸妈妈怎么没一起来玩?我们这乡下他们怕是看不惯。”
“亲婆这是哪儿的话?都是在乡下土生土长的,怎么能说看不惯的话?我妈原来是要一起来的,昨天又说有我和爱爱做代表,她就不来叨扰了。”高大壮一本正经地回答。
“大姐你单独选个日子人家肯定就来了,你说今天这日子,俊递杯茶人家空着手敢接?”余明丕开玩笑说。
“你看看,我们一开始是没准备饼子茶的。”俊的妈妈一脸歉疚的样子。
“大姐您不知道,我妈之所以不来就是不想看见我大哥和我姐姐。守着我家爷家婆,她和他俩不好论辈。她跟他们充长辈吧不合适,认长辈更不合适,为难。她老人家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样不出息,虽然人没来,心意还是带到了的。小姨,这是你老姐姐给你的一点心意,请笑纳。”爱爱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塞给向春燕,然后回头对俊说:“小姨夫,你是不是得再拿个喜饼来给我带回去交差。”
“小妹子今天划不来,刚才当幺姑,钱上吃了亏。这会儿叫姨夫,辈分上又吃了亏。你这是左也吃亏右也吃亏。”丁蜜妈打趣。
“我的天,红包怎么那么厚?小妹你婆子这么大方吗?里面装的不会都是一块两块的吧。”余明丕继续说逗话。
“装的废纸,你管得着吗?姐姐,你最近是不是家教不严呀?我大哥怎么跟我说话呢?他不知道我今天是什么身份?”爱爱佯怒。
“怎么了?”锦珍姐姐一脸懵。
“他不就仗着有你在我不好说他什么吗?等你们家袁士睿结婚的时候他也敢这么跟亲家说话?得罪了亲家看你二哥和你侄儿拿大巴掌扇不死他。”
“知道他是狗仗人势你还生气?当面教子、背地教夫,等回去了我再收拾他。你不是后天才上班吗?你今天跟我回去亲自监督。”
“我才不去。我不监督你就不严整家规了?”
“我惩罚他就是做给你看的,你不去我做给谁看?”
“哼,你就包庇他吧,哪天出去胡说八道让人打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大家说说笑笑吃得很开心,爱爱嫌菜太辣,或太油,举着筷子不知道吃什么。她让帅帅帮她舀了一碗稀稀饭。
“饭菜不合口味是吗?”俊看爱爱掰了喜饼往稀饭里的泡。
“不是,我喜欢这么吃。”
“厨房有炖莲藕的汤,蛮清淡的,要不要给你盛点来?”
“不用,我有这就行了。我看我们小姨怎么好像体力不支的样子?”爱爱小声问。
俊心疼地看了向春燕一眼,“这两天没怎么吃东西。”
“那你还不让她坐下来歇会子?不会是怀孕了吧?”爱爱捣着碗里的喜饼。
“有点像。她说妯娌几个都忙着,她哪好意思自己躲清闲?”
“猪,让我姐姐出面呀?”爱爱小声埋怨着,白了俊一眼。“姐姐,你把我们小姨叫过来一起吃点东西吧,她站了半天也累得够呛了。”
“也是的,俊你个猪一点都不会心疼人。帅,站一边吃去。春燕,过来我问你话。”
向春燕过来,锦珍姐姐拉她坐下。
“小姨,看我的稀饭泡喜饼,蛮好吃的,你尝尝,好吃你也泡一碗。”爱爱把碗支到向春燕面前。
“小姨你弄得什么呀?跟屎样的怎么吃?就那你还好意思四处推荐。”帅站在一边笑。
“余德魁你是不是骨头痒痒了欠修理?”爱爱看着帅帅做愤怒状。
“你吃吧,喜饼子油大糖也大,我还是喝光稀饭吧。”向春燕看了看爱爱碗里糊糊样的东西,摇了摇头。
“春燕,稀饭要干点的还是稀点的?我给你弄去。”俊问。
“稀的吧。”
“没推销出去吧?看了都恶心,谁吃?”帅一脸嫌弃。
“没人吃我吃,我觉得很香很好吃的。”
“妹子,喜欢吃面食可能要生姑娘的哟。”丁蜜妈妈跟爱爱说笑。
“真的?”高大壮眼睛都圆了。“爱爱听见没?一定要多吃面食的,这样可以生个姑娘。”
“哟,都说男人们重男轻女,高兄弟怎么喜欢姑娘?”丁蜜妈问高大壮。
“嗯?”高大壮愣了一下,笑着说:“主要是他们如菲太可爱、太漂亮了,要是我们生个儿子肯定也会喜欢如菲的,那可出大麻烦了。且不说辈分有多乱,只说那个势在必得的余登科,我们儿子要跟大侄子争媳妇,那多伤和气。”
一桌子的人哈哈大笑。
余明丕掰着指头数了数。“连襟,你结婚的月数一个巴掌都不到,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怎么就开始操心接媳妇的事情了?人家如菲起码要比你儿子大四岁,你担这个心不多余吗?”
“四岁叫大吗?我一个同学比他老婆小六岁,人家两口子照样好得不得了。”
“也是,好像有个男演员比他老婆小九岁是吧?这么一说问题好像还有点严重。连襟我跟你说,如菲和我的登科是小妹亲自做媒定的娃娃亲,花褂子花裙子都是她亲自买的,我们亲自送的,不信你问你小姨夫。将来你们要是生个儿子肯定比我的登科长得排场,你们可不能由着你们儿子跟我们登科抢媳妇。”
“大哥你这话说的,哪个父母做得了儿女的主?我儿子要是有这个意愿我肯定要全力支持,怎么能够成人之美伤我儿子的心呢?”
“连襟你说这样的话就不够意思了。”
“我怎么才叫够意思?我都让爱爱多吃面食争取生个姑娘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行行行,够意思。来,小妹,我这个喜饼也送给你吃,你争取生个姑娘。”
“高大壮你个不怕丑的东西,你大哥是喝了酒胡说八道,你也喝酒了吗?小妹你看你也不管管他,由着他在那里胡扯乱嚼。”
“稀罕管他们。你们看,横刀夺爱的已经来了。”
众人顺着爱爱的眼光看过去,只见小虎子牵着如菲的手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如菲仰脸看着小虎子认真地听着,小登科撅着嘴巴气呼呼地看着他俩。众人都笑。
“完了完了,大哥,你看如菲那一脸崇拜的样子,你们余登科要吃亏了?”
“吃什么亏?”
“你还没看出来?你们余登科现在就已经郁闷了。我们虎子兄弟占着年龄优势,你们登科哪是他的对手?”
