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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希望 希望是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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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源地,一袭黑衣的杨书芹不顾大右的阻拦,将茶室的门用力拉开了。
站在窗前的陈无妄侧首,眼底泛出淡淡的光亮。
“陈无妄,你带赵言言去的?”杨书芹走到他面前来,“她这么善良,你怎么忍心?”
“她就是过于善良,不忍看她梦中的画面成为现实,不愿看源州被雨水淹没,不愿看她心爱的人被洪流吞没,她过于善良,找到我,求我带她回家,回到她原本就该在的地方。”
“陈无妄,这一切都太快了。”杨书芹眼角滚下一颗热泪来。
她看向那被放置在架柜上的识器,它很安静,圆形,像一只圆圆的眼睛,杨书芹看着它,它也看着杨书芹。
它眼底布满密密麻麻的符号,一根长长的棍子横在符号中间,有时这根棍子会摇摆不定,有时这棍子,会准确地停留在某个符号上。
杨书芹走向它,看见那个被指向的符号。
“毒妈妈到底在哪儿?”杨书芹问。
陈无妄沉默不语,他走到茶桌边坐下来了。
“陈无妄,你还有心思喝茶?”杨书芹走到他跟前,将他的杯子抢了过来,“你跟陈时景一样,都是无比冷血的人。”
“陈时景?”陈无妄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杨书芹嗤笑一声,“怎么,连你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哦,是。”
“陈无妄,我再问你一遍,毒妈妈到底在哪儿?”
“你要做什么?”
杨书芹微怔,她放下茶杯,说,“我还没来得及跟她告别。”
“那你为何来找我?”
“她找到我,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当时没在意,后来。”杨书芹顿了会儿,“跟你没关系,你快告诉我。”
“叫我表哥,我就告诉你。”陈无妄淡然抿了口茶,他看向窗外,雨停了之后,久违的阳光洒了进来。
杨书芹冷“哼”一声,“陈无妄,我看你是疯了吧?”
“之前不是叫得很开心吗?”陈无妄扫她一眼,“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自然也是不会再叫我表哥了。”
“疯子。”杨书芹转头就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
陈无妄笑了声。
杨书芹拉开木门,门外的睨儿被吓了一跳,她见大右不在,便想来敲门,她要离开了,想最后跟陈无妄说几句话,好好告个别。
“语小小。”杨书芹说,“何必还来找这负心汉?”
“我只是告别。”
“你要走了?”
睨儿点头。
杨书芹笑了声,“挺好。”
目送杨书芹离开后,睨儿看向室内,这副景象她曾幻想过很多次,陈无妄端坐茶桌边,慢慢地喝着茶,他的目光移到睨儿身上来。
睨儿眼眶瞬间红了,在她的想象里,陈无妄应是微笑着,冲她挥手,“睨儿,快过来。”
但一切都变了,变得太快了,睨儿擦擦眼角,听见陈无妄在问,“何事?”
“陈教主,睨儿是来跟陈教主告别的。”
陈无妄站起身来,“嗯”了一声。
眼泪止不住了,睨儿吸了吸鼻子,“陈教主,希望你一切都好。”
“多谢。”看她在哭,陈无妄又补一句,“你也是。”
“谢谢陈教主。”睨儿做了个深呼吸,她努力平复好自己的心情,抬起脸来,看着陈无妄,她问,“陈无妄,最后,我能抱下你吗?”
陈无妄启唇,“不。”
睨儿的心好似成了一片灰烬,是啊,她不该问这个问题,不该有这样的请求,她早该明白,在陈无妄那少有的,看向她的眼眸中,是什么都没有,是一片虚无,是灰色,是了结。
“陈教主。”走到茶室门前的叶汐对陈无妄行了个礼,“睨儿要走,为何陈教主连她最后的请求都不答应?”
“叶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叶汐抬起脸来,眼眶也是红红的。
陈无妄心中一紧,他快步走了过来,“叶汐,你哭了?”
