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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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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晋阳城总是繁荣的。
“夫人,夫人!少爷要回来了!”城内一处不大的院子里,一个老妈子攥着几片竹简朝屋内跑去,脸上满是惊喜之色。
此时屋内的坐榻上,一位中年妇人正做着女红,矮桌的另一侧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少妇,正逗着她年幼的儿子。两人皆是富贵人家的打扮,可模样却比跪在地上的丫鬟更显憔悴。听到门外的嚷嚷,少妇探头朝窗外望了望,问道:“母亲,乔姑怎么如此嚷嚷?”
闻言,那妇人也停了手中的动作,好奇地透过纸窗看着那一路小跑的身影,“谁知道呢?”
“我仿佛听见‘少爷’二字。”少妇道。
妇人愣了愣,随即挺直了身子,翘首候着乔姑跑进来。
“夫人!少爷来信了!老爷说他要回来了!”乔姑一进屋,就直直奔向妇人,将竹简递给了她。妇人接过竹简便读了起来,虽然其间许多话语都看不明白,但“归家”二字她是识得的,也瞬间红了眼眶:“括儿,括儿终于要回来了。”
一旁的少妇也是愣在原地,顾不得身旁孩童吵闹,问道:“是...夫君要回来了吗?”
妇人点点头,少妇便高兴得热泪盈眶,遂又转身抚这儿子的头,道:“你爹要回来了,你爹要回来了。”六年前她嫁给姜括,一月后便有了身孕,怀胎十月生出儿子后,姜括便启程周游列国,至今孩子已然五岁。这五年间,姜括与家中只有少许书信来往,她不识字,面对冷冰冰的竹简也丝毫感受不到夫君的存在,如今他说要回来,她只觉得如同做梦一般。
“乔漪,你快去,快去把括儿的房子好生收拾一番,”妇人高兴地要张罗儿子回家的事,“他爱吃烧牛腩,你也每日都亲自去买些上好的牛肉回来,也不知道他那天回来...总之他那么多年没回家了,一定要都备着。”
“是,夫人,我这就去。”乔姑高兴地朝屋外走去。
“诶,等等——”妇人又突然叫住了她,“晏儿该是要和括儿一起回来的,你等会儿也去和老三妹子说一声。”
“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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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姜晏终于回到了晋阳城。
和堂兄姜括在路口道别之后,她便策马回到了自家院子,这大门熟悉而陌生。她十一岁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偷偷躲在姜括的车里出了城,等父母找到她也哭闹着不肯回去。姜晏的父母对她总是娇惯,便由着她去,笃定这小丫头不过几日便会哭闹着回家。虽然不过多久姜晏便如他们所料般受不了路途艰辛,但那短短半月的所见所闻却令她舍不得回到那一方城中,咬牙走了下去。
这一去便是五年。
姜括看起来不过是苍老了些许,但她...不知道父母见了自己是否还认得出来。
姜晏看了看自己这身灰扑扑的麻布男装,只好将头顶的男子发髻松散下来,再拿一根布条绑起,走向了那扇熟悉的门。她深吸口气,敲了敲门。
很快门便开了,是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卷书。
“钰...儿?”姜晏试探地唤道。
“阿姐!”小男孩扔掉竹简,惊喜地朝姜晏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抱住,“阿姐你回来了!”
姜晏离家时,钰儿不过四岁,没想到如今还跟自己这么亲近。姜晏高兴地蹲下来,泪眼模糊地看着弟弟:“钰儿都长那么大了,都在读书了。”
“娘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阿姐周游列国,我也要好好读书。”姜钰认真地说。
姜晏有些诧异,她以为母亲会很伤心抑或是愤怒、会指责自己是个不孝的女儿,却不想会真的认为自己同士子们一样周游在外。她有些哽咽,问道:“娘和爹还好吗,快带我去见见他们。”
“他们都很想你。”姜钰说。
“晏儿!”一阵熟悉的呼喊突然响起。姜晏站起身来,目光越过弟弟肩头的一瞬,便看见了院中正朝门口走来的母亲。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朝母亲跑去,扑进了她的怀里。
这个温柔熟悉的怀抱。
却又不太一样...
“晏儿长这么高了。”苏绾抱着这个突然比自己还高的孩子,轻拍着她的背,仍像是对小孩那样,“都是个大姑娘了。”
“你还知道回来。”姜岷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看着这个女儿,板着脸道。
姜晏和苏绾这才松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姜晏想了想,向后退了两步,忽地跪下,磕了三个头。“女儿离家多年,让爹娘挂心了。”
“好了好了好了,回来就行了,也不晚,”姜岷本也不忍责怪,只道,“回来就好生收拾收拾,歇息一下,别和在外面一个样了。”遂又向苏绾嘱咐道:“你现在要教教她姑娘家的东西,该说亲了。”
姜晏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道:“我刚回家,爹就急着把我嫁出去?”