“年龄怎么了?他俩年纪相仿正好,虎子比如菲大得太多了吧?有年龄优势的应该是我们登科才对。”
“大哥言之差异。你呀,根本就不了解小姑娘。这年纪大些的懂的东西自然也多一些,从知识方面能吸引她,自然而然会得到她的崇拜。大的还会照顾人,小姑娘谁不喜欢被人宠爱呵护的那种感觉?此外,小姑娘们都有母爱情怀,她们会乐意照顾小弟弟,也喜欢被俯首贴耳的小弟弟崇拜、依赖的感觉。最不讨好的就是同龄人,既没有崇拜感,也没有被崇拜感。既没有被呵护的感觉,也没有想呵护的欲望。所以,你们余登科最吃亏,我的儿子比他稍微幸运那么一点点,最有优势的就是我们虎子兄弟。”
“我说连襟,你的那点小聪明是不是都拿去研究小姑娘去了?既然这么有研究怎么还混到三十岁才结婚?我不管你那些,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我们登科有婚约在先。”
“爸,你跟他瞎争个什么劲?我们退出,让他跟他表舅争媳妇去,把他表舅惹火了,几个大嘴巴子扇死他。”
“我才不跟你们争。如菲跟谁我都开心。跟了虎子她是我弟妹,跟了登科她是我侄孙媳妇,跟了我儿子那就不用说了,更亲了,所以我无所谓的。”
“你还想得怪美,我们如菲为什么一定要跟你扯上关系?”向春燕笑。“如菲,过来。”
“妈妈。”如菲拉着小虎子的手过来。
“如菲,你怎么不跟登科弟弟一起玩?”
“我要听小虎哥哥讲故事,弟弟要打扑克牌,所以我不和他玩。”
“虎子,你大,陪登科弟弟打会子牌不行?”虎子妈劝道。
“如菲妹妹要我给她讲故事。”
“如菲,听妈妈话,你和虎子哥哥先陪弟弟去打牌,晚上妈妈给你讲故事。弟弟小,我们要让着他点。”
“那好吧。”如菲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登科弟弟,我们打牌去。”
登科撅起的小嘴终于咧开笑了。
这顿饭吃的时间真不短,等他们放下碗快,妯娌几个连忙收了菜盘子换上了果盘。爱爱趁着大家喝茶的空,叫上高大壮去看大姑妈。其实她特不想到乌河镇上去,乌河镇人好奇加鄙视的目光至今还让她觉得心有余悸。都到家门口了不去看看,心里肯定过不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不会有人认得她吧?
爱爱还是小学毕业那年来过乌河镇,乌河镇变得她几乎认不出来了,以前的砂石路变成了水泥大马路,路边清一色的三四层高的民宅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老街在哪儿,也不知道去大姑妈家该往哪里走。
“我陪你们一起去吧?”俊说。
“不了,你忙吧,我和高大壮还得到街上給她买点东西。乌河镇人不是喜欢说嘴是大路吗?这么小个地方我还能问不到?”
“那你慢点,她还住老街,老街上的路都坏了,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买东西顺着门口这条路走上头,拐个弯是正街,小超市多得很。”
“知道了。”
他俩来到正街,超市(就是打着超市招牌的小经销店)真的是隔着三五家就有一个。这街爱爱原来走过,就是过去买饼干面包的那条主街,不过房屋基本上没有原来的痕迹了。爱爱挑了家店面较大的店走进去。“老板,有一百多块钱一条的烟吗?”爱爱看着货架问。大姑妈平时抽的是两块钱一盒的烟,对于她来说,一百多块钱一条的烟档次已经很高了。
“有,一百二的,一百五的,一百八的,您要那样的?”胖胖的中年男人过来搭腔。
“一百五的吧,再来一提纯牛奶。”爱爱从包里掏出钱包。
“欸?你不会是爱爱吧?”
“王五哥?”爱爱听见老板吃惊的声音抬头一看,才发现老板是王五,她也很意外。虽然人到中年的王五发福了,但是大致模样没有变。
“哎哎。你还认得我?真是好记性。你一进门我就觉得眼熟,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是谁,差点认不出来了。”见爱爱还认得他,王五很高兴。
“王五哥,您开的超市?”见人家一脸热情的样子,爱爱连忙礼貌地搭话。
“嗐,什么超市,瞎混。”
“您还真是谦虚,这么大的门头乌河镇上没几家吧?您搬到这里来住了?”
“哎呀,你看我们镇上,不是开厂子的就是做大买卖的,我们没别的本事,就买了人家几间老宅,拆了盖了这几间屋,楼上三层住人,楼下开门头混日子,后院是仓库。”
“老屋呢?那么好的房子空着了?”
“不提老屋,哎,当时花了那么多心血盖起来的,拆了吧舍不得,留着吧,太闭塞不能做生意。租出去吧,说了你别见意思,人家嫌你姑妈太吵。嗐,好不容易来了个想便宜不怕吵的,一年两百块钱租金,和空着没什么区别。好多年没看见你了,听说结婚了?”
“嗯。高大壮,这是从前住在我姑妈斜对面的王五哥。”爱爱把高大壮介绍给王五,心里在想自己结婚的事王五只能是听大姑妈说的,也不知道是大姑妈主动说的,还是他打听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乌河镇的人还没忘记她这个小老婆生的姑娘吗?
“五哥好。”高大壮礼貌地打招呼。
“你好你好。怎么?专门来看你姑妈的?”
“我哪有那么好孝心?”爱爱笑。“我们过来走亲戚,顺道去看看她。”
“老五,这是爱爱吧?哎呀,长成大人了?不看你的嘴巴都猜不出来了。”王五老婆也过来了,满脸堆笑的,好像她们从前是很熟识的人一样。
“哦,五嫂子吧?我都三十岁了,快成中年人了。”爱爱笑道。
“哎呀,日子混得真快,还是十来岁的时候看见过,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哦,想起来了,袁徳江老头子的大孙娃子今天结婚。听说这个媳妇是你做的媒,送亲过来的?”王五老婆问。
“就是过来玩玩。他们本来就是同学,我们不过是给他们提议了一下,”
“这样啊。老头子老婆子逢人就夸你好咧,说老头子住院多亏你帮忙,说你跟古家的那些人一点儿都不一样,又晓义,又和气,当着官一点架子都没有,和念芳一样会亲热人,说你姊妹两个对他们比他几个亲儿子、孙子还好还孝顺。”
“哪里的话呀,不过是我姐姐没空时,我替她照应了一下。老人家们,你对他一点好他们就念念不忘的,真是让我惭愧得很。”
“你不晓得,德江老头子的这些话传到你大姑妈耳朵里,把她气得要死,说你对袁家的那些外人都比对她好。你打小不喜欢你大姑妈吧?多少年没回来了?你奶奶下葬都好像没见你回来。”王五接过话茬。
“我有十六七年了没回老家了。”
“这么长时间了?其实你总共也没回来几次吧?”
“回来过三次。”
“有吗?我就记得兴强结婚时你回来的时间长。”
“哪呀?百钊结婚她也回来过,你忘了?凤玲让她给李枣叶筛茶,被李枣叶吓哭了。后来又跟着岳婆婆回来过一次,好像是暑假的时候对吧?我记得大晚上要回家,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哟,你姑妈吵得半条街的人都能听见。我还开门出来看了的。那时候新强好像还在。”
“嫂子好记性。”
“你是城里来的,难得回来一回,当然记得格外清楚。”
“你小可能不知道,新强死的时候还是我到你们屋里报的信呢。”王五接过话茬说。
“我知道的。”
“你知道?我半夜去的你怎么会知道?是听你奶奶说的吧?唉,这么一说兴强不在也有十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要不怎么说不敢认你了。你爸妈还在那里住吧?”