“陈教主。”叶汐摇摇头,“天放晴了。”
“我知道。”陈无妄抬手,却被叶汐拦下,她拉过陈无妄的手,指了指睨儿。
“你。”陈无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冲陈无妄笑笑,“只是一个拥抱而已,陈教主不要这么小气。”
“这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吗?”陈无妄正跟她理论时,睨儿上前一步,抱住了他,他愣住,一双眼紧紧地粘着叶汐。
“陈无妄。”睨儿埋在陈无妄的胸口处,“我是语小小,我想跟你说,再见。”
说完只有她能听见的告别语之后,她松开手,满含热泪地看了叶汐一眼,她不再看陈无妄,转身朝廊道的那头跑去,她跑着跑着,轻柔的裙摆荡了起来,她的身形轻快,发丝飞扬。
陈无妄默然地看着睨儿的背影,心想,自己再也感受不到他对睨儿的强烈情绪了。
叶汐回过头来,陈无妄向前一步,将她整个人抱入了怀中。
陈无妄埋在叶汐颈间,“叶汐,你陪陪我。”
“怎么了?”
“我还是回了头,看见那个姑娘,跳入了泉中。”
回廊堂里,弟子们都将洗了还未干的衣裳拿出来晾晒,天放晴,本算是个好日子,但因睨儿要走,叶风柔怎么样也开心不起来,她走在廊上,越走越快,最后扯起了裙摆,在廊里跑了起来。
她即将经过,白皙的脸,明亮的眼。岚若山靠着门框,帮她将头顶上的衣衫往上推了推。
叶风柔说,“多谢。”
她跑得太快,没留意到这些还在滴水的衣衫,她向前一步,抬头看岚若山的手,修长的手指被打湿了,那水顺着他的手腕,一直流入了他的袖中。
阳光刺眼,叶风柔笑时眯起眼来,“这不是你的衣裳吧?好像是吴东东的。”
“是他的。”岚若山轻轻弯起了嘴角,他微微低着头,眼眸被光照得很纯粹。
“那我先去送睨儿了。”
“好。”岚若山目送她跑开了。
那水流得太快,顺着他的胳膊肘,痒痒的,岚若山松手,发觉自己还在笑着,他收敛了神色,跟对面的白柘对上了眼。
白柘翻了个白眼,“这天真是不该放晴。”
“白老大说的这是什么话?”一边的男弟子不解道,“方才他还说终于放晴了,不然那些湿衣服都要臭掉了。”
“哎呀他的心思,咱们能猜到吗?”
听见他们谈话的岚若山笑道,“他就跟个小孩一样,说过的话忘得快。”
白柘“啪”地拉开门,冲岚若山吼,“你说谁是小孩?!”
“白柘!”吴东东刚从台阶那儿回来,他爬了好几遍,双腿直打颤,走到回廊堂时,又被白柘给吓了一跳,他捂着跳动不已的胸口,“你真能吓死人!我这心本来就跳得快!”
白柘瞥他一眼,“呵呵。”
“姜树呢?”岚若山慵懒地靠在门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姜树啊。”吴东东嘿嘿一笑,“见姑娘去了呗。”
源地后山,姜树站在这儿,静默地看杨书芹慢慢地走了过来。
待她走近了,姜树笑一声,“你现在回源地,装也不想装了?”
“别管我。”杨书芹看他一眼。
姜树拽住她的胳膊,“怎么了?你哭了?”
“你能不能。”杨书芹回过头去,看见姜树那双担忧她的眼睛。
“你别担心我,我受不起。”
“什么意思?”姜树将杨书芹拉至自己身前,“为什么哭?你又要去哪儿?”
“我杨书芹,在江湖上闯荡惯了,也用不着告诉你我要去哪儿吧?”
姜树默了片刻,松了手。
“你喜欢我?”杨书芹轻声问。
姜树看着她,过了一小会儿,姜树点了点头。
“你别喜欢我。”杨书芹急忙地回过头去,她眼眶发酸,不想让姜树看见自己流眼泪的样子。
姜树跟在她身后,“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好。”
“到底什么意思?”
“你真觉得是我爹杀了你娘吗?”杨书芹转过身来,盯着姜树的眼睛,“是我,是我杀了她。”
“你还不走?”杨书芹颤抖着嗓子。
姜树微微低着头,束起的黑发被风扬起了,他弯下的后脖颈处,凸露着骨骼。
杨书芹看他微微红了眼,他像断了线的风筝,像松软无比的稻草人,他颓然一笑,声音低哑无比,“我知道。”
杨书芹一连退后了好几步,“是你,你看见了?”
