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师他半路出嫁》海山千

13、裂痕

　　13 裂痕

　　张霁先瘫在冰冷的石门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残酷的画面——明黄色龙袍上绽开的血花，朱裎那双充满痛楚与质问的凤眸，还有“自己”那冰冷无情的、举起匕首的手。

　　每一帧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魂上。

　　“为……什……么……”

　　朱裎那破碎的质问，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与石柱后残魂的啜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怆。

　　这就是证据？这就是他背负了五百年的罪？

　　可是，为什么？前世的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那冰冷眼神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如果真是十恶不赦的背叛，为何朱裎的恨意中，总缠绕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执念的复杂？为何锁魂印会传来那样温柔的错觉？为何师门对真相讳莫如深？

　　无数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混乱的心神。身体的疼痛在此刻反而变得模糊，灵魂的震荡和认知的颠覆才是更深的折磨。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瘫坐了多久，直到刺骨的寒意将他几乎冻僵，才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石门，一点点挪动，试图回到之前那根刻着字迹的石柱旁。那里，至少还有一点可怜的“熟悉感”。

　　移动的过程无比艰难，断筋的四肢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混着之前挣扎时的泪水，黏腻地贴在脸上。他几乎是爬行着，才勉强回到了石柱旁，背靠着冰冷的石面，剧烈地喘息。

　　幽绿的长明灯依旧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形单影只。

　　他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试图隔绝这令人绝望的环境，但那一刀的画面和朱裎恨意的眼神，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净明护心咒》的经文在脑中自动浮现，他本能地开始默诵，试图安抚那几乎要碎裂的神魂。微弱的咒力如同萤火，在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中摇曳，勉强维系着他一丝清明。

　　时间在这死寂中缓慢流淌。

　　饥饿和干渴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凶猛。喉咙如同被砂纸摩擦，胃部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之前强行咽下的那点糊状物，早已消耗殆尽。他知道，如果不想办法，下一次朱裎到来时，他可能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求生的本能迫使他行动。他强撑着，开始仔细打量这根石柱及其周围。石柱底部除了那滩血迹和字迹，还有一些缝隙。他伸出因虚弱而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一道较宽的缝隙中，指尖触碰到了一些潮湿的、苔藓类的东西。

　　他心中一動。在这种极阴之地，能生长的苔藓，或许……可以果腹？哪怕有毒，也比活活饿死强。

　　他抠下一小块墨绿色的、触手冰滑的苔藓，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涩和阴寒之气瞬间充斥口腔，让他几欲呕吐。但他强行忍住，费力地咀嚼了几下，混着唾液吞咽下去。胃里传来一阵冰凉的、不适的感觉，但至少，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似乎被暂时压制下去了一点。

　　水也是个问题。水囊里的浊水早已喝完。他抬头看向大殿顶部，希望能找到渗水的地方，但只有一片黑暗。他又将目光投向地面，试图寻找潮湿的角落。他扶着石柱，艰难地扩大搜索范围，在附近几根石柱的根部，他果然发现了一些因为阴冷而凝结的、细密的水珠。

　　他如获至宝，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收集着那些冰冷的水珠，然后凑到嘴边舔舐。水量很少，而且带着一股土腥和金属的味道，但足以稍微缓解喉咙的干渴。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累得几乎虚脱，靠在石柱上大口喘息。依靠这点微不足道的“自救”，他感觉自己似乎夺回了一丝对自身命运的掌控感，哪怕这掌控感如此渺小，如此可怜。

　　他开始出现幻觉。时而看到师父玄玑真人痛心疾首的面容，时而看到玄尘师叔呕血后苍白的脸，时而又看到朱裎那带着残酷笑意的俊美脸庞逼近……耳边似乎有龙虎山的钟声，又有兵刃交击和临死前的惨嚎……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不等朱裎动手，他自己就会在这无尽的折磨中彻底崩溃。

　　不行！他不能这样！

　　他猛地抬起头，用力过猛导致一阵眩晕，眼前发黑。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和血腥味让他暂时驱散了那些混乱的幻觉。

　　目光再次落在那枚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已经焐得微热的黑色耳坠上。还有石柱后那绝望的字迹。

　　证据？朱裎让他看到的，只是一段片段！一段充满恨意、被精心挑选出来折磨他的片段！

　　就像这大殿一样，显露在他面前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真相，一定还隐藏在更深处，被尘埃、黑暗和刻意的扭曲所掩盖！