“嗯,还在那里住着。”
店里一下涌进不少买东西的顾客,王五老婆连忙过去招呼。
“王五哥,光说话耽误你买卖了吧?一共多少钱?我结了账你好忙生意。”
“忙什么忙?有你嫂子看着呢。烟一百五,纯牛奶六十五,一共二百一十五。”
“你忙吧,不用找了。”爱爱递过二百二十块钱。
“那可不行。哪能多要你的钱?我收二百就行了,这二十块钱你拿着。”王五把钱塞在爱爱包里。
“不行不行,少要这么多钱怎么可以?你让我不好意思了。”爱爱掏出钱。
“快别推辞了。”王五按住爱爱的手小声说,“让人家听见了也来跟我砍价就不好了。你难得回来,乡里乡亲的,客气什么?这回回来后,恐怕再难得回来了吧?”
“应该是。谢谢王五哥,我们走了。”
“去吧,还认得路吧?往前走到那根挂着广告牌的水泥电线杆子那里,有个小巷子口,进去走几步拐个弯就是老街了。”王五把爱爱送到门外。
“谢谢王五哥。”
“谢什么?慢走。”
“咦,这姑娘是谁呀?好面熟的样子。”爱爱听见一个买东西的老婆子问。
“是爱爱,岳婆婆的小孙女娃子。”王五老婆说。
“岳婆婆?呀,那不就是古月箫的小女娃子?这女娃子真是干净咧,穿着打扮真朴素,跟他们古家的那些女娃子们一点不像。”
爱爱本来就没有新潮艳丽的衣服,因为怀孕,穿肥大的衣服舒服,便穿了件棉警服,卸了警号臂章,跟大老爷们的大棉袄一个样。
“算您家说了个大实话,人家在公安局当官咧,能和那些人一个样?”
“爱爱,人家夸你咧。”高大壮见爱爱一脸严肃,拿话逗她。
老街的房子大多关着门,有一些老头老太太在这里住着,据说是乡下搬到镇上来的。儿孙们在镇上或城市里盖了新楼,要转卖乡下的房屋土地,又不想跟老人们住到一起,嫌老人们齁齁咳咳又吵又脏,便花几个小钱租了这里的老房子让他们单住着养老。住在镇上,看病、买菜什么的,或者儿女们回来探视,也比住在乡下方便。老人们也不愿意受儿孙拘束,乐得住在这里自由自便。大姑妈还住在古百钊的土屋里,明灿的后妈走了后,古百钊又找了个寡妇,到人家屋里上门。他好吃懒做,被继子赶了出来,于是在外面游荡,也不晓得做着些什么营生。从曾美静走了后,大姑妈就恢复了她间断了两年的每日早骂。挨骂的对象先是古百钊,后来是大姑父,还有明灿。现在只有大姑父一个人挨骂了,但是大姑妈的早骂还坚持着,时间似乎越来越长,气得隔壁两边的老头老太太经常跟她吵架。菊英姐姐早就跟着军强搬到了城里,说起来是儿孙满堂,可每年吃团年饭,桌上只有大姑妈和大姑父两个人。所以每年的除夕那天,她骂大姑父一骂就是整整半天,直到她筋疲力尽为止。反正老街的老头老太太们都去儿女家过年了,她可以尽情地骂。
和新街的高楼大厦比起来,老街显得愈发窄了,房子也愈发低矮狭小了。爱爱走到大姑妈门口,大姑妈家那两扇没有刷油漆的灰白的木门敞开着,一眼可以看到后门外的小厢屋。堂屋里还是靠墙放着一张黄漆斑驳的大方桌,桌子上放着一些坛坛罐罐,和一个破旧的皮革包,一双脏兮兮的棉手套。桌子底下搁着几条长板凳。堂屋中间还是那张被油污浸润过的黑黢黢的小方桌。十几年过去,这间屋子没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是除临街的那面墙外,其他三面土墙上都密密麻麻糊着十字架或与耶稣教有关的年画。从曾美静走了,大姑妈就信耶稣教了。据说信耶稣教的人一般都忌嘴,从不骂人。但是大姑妈似乎和那些教徒们不一样,她一直我行我素的坚持骂人。而耶稣似乎也不与大姑妈计较,并没有降罪于她。她八十多岁高龄了,依然耳聪目明、腰坚背直,还做着坐买坐卖的小生意自劳其食。
“姑妈。”爱爱站在堂屋里喊。
“哪个?”大姑妈弯着腰从搭着一块破麻袋的矮塌塌的厕所里钻出来,边走边提裤子地过来,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了往这边看。
“我,认得不?”爱爱笑。
“小狗日的(乌河镇人对自家孩子不带恶意、表示喜爱的嬉骂),你怎么来了?你爸爸叫你来的?”大姑妈看见爱爱她咧着大嘴笑了一下,然后表情很平淡地说了这几句话。
对于十几年没来过的侄女的突然造访,她居然没有一点惊讶。可能她这个年纪对什么都不感到意外了吧?爱爱这么想。
“我爸不知道我来。我过来走亲戚,顺便过来看你。”
“我说你老子怎么那么好心咧。你走什么亲戚?不会是帮袁家那个大闷子接媳妇吧?”
“人家哪里就闷了?我爸也惦记您,那天还跟军强说,什么时候您去了就通知他一声,他去看您。他现在老了不愿意动了,一年到头除了麻将馆哪儿不去。”
“他老了?他比老子还老吗?侄儿侄女侄孙子们都知道给他拜年,他就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姐姐?懒得动就不回来看他老姐姐了?他就我这一个姐姐了咧。他小时候不是趴在老子背上长大的?忘恩负义的东西,把他老姐姐忘得一干二净了。老子说了还要训他的,你二爸过辈,他硬是没去看一眼。活着他不去也就算了,黄土一盖就就阴阳两隔了,想看也看不着了。兴强走他没来送,我也就不跟他计较,你二爸是他亲哥哥咧,怎么说也是一奶同胞的弟兄姊妹,他竟然都不肯去送最后一程。”
“二爸死了?”
“你不晓得?这么大的事你爸都不跟你说?去年腊月间就死了,可伶他什么时候死的都不晓得。”
“您不是说腊月间死的吗?怎么又不晓得了?”
“是腊月间发现的。他欠着人家经销店的几十块钱,经销店的老板好长时间没见他上街,那天正好从他那里路过,就拐到他住的破窑里去讨账。门是从里面关的,可叫了几声又没人应,人家觉得不大对头,回去让人给广梅带了个信。广梅得了信,让大强、小强找百祥去看,才知道砖窑顶上垮了,掉了不少土下来,把他压死在床上了。去年冬里雨雪多,那口几十年的破窑还能不垮?几个小狗日的也不说去看一下,把他接出来。现在又不是从前,你说哪家没有几间多余的空屋?居然还把他塌死在破窑里了。也不知道死了多长时间,人四仰八叉的早硬僵了,想入材(棺木)都不行了。百祥和大强、小强就那么把他抬到拖拉机上拉去火化了。回来也没说给他置副棺材,就装在一个瓦坛子里埋了。火化前他们还特意给你爸爸打了电话,狠心的小东西说你们看着办吧,我就不来了。亲嫡嫡的兄弟,你说他是不是绝情绝义?”
