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吞（向哨）》Cogito

1、蚂蚁可无法唤醒巨龙

　　拂晓时分，皇帝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紧攥住领口，佝着背急促喘息，几缕银发散落眼前。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反应，挥退了被惊动的禁卫军，随后却一径保持沉默，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里是皇宫，也是神殿。墙壁彩绘着历代诸王的精神动物，白天里看来华美威严；在浓重阴影中，却增添了妖异感，似乎随着灯焰而游弋。

　　水钟漏尽一次，皇帝终于开口，“我梦见了他，我的哨兵。他在北境冰原。”

　　他淡漠的声音回响在黑夜里，仿佛从世界尽头携来一丝风雪的气息。

　　猩红的刺绣幔帐后，皇家总管本来如石膏像般伫立着，年过六旬依旧腰背笔挺，闻言却身子一歪，呆呆张大嘴。

　　梦谕是心灵感应的一种。只有当单身的哨兵向导高度契合时，才会出现类似联结，以指引彼此尽快结合。梦谕的发生概率极低，有史可载的不过五例，都被视作“天作之合”而大肆宣扬，近年来更是沦为浪漫小说的常见桥段。

　　其实若是细究，会发现几则史料不仅含混其词，还有好几处互相冲突。皇帝曾如此批注：大概率是出于宣传目而捏造的显灵事件，以巩固哨兵向导体系的泛宗教化权力根基。

　　想不到自己竟成了“神眷”的当事人，皇帝突然低笑了一声，意味难辨。

　　自他十五岁即位，举全国之力找了十二年，依旧一无所获。尽管从不想承认，但他一度怀疑哨兵早已死亡。

　　没有哨兵的向导，堕落的白塔首席，被诅咒的王……随着时间推移，谣言四处流窜。皇帝惩办了推波助澜的政敌和外国间谍，却无法证伪流言。于是没过多久，街头巷尾又传唱起了新的童谣，“没牛耕的田地，三年用坏两把犁；打不燃的火石，两块丢了一块；咬尾巴的兔子，一口口吃掉自己。”

　　相传白兔是皇帝的精神动物，尽管谁也不曾亲眼见过，同样没人闻到过他的信息素。这成了另一大谣言滋生的温床：皇帝是个冒牌货，根本没有继承向导的圣血，所以才无法匹配任何哨兵。

　　十几年来，皇帝以每周一次的稳定频率，相亲了近千位“骁勇高贵的帝国精英”，连一次结合热都未被诱发过。这正是童谣里用坏的犁、不燃的火石的□□内涵。

　　——都怪他们太弱了，蚂蚁可唤不醒巨龙。

　　皇帝惫懒地垂下眼睫，再次回味起梦中飞溅的雪沫，急电似的刀光，喷薄的鲜血和那双沉沉的黑眸，在天地一白里，黑得更加浓烈，仿佛能吞噬日月。

　　皇帝见过许多久经杀戮的战士的眼睛，嗜血的、狂热的、恐惧的、麻木的……却从未见过如此深邃平静的。

　　那注定属于一个黑暗哨兵。惯于忍受永无休止的痛苦，不奢求任何救赎，也因此再也无法被打倒。
　　皇帝的心脏为此有力地收缩，感到许久未有的征服欲。

　　他会得到他的。

　　“陛下，是否现在紧急召开御前会议，或是直接派遣白塔的领路人。”克利福德问。

　　通常而言，总管并不会越矩地给出建议，因为皇帝本人不仅思虑缜密、而且独断专权。

　　但眼前的情形实在一目了然。

　　——假如皇帝在梦中看到了哨兵的精神动物，那么按图索骥，领路人的目标将再明确不过。本世代的科技尚未进化出血样检测，识别哨兵向导主要依靠信息素和精神动物，信息素可以被药剂遮掩，精神动物却与本体形影不离，是最大的靶子。

　　“他们找不到他的。”皇帝像谈论一只爱躲在沙发抱枕堆里的猫咪，语气无奈而宠爱，“只有我能。”

　　克利福德顿时脸色苍白，一些规劝的话语哽在喉咙里。

　　无人能动摇皇帝的决议。

　　“请您务必多带护卫，不要轻易涉险。”他衷心道。
　　皇帝不答，缓缓披衣而起，银发如流水垂落，白袍盈盈一系于金叶腰链。“两百近卫军，今天日落前启程，保证长途后勤。另外将北境佣兵协会注册档案、炼金武器管制名录和几大主城的向导素流通记录呈给我。”

　　路程很无聊，他需要一些东西打发时间。他不认为自己会在故纸堆里直接找到哨兵的名字，但当几份文件重叠，自然会浮现出很多线索。

　　皇帝很有自信，自己的哨兵绝不是无名之辈，这将进一步缩小排查范围。

　　皇帝赤足走进雕花拱廊的阳台，大理石的凉意沁入皮肤。神宫架设于山坡之上，俯瞰王城。此时众生犹在梦中，大地一片漆黑。

　　他随意把玩着缠绕廊柱的葡萄藤，思索片刻，“立即在北境黑市发布一则高额悬赏令，就说……一名贵族打算横渡萨维克冰原，正在招募护卫。”

　　总管的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不剩了，“我想这只是个幌子？”

　　萨维克冰原是北方魔兽的老巢，许多恐怖故事取材于此，可谓臭名昭著。

　　“这可是我从五岁起就开始期待的观光项目。”

　　总管木然告退，心知不会有什么御前会议了，皇帝根本没打算和任何人商量。

　　夜风拂起皇帝的发丝，令他微微打了个寒战。秋风肃杀。现下是九月末，他必须在冬至日前回到帝都主持圣礼。

　　三个月，也是他离开权力核心后依旧保有绝对掌控力的极限。

　　够用了。

　　今年的圣礼，将和他与哨兵的婚礼一同举办。

　　天色刚刚熹微，西方仍然点缀着几颗残星。在浓重的黑暗中，隐隐盘旋着什么庞然巨物。

　　“耶梦加得，你的未来同伴似乎也是个大家伙。”皇帝微笑低语，“我想你们之后可以一起玩耍。”

　　巨兽发出一声长啸，低沉如埙声，充满远古神性，整片大地如潮汐般呼应。有些精神动物被惊醒，又很快地平息了，因为它们尚不足以察觉到更高远的存在。
　　皇帝的无神眼珠映着瞑瞑苍穹，像一场颠倒的大雪。他心想，当我梦见他时，他也会梦到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