　　他不能只相信朱裎让他看到的！他必须找到更多！找到能拼凑出完整画面的碎片！

　　这个念头，如同在狂风暴雨中抓住了一根浮木，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力量。

　　他再次尝试运转体内那微薄的法力。此地阴气隔绝灵气，行功极其困难，法力在干涸的经脉中如同蜗牛爬行，带来的刺痛远大于滋养。但他没有放弃，一遍又一遍，如同最愚笨的工匠，锲而不舍地冲击着那些淤塞之处。他甚至尝试引导那丝微弱的法力，去触碰背部的锁魂印，试图更清晰地感受其构成，理解那帝王死气中除了恨，是否还有其他波动。每一次触碰，都引来锁魂印剧烈的排斥和神魂的刺痛，但他咬牙坚持着，像一個耐心的猎手，在痛苦中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痕迹。

　　他不再奢求恢复多少实力，只求能多积攒一丝力气，多保持一刻清醒，去等待，去探寻下一个可能的机会。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他几乎要被饥渴和虚弱再次拖入昏迷边缘时，那熟悉的、冰冷的威压再次降临。

　　朱裎来了。

　　这一次，他手中依旧提着那个粗糙的陶罐和皮质水囊，但神情却似乎与上次有些不同。那冰冷的凤眸在扫过张霁先时，除了惯有的漠然与恨意外，似乎还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探究。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张霁先因为采集苔藓和水珠而弄得更脏的衣袍和手指。

　　张霁先靠坐在石柱旁，没有像上次那样流露出过多的屈辱或恐惧，他只是抬起眼，平静地（至少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看着朱裎。

　　朱裎将陶罐和水囊像丢垃圾一样丢在他脚边。

　　“吃。”依旧是那个冰冷的命令。

　　张霁先没有立刻动作。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干渴和胃部的绞痛，用嘶哑的声音，直视着朱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

　　“为什么……是凌迟？”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死水。

　　朱裎正准备转身离去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转回身，那双凤眸微微眯起，危险的光芒在其中流转。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张霁先强迫自己迎上那双令人心悸的眸子，重复道：“你恨我背叛，一刀杀了我便是。为什么……是凌迟？”

　　这是他看到那段记忆片段后，最大的疑问之一。凌迟，酷刑中的酷刑，旨在最大程度地折磨□□与尊严。若非有着超越寻常背叛的、更深层次的恨意与……某种扭曲的情感，何至于此？

　　朱裎盯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幽绿的灯火都似乎停止了跳动。那股冰冷的威压如同实质，重重压在张霁先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依旧倔强地保持着抬头的姿势。

　　突然，朱裎笑了。那笑容极其冰冷，极其残酷，却又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酸的凄怆。

　　“为什么是凌迟？”他一步步走近，俯下身，几乎与张霁先脸贴着脸，冰冷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因为一刀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的帝师。”

　　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缓慢而清晰：“因为朕要你看着，看着你的江山，你的理想，是如何在你面前，一刀一刀，被割裂，被摧毁！就像你当初，一刀一刀，将朕对你的信任，将朕这颗心，割得粉碎一样！”

　　他的手指，隔着衣物，猛地戳在张霁先左胸心脏的位置，力道之大，让张霁先痛得闷哼一声。

　　“朕要你尝尽世间极痛！要你后悔！要你在无尽的痛苦中忏悔！”朱裎的眼中血光闪烁，近乎癫狂，“可惜啊……可惜你直到最后，都没有露出朕想看到的表情！你还是那样……一副该死的、冷静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张霁先的心脏狂跳，朱裎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远远超出了简单的“背叛”。这里面掺杂了太多个人化的、浓烈到扭曲的情感！是帝王对臣子的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朱裎那双燃烧着疯狂恨意与痛苦的凤眸，一个荒谬而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难道五百年前，朱裎对他……

　　就在这时，朱裎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猛地直起身，眼中的疯狂迅速褪去，重新被冰封的漠然覆盖，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只是幻觉。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陶罐和水囊，又似乎无意地扫过张霁先藏匿苔藓的石缝，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吃完它。你的命，现在属于本座。在你还清所有债之前，你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死活。”

　　说完，他不再给张霁先任何发问的机会，身形一晃，再次化作红烟消散。

　　张霁先呆呆地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心脏依旧在剧烈地跳动。朱裎刚才那番话，以及那瞬间失控的情绪，像一把钥匙，在他心中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复杂、更幽深真相的大门。

　　他之前的猜测，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五百年前的恩怨，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纠缠，还要……惊心动魄。

　　他低下头，看着脚边那令人作呕的食物，又摸了摸怀中那点可怜的苔藓。这一次，他没有过多犹豫。他伸出手，抓起那粘稠的糊状物，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吞咽。

　　他需要活下去。

　　他需要力气，去揭开这层层迷雾，去面对那隐藏在滔天恨意之下的、或许更加残酷，也或许藏着一线生机的……真相。

　　他攥紧了手心那枚冰冷的耳坠，背部的锁魂印隐隐发烫。

　　这一次，他的眼中，除了痛苦和倔强，更多了一丝决绝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