“嘁,跟二爸比,我爸就算是有情有义的了。我奶奶到底还是我爸给她养老送终的吧?二爸呢?从我记事到我奶奶去世,我没见他来看我奶奶一眼。”
“他说了,你们住在城里,你爸有头有脸的大小是个人物。他跟叫花子一样,怕去了丢了你爸的面子。”
“好,这个暂且不说,少义哥不住城里吧?他该算不上什么人物吧?少义哥下葬前,我爸和大强亲自去叫的二爸,他不也是看都没看一眼吗?他连生养他的亲娘,和他亲生的儿子都不肯送最后一程,何况我爸爸只是他的兄弟。他连亲娘亲儿孙都不放在心上,哪里还会稀罕兄弟?所以呀,我爸去不去二爸他都无所谓的。那年奶奶去看他,他当着奶奶和他满堂儿孙说他要沟死沟埋、路死路埋。老天真是仁慈,真的就达到他的要求了,满足了他的心愿。百祥哥他们大不该多事,弄他去火化做什么?他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会骂他们不肖子孙多管闲事的。”
“死女娃子,歪理一套一套的,有你这么说上辈的?”
大姑妈说时拿手在爱爱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爱爱居然前所未有的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亲切。
“姑妈,您这么前门后门都敞着,风对着吹不冷吗?”
“冷就不开了?我们又不像你们城里人,一天到晚关着门。”
“为啥?”
“你奶奶没给你讲过?开着门才有人气。早先谁家不是太阳没出来就开门,天黑定了才关门?大白天的家里有人就得开着门,这是规矩。我和你姑爸平时也不大到这堂屋里来,我们吃饭在厨房,一早一晚在厢屋里烤火看电视,中午太阳大了暖和了就出来晒晒太阳,到外面转一圈。”
“我大姑父呢?”
“才转出去了。我叫他到菜园子里弄点菜回来,还是年前去弄的菜,吃到今天了才吃完了。你吃饭了没有?我烧饭你吃?”
“我吃饱了才过来。”
“老子这记性不好了,也不记得那个娃子叫什么名字了。你怎么不坐?狗日的不会是跟赵高仁一样,怕老子的板凳把你衣服挂乱了吧?”大姑妈说着打了两个哈哈。
“姑妈真会说笑,我是坐了半天了,所以站站舒服。”高大壮连忙笑着辩解。
“您还记得赵高仁?”爱爱也笑。
“怎么不记得?锦云个狗日的这辈子有福,又嫁了个有钱的。现在这个叫什么来着?说了好几回老子就是记不住。”
“叶友斌。哪算什么有钱人?不过是每月有几千块钱退休金,够哄锦云姐姐的。”
“叶友斌?这个伙计还蛮好的,听说工资本子都给锦云保管了,将来还要把他的房子也过户给锦云。攒了半辈子的积蓄自己的儿女都舍不得给,都给锦云了。听说他儿子做生意赔了老本,让他拿几个钱给孙子读书,他硬是没拿,被他儿子好打了一顿。你说拉儿拉女有什么益处?不给钱就挨打。”
“他活该。有钱不该花在有用的地方?他可好,有钱给锦云姐姐买衣服、买首饰、旅游、打麻将,就是没钱给孙子交学费?儿子不作难的时候没跟他要吧?况且他儿子日子好过的时候也不是不孝顺,吃穿用度没少孝敬他。他儿子不那么孝敬他,他能存下那些积蓄?他帮儿子把难关度过去了,他儿子还能不管他?他那么绝情别说他儿子想不通,搁谁家的儿子都想不通。”
“你说得怪稀奇的,要是他爹死了他跟哪个要钱去?他把棺材刨出来跟老头子要去?老头子把钱拿来哄老婆不应该吗?他一个土埋了大半截子的人,人家不图他几个钱花花凭什么跟他?图他那一把随时都可能瘫掉瘸掉的老骨头?图将来端茶递水、端屎倒尿地伺候他吗?苕得抓屎吃的人也不干唦。再说了老家伙们自己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凭什么非要给儿子?一泡屎一泡尿把儿子拉扯成人了,不跟儿子要钱就是便宜他们了,大逆不道的东西居然还敢动手打人。你居然还说叶友斌活该?你个大拇指往外撇的东西,说话不向着你姐姐,还倒过来维护外人?你不惟愿你姐姐好?”
“我惟愿她好她就能好了?是邵贝适对不起她还是夏飞进对不起她?她要是肯踏踏实实过日子,跟谁过都差不了。她要是不把赵高仁惹烦了,她现在还是住着一百多平的大房子,还在医院熬着药,还是可以穿得干干净净,轻轻松松挣着体体面面的工资。她把自己好好的家毁了,把儿子也毁了,找那么个大她一大截子的老头。找老头也不说她,老头给了她不少的钱,给了她房子、工资卡,给了她安定的生活。老头活着就是她靠山,那她是不是就该待人家好点?是不是该好生照顾着让老头多活几年?老头毕竟比她大那么多,多半是要死在她前头,她是不是该把能省的钱攒起来?这样将来老头不在了,她靠着积蓄也能安安逸逸过完这辈子。可她还是不懂得珍惜,还是不知时务。您是没看见,如今她从头到脚穿的、抹的、戴的都是名牌。家里的家务人家一概不管,换下来的衣服不是送到洗衣店干洗,就是老头帮她洗。隔三差五的还嫌老头做的饭不好吃,不是上饭店,就是下馆子。吃了穿了且不说了,成天泡在茶馆里打牌,还是打什么几十起胡的,上不封顶的。说了我也不懂,只知道输赢动则过千。这是过日子还是整冤大头?平常人家经得起这般折腾?现在老头还是新鲜劲儿,一味地要哄她开心。时间久了呢?一看自己攒了半辈子的老本都被她败光了,还不活活气死了?没了收入来源,就老头的那点家够她折腾几天?或者哪天老头子烦了或者想明白了,要把自己那份家业留给儿子孙子,您说她再靠谁去?难不成她上辈子行善积德了,这一辈子都有这样的冤大头等着她?”
“怕什么?她不还有一个儿子活着?”
“儿子?儿子刚会走道她就把他抛弃了,人家凭什么养她?”
“凭什么?就凭她给了她儿子一条命。莫说她儿子还吃了她一年奶。她不是还隔三差五的给她儿子买过衣服鞋子什么的吗?”
“给了儿子一条命,吃了她一年奶,还买了几身衣服几双鞋子,就凭这些儿子就该感恩戴德?就得给她养老送终?那她带给儿子的心灵创伤呢?从小没有母爱,受人耻笑被人欺辱,带给儿子这样痛苦的人生,她儿子愿意要她给的这条命吗?”