“你都十六了,该谋划亲事了,还未行及笄之礼,成何体统,”姜岷一副着急的模样,冲着女儿大声说道,却又意识到自己失态,上前将姜晏拉起来,说,“爹也想你,可你总要嫁人,你随你堂兄游荡那么多年,亲事更是难说,我和你娘都任由你去,想着亲事大不了再想办法,可如今也该为着你的将来着想了啊。”
姜晏沮丧地点点头,她总要嫁人...她想念了这么久的家,在这一刻变得疏离而陌生,可一切又平常至极。
姜晏感到疲惫席卷全身,可泡满玫瑰花瓣的汤浴并不让她感到惬意,系着帷幔的卧榻也并不让她感到安稳。她开始有些怀念那些朴素的驿站,甚至是乡野的农舍。她不想与素未谋面的哪家公子就此成婚;他若是不仁不义,若是胸无大志,若是好吃懒做...
望着透过纸窗照入的月光,姜晏想起那曹国的许姐姐,十五岁时嫁给村里的农户;可那农户总不顾念农活,成日吃喝嫖赌,许姐姐忙着春种秋收,又变卖了那本不值钱的嫁妆,却仍填不上那日渐变大的窟窿;农户将她打得满身是伤,还将女儿卖进了窑子。
姜晏曾叫堂兄舍了盘缠将那小女娃赎走,他却说赎走了也这女娃也无处可去,他们带不走她,也没人肯多养这一张嘴,不过几年她又会给卖了去。
兴许嫁了宗族、士子便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比起平民,这些人总是讲礼法懂仁义的,总知晓夫妻当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才可旺族...尽管如此想着,姜晏望着空荡的墙壁却无法在脑海中绘出夫君的模样,仍是觉得不安。
兴许她也可以像娘一样,嫁给爹这样的人,夫妻和睦......
此后的日子,苏绾日日都会准备些乳霜、发油、燕窝或是汤浴之类的物什替姜晏滋养容颜,还总念叨着她天生丽质之类的话语。姜晏看着铜镜里两人的倒影,不禁佩服母亲已然而立之年,容貌却仍如花似玉,若是换上浅色些的衣料,说是哪家新妇也是有人信的。再看自己,相貌平平,如今还略显黑瘦、手也有些粗糙。
都说色衰而爱驰,姜晏不禁担心自己嫁入婆家也不过是悲剧一场。
因此尽管女红于她而言再是枯燥,她也学得很是认真,不过两月便也能秀得像模像样,姜岷便思忖着挑几件先去寻个媒人。正巧此时,长房府里来了小厮,是括哥哥派来的,叫姜晏隔日去府上协助整理些所见所闻,欲借此写几篇策论以投个官位。
姜晏自然是欣然答应,而姜岷看着慢慢一篮子绣品,也勉强点头。
这还是姜晏回家以来第一次将婚事抛诸脑后。
“就知道你这丫头憋坏了。”姜括如此嘲笑道。
“你笑我?笑我我就不帮你了!”
“使不得使不得,家中事物忙了两月,这撰写策论之事可是积压已久,没个帮手该如何是好,”姜括不怕这小丫头不肯相助,毕竟她定不愿回家再听三叔念叨婚事,只是两人总有些同病相怜,便也诚恳道,“可惜阿树不识字...真该教教他。”
“可惜他不爱学。”姜晏调侃道。这五年他们二人数次企图教阿树认字,这样他也好在文墨之事上有所帮衬,阿树总说这些字如同黑虫一样爬在竹简之上,令他头晕,便也不了了之。“哥哥打算如何开头?”
“如今秦国攻冀已然接近尾声,下一步便是交割土地户籍,”姜括胸有成竹般娓娓道来,“历来战后交割之事都易横生枝节,拖延战事,祸害民生,我们自冀国回来,知晓边境战况,我想不如由此出一策以替君上分忧。”说完,他看向妹妹以寻求赞同。
姜晏听着频频点头,去又觉得有所欠缺,思忖片刻,道:“可解近忧自然是好,可哥哥若想得以重用,当以此策以小说大,论及治国大略。”
“你倒是想得周全,”姜括宠溺地笑道,“可惜晏儿不是男子,不然定可为秦国重臣乃至一代名士,为各国国君所倾慕。”姜晏叹了口气,他又道,“晏儿仍可嫁一俊才,协助夫君谋划天下之事,再管教儿子成一代名士,光耀门楣,岂不快哉?”
如此描述,倒是让姜晏有几分向往,看着窗外乘着初春寒风飘摇的新叶道:“但愿能得如意郎君,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