“没有。”姜树看向她,她却急忙躲开了目光,姜树说,“但我知道,除了你爹,还有另一个人,是你爹让那个人,亲手杀害了我娘。”
“是我,是年幼的我。”杨书芹泪如雨下,她哽咽,无法出声,她转身,想逃。
等到那席黑衣消失在林间后,姜树靠着树干,深深地垂下了头来。
几日后,源州。
白天阳光浓烈,晚上怪物盛行。
对于贺单文来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分明天已放晴了,分明他与许行还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可为什么,整个源州城里,都在骂许行,骂他是给怪物治病的医师,骂他将这些偷吃牲畜,偷吃粮食的怪物带到了源州,骂他不知好歹,深夜出现在街头,让所有人惶惶不安,骂他住得偏僻,在那儿偷偷摸摸地给怪物治病,骂他的所有,骂他的一切,骂他跟怪物是一伙的,骂他是个怪物。
一位妇人拿着沾了黑血的白布,走到街头来,“昨晚我家的鸡鸭,全被吃光了,你们看这,这这这,是那许行给它们治病用的。”
“我真是不懂,为什么许行要跟那些怪物治病。”大娘哭诉道,“昨晚它们也来我家了,直接将我孩子吓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我找谁说理去。”
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大声说,“找那许行说理去啊,让他赔我们钱!”
“就是!”
“许行已不住那儿了。”一个老爷爷说,“你们上回闹到人家家里去,将人家家里砸了个遍,人家还敢回去住么?”
“我这老头子不会说话。”老奶奶忙捂住他的嘴,“你们别介意。”
“哼。”大娘骂道,“我看你们以后谁还笑得出来,之前传到我们源州来的那个传闻,我不信你们都没听过,这些怪物,先开始是吃这些畜牲,再后来,就是吸老人与孩子的精气,最后啊,说不定还吃人呢。”
这话把老奶奶吓得够呛。
大娘看了她一眼,说,“我看你们最好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大家,一起将许行给制服了才好。”
老爷爷高声道,“你,你要如何制服啊?”
“将他送到官府去,压入牢里,别让他出来,我看他还会不会给这些怪物治病!”
“许行也真是的,给人治病就治病,怎么还跟那些怪物治病呐?”
“就是!”
听完他们的话,贺单文坐上了马车,马车里,就他一人,他掀开帘子,看着源州,每天夜晚,家家户户都会被他们侵入,有些店已关闭了,破掉的楼角屋檐,还有种种不是人为的痕迹,都是他们干的。
贺单文也问过许行,为什么还要坚持给他们看病。
许行只是说,“因为我是他们的医师。”
那也是个为他们治病的夜晚,贺单文陪在许行身边,看他认真的眉眼,看他说这话的时候,熠熠发光的右眼。
这辆马车去往石宅。
之前石老爷就一直派人来请许行还有贺单文去坐坐。
贺单文知道,石老爷是为了感谢他们,前几日,石宅中的家仆姐姐来请时,许行还拒绝了,但今日,许行却主动对他说,“我要去石宅。”
贺单文笑着说了句“我们一起去,石老爷也请我了呢。”
“我们分开。”许行转过身去,贺单文还记得他那时的语气,他冷淡地说,“如果你和我一起,他们看见你之后,也会连你一起骂。”
很快,到了石宅。
阳光笼罩下的石宅,另有一番风貌,
家仆姐姐出来接他,往里走时,姐姐笑道,“贺单文,你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变得不爱说话了。”
“有吗?”贺单文笑着问。
“石小姐跟许大夫在石老爷的花园里说话呢,我带你去那儿,那儿可好看了。”家仆姐姐笑弯了眼睛,“一般石老爷都不轻易让人进去呢。”
贺单文点了点头,他看见那廊下的铃铛,期待有风能吹过,这样他便能再次听见那清脆的声响。
无风,干燥得很,贺单文低头一笑。
家仆姐姐带他到了门前,跟他道别,“贺单文,不开心也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我们活在这世上,为何不能开开心心的呢?”
“姐姐,你说的很对。”贺单文说,“我以前很怕死,哪怕我知道了我到底是什么之后,我也照样很怕死,可现在,我却觉得不快乐比死还要难受。”
“你为什么不快乐?”
“我觉得我好像还在做梦,开心与难过其实是同时来到我身边,但我太迟钝了,所以现在只能感觉到难过。”贺单文看着这扇通往花园的门,低声说,“我不快乐,是因为我无能为力。”
“进去吧。”家仆姐姐依旧笑着,“花园里,有你的快乐。”
拉开门的时候,贺单文心想,“如果这是个噩梦也罢了,那这梦能不能,再做久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