“你说破了天也是妈就是妈,没有他妈就没有他,血缘亲情是不可否认的。老话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给娘老子养老尽孝就是天经地义。老话还说:狗不嫌家贫,儿不拿母错。他妈再有不是,也不是他做儿子的能说三道四的,更不能作为他不給老妈养老送终的借口。”
“好了姑妈,左右都是您家有理还不行?我是来看您的,不是来跟您开辩论会吵架的。”爱爱笑了一下,是,血缘亲情不可否认,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已经不跟大姑妈生气了,大姑妈是奶奶的女儿,她希望大姑妈健康、开心、幸福。她拿出钱包掏出准备好的一千块钱递给大姑妈。
“死女娃子,你给我这么多钱做什么?”大姑妈毫不迟疑地接过钱数了起来,数着数着嘴角向耳根扯去。她咧开的大嘴合不上了,斜着眼睛看了高大壮一眼,“那个小狗日的没来过,给他二百算做打发。”她捻出两张票子递给高大壮。
“不用姑妈,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娃子,姑妈自己留着用吧。”高大壮把她拿钱的那只手推回来。
“嫌少?”
“姑妈,您都拿着,您的心意我们领了。这次来了,恐怕以后再不会回来了,也就不会来看您了。爸爸老了,他也懒得回来,你和大姑父得空就到我爸那里住几天。他没事,可以天天陪您打麻将。我们一起来的有同伴,我们就不等大姑父回来了,我们先走了。”
“小狗日的,来了板凳都没坐一下,茶也没喝一口,碗也没端就要走了。”大姑妈送他们出来。
“姑妈,外头冷,您进去吧?哪天您到菊英姐姐家去了,让她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我去接您。”
“要得,天气暖和了再说。自己开车来的吧?叫那个狗日的开车慢点。”
“唉。我晓得的。”高大壮恭恭敬敬地回话。
爱爱和高大壮按原路返回,走到老街口子,那里聚了不少人。
“转来了,转来了,你们看,那两个人就是的。”爱爱听见一个老婆子很兴奋的样子说。乌河镇的人还是老样子,对八卦是非这么感兴趣。谁叫自己是一个生在是非之家的尴尬人?她苦笑一下,打算低头过去。
“我说吧?多干净的一个人?”爱爱听出来说这话的和刚才说话的是一个人,也就是在王五超市里买东西的那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子,看来是她散布了不要脸的古月箫的小女娃子回老家来了的消息,并带着一群好奇心重的中老年妇女等在这里围观。
“真是不一样吔,脸上口红和增□□子都没擦,不像那些个妖精们一样。古锦云每次回来,一脑壳头发烫跟个乱鸡窝样,脸上粉子跟粉墙壁一样厚,嘴壳子抹得跟喝了娃子血一样红彤彤的,身上的香气老远就冲鼻孔。”
“他们古家的女人都是那个样,还有他们穿的那些个衣裳哟,前露胸沟后露背,露了肚脐眼露大腿。”
那些人旁若无人的议论着,根本不在乎爱爱听不听得见她们说的话。爱爱手脚不自在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她们。
“姑娘,给你大姑妈拜年了?”带头的那个老婆子一脸热情地和爱爱搭腔。
“嗯,您家们真热闹。今天太阳好,您家们在晒太阳?”爱爱只得放慢脚步。
“哎,晒太阳。怎么一来就走?不在你姑妈这里多玩几天?还是这么小的时候回来过咧,十几年不回来了,还认得路?”老婆子的手比齐她的腰处,不到一米高的样子。
“老家变化真的好大,不过路还是记得一点的。”
“记性真好。时间过得好快,都成了大人。古百钊结婚的时候,回来还要人背呢,还被李枣叶吓得尖喊尖叫。”有人说。
爱爱止步一笑,“小时候不懂事。”
“听菊英讲后来又回来过一回,来了和她大姑妈吵架,半夜叫新国送到念芳屋里去了。”一个和菊英姐姐年纪相仿的妇人插话。
“孙妹子,送客呀?”一个和大姑妈年纪相仿的老太太路过,跟和爱爱搭腔的老婆子说话。
“哪儿呀,是岳婆婆的小孙女娃子回来给她姑妈拜年,我们碰到了,说说话。”
“岳婆婆的小孙女娃子?古月箫的小姑娘吗?我看看。”老太太热情地拉过爱爱的手上下打量起来。“哟,成大人了,不说起来怎么都认不得了。还是一点子大的时候看见过。叫什么名字?你看老了不记事了,都忘了。”
“我妈妈姓爱,我小名就叫爱爱。”
“对对对,想起来了,叫爱爱。从前都说你这名字取得古怪,原来是这么个回事。兴强结婚那年,你跟你奶奶回来住了些日子,还到我屋里玩过的,和我孙女娃子玩了半天,还送了一个花夹子给我们娟娟了,还记得不?”
“记得,您家是张婆婆吧?娟娟现在挺好的吧?”娟娟比爱爱大一岁,是乌河镇唯一跟爱爱玩过的小伙伴。
“好,好得很,就是不能跟你比。她在外面做生意,娃子跟着她的老家伙们在这里读书,她一年回来看一回娃子,娃子暑假去看一回她。你呢?娃子多大了?”
“我刚结婚,还没呢。”
“是的是的,你们城里人时兴晚婚。你爸妈过了年还好?”
“还好。谢您家关心。您家身体挺好吧?”别人这么客气,爱爱也只好客气回应。
“好,好。多好的姑娘,这么和宜。到我屋里坐坐去,不远,就那个红铁门就是,我娟娟一会儿就回来了。”老太太指着不远处一栋四层楼的大门。
“谢谢您家好意,大过年的,不去打搅您了,就回去了。”
“这就回去呀?难得回老家来,来了就多玩几天嘛。”
“是为袁徳江的大孙子结婚她来的,不然哪里会回来。”孙老婆子插话。
“哦。是的,是的。”张老太太做恍然大悟的样子,她轻轻地拍打爱爱的手。“袁徳江老两口子光夸这个姑娘好咧。说又干净、又文静,一点城里人的架子都没有,和念芳一样和宜。说在城里住院时,一口一声大舅、大舅妈,买衣服、买吃的,还给她洗头发,真是比自己孙媳妇还孝顺。真是啊,现在哪个年轻人肯跟我们这样的老婆子近身、说话?见了都只差吐口厌涎,生怕你有传染病样的躲得老远。听你姑妈说还当官了是吧?难为你还肯跟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搭腔说话。”
爱爱听了这些话耳根都热了,脸也红了。倘若这些人知道她对老人家好,不光是因为他们是姐姐的舅舅舅妈,还因为她喜欢人家孙子,今天这些人恐怕还是会用鄙视的眼光招待她,拿唾沫星子淹死她。想到这里她一笑。“哪里当什么官?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办事员。奶奶在世时,总是念念不忘老家,说老家的人热情,会亲热人。我回来的少,认得的人也少,您家们不嫌弃我,肯跟我说句话,我心里已经感激不尽了。”
“哎,真是个好姑娘呀,不愧是岳婆婆一手拉大的。古月笙的锦云,还有她那个妹子,叫锦什么的。还有新国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呢?看我这记性,都记不起来了,她们都没有你这么和气仁义咧。啥时候碰见了你不招呼她,她就跟不认得的一样。你招呼她,她生怕被你拽住了一样,嗯一声就慌的忙的蹶了。袁家的大孙娃子也是个难得的好娃子,规规矩矩、温柔温款的,什么时候碰见了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那么好个娃子就是运气不好,没找到个好姑娘。他的那个小姑娘跟他真像,一个模子脱出来样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叫菲菲,对,是叫菲菲,长得真正是排场,画上的娃子都没有她好看,惟愿能找个好后妈,莫委屈了她。”
“老姐姐,人家现在找的这个姑娘是爱爱做的媒,可好了,还是个医生,也和爱爱一样,一点城里人的架子都没有。我昨天去他们家看了的,长得是真正排场,说话呀轻言细语的,一看就和善得很。她奶奶说心眼也好,对老的小的都好,亲家和亲家母也善属得很。结婚一分钱彩礼没要,新买的房子人家姑娘和娘屋里还添了不少钱呢。德江老头子说起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都要感谢念芳的小妹子。”
“你看看,都要谢谢你咧姑娘。从你姐姐的妈死了,两家人跟仇敌一样,横眉?眼几十年,这一下好了,都被你感化了。”
“老一辈的事您家们比我清楚得多,原本是我爸爸不好,舅舅们心里有气是应该的。不和我们计较是舅舅们宽宏大量。”
“看这娃子说话多好听,难怪你舅舅舅妈光夸你。那是你对象吧?你看又干净、又阔气,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个好娃子。”
高大壮一直没吱声,因为人家夸爱爱,他很开心,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听她们拉话。
“谢您家抬举。”爱爱连忙回应。
“好哇,都好,就是你奶奶死早了没看到你团圆(指结婚)。你奶奶真是个有福的人,儿子儿孙好大一阵。”
“您家抬举,奶奶哪里是有福?儿孙越多,受的累就越多,操的心、怄的气也越多。儿孙再多临老也是孤孤单单,成天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要是在老家,有您家们这些老姊妹们说说话,聊聊天,或许她老人家还会多活几年。”爱爱说着说着鼻子酸了,眼圈也红了。
“姑娘,千万莫这么说,现在就是这个形势,你看几个老家伙有人陪着说话伺候的?都是扔在一边单过。有的儿孙顾不上,都送到福利院去了。在那里面虽说不能动的时候有人递口饭吃,你不知道吃的真是和猪食狗食一样难得下喉咙。儿孙们只要脱甩(轻松),哪管老家伙在里面受的什么罪?甚至巴不得人家虐待老家伙,三天两早晨折磨死了,好脱了他们的心害,又免得他们亲自下手,落得一个忤逆不孝的骂名。不过这样也好,看外人眼色总比看自己儿孙眼色心里好过,也省得儿孙嫌弃老的添了他们的罪孽。难得有你爸爸妈妈那么孝顺的,你奶奶到死也是和你们住在一起。”
“老姐姐不说了,莫耽搁人家姑娘时间,只怕人家还有正事呢。”
“你看这人老了,一说起话来就没得数了。姑娘,以后有机会多回来玩玩,这里是你老家咧,你奶奶你爸爸都在这里过了几十年咧。”张老婆子拍拍爱爱的手,不舍地松开。
“好,有机会会回来的。”
“乌河镇就剩下她老姑妈了,她老姑妈都八十多了,还能活几年?以后恐怕难得回来了。姑娘,走吧,莫耽误你时间了。”
“回到老家,能和您家们说上几句话,才有回家的感觉,怎么能说耽搁时间的话?您家们晒太阳聊天,我们走了。”爱爱欠身低头离去。
“再见。”高大壮也欠身低头。
“再见,再见。”老婆子们都附和。
爱爱回头望一眼那些乡亲,她知道她们是带着好奇的心理在这里等着她,但是现在她们都用和悦的笑容目送着她,她也还她们一个真诚的笑容。
“看看,现在乡下的姑娘们都时兴染黄头发、红头发、烫卷头发,你看人家还是一头黑头发,一把辫子辫得规规矩矩的。人家这不比那些人花花绿绿的乱鸡窝好看得多?”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这是自生就长得排场,梳啥辫子都好看,穿啥衣裳都漂亮,换做普通人,还是要打扮一下更好看。”
“她跟古家的那些人就是不一样。他们古家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不怕丑,动不动就好勾肩搭背手牵手的,她爸妈那年回来时不就胳膊挽胳膊的?听说邵佑贞和现在的老头子还天天手牵手地招摇过市咧。你看他两个,正正规规的,多好。”
“爱爱,那些人还在看咱们。”高大壮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还站在原地叽叽喳喳议论的人说。
爱爱没理他,每想起奶奶她的心情就会沉痛起来。小时候,她对奶奶思念老家很不理解,她不知道那破破烂烂的老屋有什么值得她怀念的,忤逆不孝的伯父和姑妈有什么值得她记挂的。奶奶说,人在娘胎里的时候是有衣胞裹着长大的,出生的时候衣胞会跟着落下来,做父亲的会拿准备好的瓦罐把衣胞装起来,在房前或屋后找个地方埋起来。人之所以会永远思念故乡、祖屋,就是因为娘胎里带来的衣胞埋在了那里。连同夭折了的那两个孩子,奶奶生了八个儿女,她说那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八坨肉,连同那装在瓦罐子里埋在了地下的也是她身上的肉,所以她也想念那个地方。
“我的衣胞呢?是不是埋在了锷新厂楼前的绿化带里?”爱爱问奶奶。
“你是在医院生的。听说医院的医生们都是把衣胞放在冰箱里冻起来,卖给那些身体不好、需要大补的人炖汤喝。”
难怪她从来不思念生活了十多年锷新厂。爱爱不止一次在心里庆幸自己的衣胞让人炖汤喝了,她可不想一辈子思念锷新厂,也不想一辈子记挂任何一个地方,她觉得思念的感觉是痛苦的。奶奶一生都在思念中度过,思念她的父母,思念她的故乡,还有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乌河镇。如果奶奶在世,看到她跟高大壮结了婚一定很开心吧?从前,奶奶真的好喜欢高大壮。她欺负他以后奶奶总是说,你坏得疼哟,你上哪儿找壮壮哥哥这么好的玩伴哟,也就是他能这么让着你,换个人你早就挨打了。要是奶奶亲眼看见他们结婚该多好?亲眼看见姐姐们都原谅了爸爸该多好?奶奶你安心吧,正月初二,爸爸家也是满满的一屋子人呢。
“小妹,死老婆子没惹你生气吧?怎么欢欢喜喜的去了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爱爱回到老袁家,锦珍姐姐在门口等她。
“没有。姐姐,我想去奶奶的墓地看看,你陪我吧。”
“不行,你不能去的,你现在怀孕了,不能去那种地方,要去以后多的是机会。”
“都到乌河镇来了,不去看看她我心里过不去。”
“但是孕妇真的不能祭祖。婆婆最喜欢你了,也数你最孝顺,你去不去她都不会和你计较的。你要是实在是心里过不去,你就给我几块钱,我替你买些纸钱鞭炮去给她上坟。”
“怎么这么严肃?又跟你姑妈吵架了?”俊从屋里出来,看见爱爱笑着问。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喜欢吵架?她都那么老了,我还和她计较什么?既然不能给奶奶上坟,我们就回家吧。”
“生我气了?天还早,吃了晚饭再回去。”俊挽留道。虽然爱爱的语气很平和,他还是察觉到她的不开心。
“我就那么爱生气?是客走主人安。一顿午饭吃到两点多才下席,肚子里的东西都还没消化呢。等到五点就黑天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爱爱,你和壮今天不走了吧,我们明天一起到幺幺老屋里去,慧华她们说要去打麻将。”向春燕听说爱爱要走,出来挽住爱爱的胳膊挽留。
“你们去吧,你们弟兄四个加上妯娌四个刚好两桌,我去了反倒多余。我们也要回家收拾收拾,歇上一天该上班了。”
“两桌不够开三桌,还有我和石娇蓉呢。去吧小姨,你今年还没给我压岁钱呢,你不去谁输?”帅帅挽起爱爱胳膊。
“正月十五,到你家爷屋里等着,我给你送钱去,到时候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手气。”
向春燕一家也告辞要走,袁家的家人亲戚们已经走了大半,留下的都出来送客。亲家们拉着手,说上好些个客气话才能走出一步,从堂屋走到大路边这短短的几步路几乎走了半个小时。俊的婆婆拉着爱爱的手反复叮嘱,让她以后有时间,跟春燕一起来家玩。
“姑娘,回去替我给你爸爸带个好,他再回老家来看你姑妈的时候,叫他来我这里坐坐。大舅心眼小,那些年没少骂他。现在我老了,让他看在念芳的份上,原谅我和你小舅。”
“大舅,谢谢您家们宽宏大量,他不值得您家原谅,更不值得您家记恨,为他气坏您自己不值得。他来看您家是应该的,但是我知道他无颜来见舅舅您。什么时候您和舅妈到姐姐那里去了,或者去看如菲,我再去看您家们。”
“好,好。”老头老太太连连点头。“就是老了,齁齁咳咳的不愿意受城里的拘束,就懒得去打搅他们了。”
“看舅舅舅妈说的?自己的姑娘、孙娃子,怎么能说打搅?是给他们一个尽孝心的机会。”
亲戚们一一告过辞,终于坐上了车。还是舅家婆家的车在前头,高大壮的车随后。车沿着公路缓行,慢慢驶出乌河镇。爱爱坐在副驾驶座上,扭头看着一点一点远去的乌河镇,她想起奶奶说老家的米好吃,喷香;老家的水好喝,清甜;老家的人亲热人,老远见了就打招呼。老家野地里的榆树叶子、荠米子菜都比城里人卖的化肥种的菜好吃。爱爱留念地看着窗外向车后跑去村庄田野,这是爸爸的老家,是爷爷奶奶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这里埋葬着爷爷奶奶、还有他们的儿孙的遗骨,他们和这里的土地融为一体,成了乌河镇的一部分。这里也埋葬着爸爸的初恋和爱人,留下的还有古家子孙们出生时的衣胞,和他们写尽羞耻的故事。因为羞耻,爱爱不愿意涉足这个叫做老家的地方。而今,她将和这个带着家族耻辱记忆的地方永别了,心中突然有一种不舍,顷刻,泪雨滂沱。她闭上双眼,仰头靠在座椅后背上,任凭泪水从面颊滚滚而下。
“爱爱你怎么了?”高大壮把车停靠在路旁。
爱爱哽咽了,她不能说话,也就没有说话。
“很难过是吗?”高大壮抽了纸巾替她擦泪。“看到他幸福的样子,觉得他不再爱你了是吗?”
“啪”的一声脆响,爱爱猛然睁开眼睛,使出全身力气一巴掌打开高大壮的手。“高大壮你个混蛋,他幸福我为什么要难过?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见不得人好的小人?这里是我的老家,是我的家人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我至亲的人们永久地长眠在这里,而我将不再回到这里。我爱我奶奶,她年少离家,背井离乡远离父母故土飘落至此,生养了一大阵无情的儿孙们,想到她坎坷艰难的一生,我就替她伤心不值,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结婚那天哭也是因为想起奶奶,想起她看到儿孙婚姻不顺时总是绝望地仰头长呼‘冤家’。我心疼她一生的无助与无奈,所以我会哭。人除了夫妻有感情,和父母亲人就不能有那种痛彻心扉的感情?你到底了不了解我?为什么能看得出我喜欢他,就看不出我对你的好?我身体不适跟你吵架,你却一声不响地走了。我吐得昏天黑地了,还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到火车站接你。看见你我兴高采烈地冲你挥手示意,可你却和别的女人肩并肩地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地从我面前走过。”
“爱爱你那天去火车站接我了?可是你知道和我一起的人是我幺姨呀。你都看见我了为什么不叫我?”
“你知道她是你幺姨,我知道吗?你们谁告诉过我你有一个和你一样大小的幺姨?我去接你穿的是警服吔,你老婆是穿警服的你不知道吗?见了穿警服的女的就算你眼睛忙不过来,你拿眼睛角落扫一眼确认一下不行吗?可你的眼里只有别的女人,还让她跟你回家,说你妈妈最喜欢她了。还说你回家我就得走了,你要跟我离婚,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说我还叫你做什么?”
“我回家你可不得跟我走了?我是说了让她跟我回家,说我妈妈最喜欢她,但是我绝对没说要跟你离婚。我说的是你跟我妈妈关系很好,即使我跟你离了婚,你见了我妈妈还是会叫妈妈。”
“你又不是跟我说话,我怎么能听那么清楚?我站在路边,眼巴巴的看着你们亲亲热热地从我面前过去。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晴天霹雳,且正好打在我的天灵盖上。我绝望至极,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魂魄去了哪里,脚踩在云端上似地轻飘飘感受不到踏实的土地。我踉踉跄跄在街上游荡,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我躲在公园里流干了我眼睛储存的所有的眼泪。我甚至给远在澳洲的同学打了电话,请她帮我做移民担保,请她帮我找份工作。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肚子里有一个我珍爱的小生命,我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要亲手抚育他成人。我甚至还找好了出租房,只等着你说让我离开。可是你没说,也不给我解释为什么在你妈妈屋里你的床上还睡着另外一个你妈妈最喜欢的女人。虽然我知道那个女人睡在你的床上,可我还是不肯自己主动离开。我曾经发誓今生不向任何一个男人摇尾乞怜,可是,我居然放下所有的自尊钻进了你的被子。我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说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就看不到、感受不到我的那份诚意?还要猜疑我对他余情未了、贼心不死?既然你说到这儿了,我就不怕打击你,我就是爱他。因为我爱他,所以由衷地希望他能幸福。看见他幸福我只会开心、欣慰,就像他爱我,看见我幸福他就很开心、很欣慰一样,你说我为什么要难过?”
高大壮早已哭得稀里哗啦的了,他拉过爱爱拥在怀里。“爱爱,我没有猜疑你们,从来没有。我也感受到了你对我的爱,是真的,从我们第一天在一起时就感受到了。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太容易,我禁不住怀疑它的真实性,害怕你是一时冲动跟我结的婚。所以每看见你流一次眼泪,我的自信心就会消减一份。你不理我我很沮丧,就害怕你后悔了弃我而去。我和家人生活是平淡的,因此也没有你对家人那么深的感情,原谅我体会不到你的心情。你心里有话为什么不说出来?你的道学先生不是教你夫妻要多沟通,不要躲着流泪吗?你怎么都忘了?看见你流泪我真的很心痛。我从广州回来那天,我洗衣服时看见了你兜里的那张收条,上面写着今收到房租押金贰佰圆整,我比你还绝望,简直是绝望透顶连死的心都有了。都租好房子了,肯定是不要我了,我不知道我怎么这么没用?就想为什么我留不住你的心,连人也留不住?想到你在路上狂奔的情景,我以为你嫌弃我的拴住,不想要她所以才那样拼命地奔跑。我不知道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把收条放到你包里,偷偷地翻你的手机,有一条短讯说欢迎你早日到澳洲去。离开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躲得那么远?我就这么让你厌恶?我躲到客房里哭,想起你说婚姻不幸福不要怨自己怨父母,要怨就怨老天不公命不好。可我就怨自己,怨自己自不量力,总想抓住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既然跟我在一起让你这么痛苦,为了你的幸福我该放你走的。我都在想该怎么跟你说这话了,你来了,睡在我身边。我想以你高傲的心性,是不会主动跟我示好的,我猜你是来对我发出最后的通牒的,我不敢面对你。可是你没说话,一会子就起身要走。就在那一霎那我觉得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假装伟大,我要自私一些,我不要管你幸福不幸福,我要留住我的幸福,留你一天算一天。我抱住你厚着脸皮求你。爱爱我爱你,为了得到你我真的是费尽心机、处心积虑。为了能看你一眼,我下班没事就把车开到你下班必经的路旁,看着你从我身边走过,但是却不敢轻易靠近你。小笨蛋你也不想想,我费尽心机才把你哄到手,我怎么会移情别恋?怎么可能主动跟你离婚?好几次我真的感觉到你是爱我的,可是你总是不承认。你总是不肯把内心的真实感受说出来?那样我怎么知道你脑壳里想了些什么?你的心里都装着谁?”
“从前不是装着很懂我的样子吗?连自己老婆想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有理了?非要逼着人家跟你说那些肉麻的话吗?我没有你那么厚的脸皮,我偏不说。”
“小坏蛋,不是脸皮厚,是必须的表达,心意不表达出来,别人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道学先生知道我喜欢他吗?我从来没跟他做过任何表达,他也从来没跟我做过任何表达,但是,我们好像都知道对方的心意。”
“你就吹牛吧,你没看到他为你画的那幅画时,你敢肯定他喜欢你?”
爱爱没吱声,她当初真的是不确定。“可他从来没看过我的什么东西呀?”
“那还不是你个小花痴表现得太露骨了。”
“你才花痴,你才露骨。”
“我这么露骨你不还是没看透我的心意吗?逼得我一遍又一遍地跟你表白,然后还讥笑我不要脸、脸皮厚。要知道人家也是很害羞的,说那些话也是鼓足了好大的勇气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
“谁要你说了?你大可以不说呀?”
“说了你个木鱼疙瘩都不开窍,不说你岂不更是糊里糊涂不知道人家的心意?爱爱,你现在人和心都是我的了,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
“得意?”
“错,是失落,非常的失落。”
“嗯?”爱爱瞪圆了眼睛。
“我原来打算用这一辈子来和你打这场爱情攻坚战的,没想到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这么快就缴械投降了,胜利来得太快太容易,反倒觉得意犹未尽似的。”
“那不要紧,等我移民后继续打。”
“你敢?吹牛的话你也信?”
“贱三爷。”
“二十五年前,当我被你欺负后回家跟我奶奶哭诉的时候,我奶奶就这样骂我。她总是骂我活该,骂我是饿狗子离不开臭屎缸。她和你奶奶一样是有先见之明的人,她那时候就看出我这辈子离不开你,这辈子是要被你欺负的,所以她从来就不喜欢你。”
“你才是臭屎缸。”
“她说我是饿狗子。”高大壮笑,“所以我不喜欢我奶奶,不是为她骂我,而是她不喜欢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你奶奶,她看见我就喊壮壮哥哥,牵着妹妹玩去,好好玩莫惹妹妹。她知道我的想法和心意,我最喜欢听她说:娇娇,哥哥不是欺负你,他是喜欢你咧。知道不?娇娇,哥哥是真的真的喜欢你咧。”
“滚开。还不赶紧开车?肉麻的家伙,把车停在路边伤风败俗。好在没人看见,不然我只有一死以谢乌河镇人民对我的厚爱与期望了。”
“这样就算伤风败俗了?那还是永远不要到这里来了。爱爱,我给你放首音乐。”
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看夜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我的爱-----车慢慢在乡村公路上行驶,李健深情优美的歌声在车内缓缓地响起。
“怎么又是李健?要刀郎。”
“就要李健,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意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高大壮随着李健唱着,这家伙唱歌真好听吔。
“不换是吧?那我自己唱了?‘我知道想要和你在一起并不容易,我们来自不同的天和地。’”爱爱拿过手机,播放刀郎的《披着羊皮的狼》。
“爱爱你快闭嘴,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唱歌却这么难听,听你唱歌简直就是受罪知道不?”
“是吗?本人还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唱过歌,没想到是这种效果。我一直想,怎么才能弄根警棍回去当家法使,这下不用费尽心机了,我唱歌就是最好的家法,往后你只要犯错误了,我就给你唱歌。‘我真的好爱你,我愿意改变自己,我愿意为你流浪在戈壁。’”
“闭嘴你个小坏蛋,我现在可没有犯什么错误。”
“就要唱。怀疑我对人家贼心不死,怀疑我嫉妒你幺姨,这还不叫犯错误?哪怎样的才叫犯错误?‘也许我这一生都无法走进你的生命,我却有为你守护一生的勇气,一直到沙漠日落大海干涸始终为爱执着-----”
“求你了祖宗,快闭嘴,路边那个人刚才喊什么你没听见吗?”
“刚才过去的那个老头?他说话了吗?”
“他喊那么大声你没听见?喂,谁家的猪圈门开了,把猪放出来嗷嗷乱叫也不管管?吓着老人娃子了你赔得起吗?”
“呸,这几个小钱都赔不起你娶我做什么?回头我找个能陪得起钱的去。”
“你敢?说得好像我还治不了你了?大不了再出门的时候我带上一卷宽胶带,你敢一唱我就把你嘴巴封上。爱爱,从现在起规规矩矩的,不许胡说八道嗷嗷乱叫了,不安全知道不?”
“就要嗷嗷乱叫,大不了同归于尽。”
“呸呸呸,乌鸦嘴,我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你跟我说这种丧气话,存心气我是不?”
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爱过的地方。
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吹向我脸庞,
想起你轻柔的话语曾打湿我眼眶------
失去温度太阳的眼看着就要落到了远处的山尖上,车一路朝着远处的城市驶去,车内飘出李建温情款款的风吹麦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