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之欺》97月月

47、矮胖叔叔

　　她是克敏。
　　我这么想的时候克敏的目光就掠过了我，随后一个优美的动作转步到我跟前，拉了我的胳膊就藏进人群，身后留下一片失望的哀鸣。
　　拉着胳膊的力道很大，无从摆脱，直到挤出人群，克敏将我一推，让我坐在了椅子上。这是舞场周边的一个玻璃圆桌，离那喧闹稍远。
　　克敏坐在我对面，虽然知道她是个不善之人，但起码是认识的，多少安心了些。
　　她先是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了我，接着推过面前装着淡蓝色液体的杯子，用她独有的悠然嗓音说：“真巧了，我今天第一次来这家，就碰到你了。”
　　我条件反射似地接过杯子端起来就饮了一口，可毫无防备的吞进去时，瞬间咳了出来，喉咙里的灼烧都在告诉我这是酒。
　　“呵，连酒都不能喝，来这做什么？”克敏嘲笑般地看着我，抽几张纸巾递过来，我接过纸巾赶紧捂上脸掩饰自己的尴尬。待那辛辣稍稍褪去之后，我才能够说话。
　　“我…我和朋友来的,一时找不到她了。”我简单回道。
　　“一个人在这很危险。”克敏指了指扭动的人群：“看到没有，那也有一个落单的女孩子。”
　　我寻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有个女孩子被围在三个男人之中左右为难。
　　“我，我们得去帮她。”
　　克敏立刻按住我的胳膊阻止我起身：“你能帮得了一个，能帮所有人吗，这种事几乎天天有。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就不该来。”
　　“可是。”我挣脱不开，只能一直望着。
　　还好，那个女孩子似乎有其他朋友，总算是摆脱了纠缠。
　　“你不是住在微生家，無柒应该不会喜欢你来这的。”克敏熟练地一扬手，对着服务生说了个不知是什么的名字。
　　我低了低头，有点忐忑道：“今天…不回去了。”
　　音乐声突然高涨起来，克敏扬着眉凑过来：“你声音太小了！”她突然一喊，吓了我一跳，随后还击道：“我说，我今天不回去了！”为了让她听到，我也是努力地喊了出来。
　　克敏好玩似地微笑着：“微生家果然住得难受吧。”
　　“……也不是。”我又低头，嘴巴里还残留着酒的辛辣味。
　　克敏望了一眼我身后，刚才的服务生又端了一杯蓝色‘饮料’过来放在她面前，克敏从桌旁的手包里抽了一张纸币放进服务生的托盘。
　　我见她与7同样修长的手指捏起酒杯贴在唇边，那唇上涂的是亮闪闪的唇彩。克敏仰起头，蓝色液体缓缓滑入她的口中。
　　这生得和7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却不同于7的清雅淡漠，克敏整个人都鬼魅似的妖冶。RE中克敏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动不动就要砍要杀的暴躁分子，但眼前现实中的她竟如此不同。
　　“你那天……真的要对7下手吗。”我战战兢兢地问。
　　克敏一抬眼，勾笑道：“以她的本事也不会让我得手。”
　　“可是…，她说她不是你的对手。”
　　“她只是想太多，浪费了一身本事。”克敏又端起酒杯，这次一饮而尽。
　　我见她没有什么怒意，便又继续问：“RE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啊，RE中的生活，比VI好上千万倍。”克敏微微怅然。
　　音乐声依旧轰隆隆的，歌放了多久，舞场的人群就疯狂了多久。时间长了，像是被融合其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克敏接连叫了酒来，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她笑着，但那笑容深处却弥漫着某种腐朽的悲伤。
　　“那，矮胖叔叔现在呢。”我问向已经微带醉意的克敏。
　　克敏抬起手，用手指划着空气说：“叔叔还健在呢，我和他住一起。”
　　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心里一阵替她难过。
　　“可是，你长大了，就没想过摆脱掉那种人吗。”
　　“……我应该杀了他。”克敏含糊不清地说。
　　一听到杀字，我顿时紧张起来，她遭受了童年不该承受的痛苦，是否对这个世界都充满了恨意。
　　“哈哈。”克敏忽然笑出声：“这里可是VI，你当我是杀人狂吗。”
　　“你在现实不会……。”
　　“当然不会，RE里死了的代价不过是再也去不了那个世界，现实不一样，是剥夺别人生命，犯法的。”克敏好似陷入沉思，她是否是忆起了儿时失手砸死的大孩子。
　　“可是，再也不能去RE，不也是剥夺的一种。”远处刺耳的音乐被忽略，同样是剥夺只代价不同，在RE之中便可以随意杀人了吗。
　　“也许人就是这样，不再受规则束缚时，就会遵循本性。”克敏剜了我一眼：“你这样的人会死得很快。”
　　“可我还活着。”我抵抗道。
　　克敏换了个姿势，望着远处疯狂扭动的人群说：“可能我才是。”
　　一瞬忽然有些分不清她是指RE还是现实。克敏和7虽然性格迥异，但某种抽象的感觉却是一致的。昏暗的环境让我有些迷失，眼前那一眼望不穿的悲伤仿佛面前坐着的是7，随时可能飘忽远去消失得就像从不曾存在过。
　　她的手是干瘦的。
　　克敏瞪大眼睛看我，警告着我。我低头就发现自己握住了她的手。
　　陡地放开，弄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赶紧道歉。
　　“抱歉。”
　　克敏被握过的手没有动，随后笑得邪魅道：“没地方去吧，今晚来我家？”
　　正诧异于她的提议，手机就响了。接起之后听筒立刻传来那清亮的苏儿的声音。她急切地问我在哪，没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吧之类。我犹豫片刻，便告诉苏儿今天回父母家，叫她不必担心。苏儿说我把单肩包忘在换衣处了，我说请她代为看管。但我想苏儿一定会忍不住好奇去打开的。
　　通完电话之后，克敏一眼把我望了个彻底：“你这谎话说得真自然。”
　　我没有回应。
　　克敏与7一定有着某种联系，她们是双胞胎这最有可能的。自7与我拉开距离以来，就再没什么机会去靠近她追寻她，这让我十分苦闷。而现在眼前的人就像给了我一个能多了解7的机会，哪怕不会取得多大的进展，哪怕这是一个危险的选择，但这却是唯一能给我一些安慰的事了……与其勉强陪着苏儿疯闹，不如去收集信息。
　　克敏终于喝够了酒，微微摇晃地起身，布料不多的黑色裙装趁得她就像一只孤独的黑玫瑰。她抓起一旁的手包，用眼神示意我跟着她，我们便离开了这浑浊的空间。
　　到了停车场，克敏停在一辆白色轿车前，从手包里掏出钥匙按了遥控器。
　　“你不会要开车吧。”我立刻阻止道：“你喝了那么多酒。”
　　克敏转头向我，并没讲话。
　　“酒后不能开车。”我坚决地说。
　　她呆了片刻，又按了遥控器锁上车子。“你说的对。”
　　克敏如此随意的态度让我不禁想，人为什么总想要自我毁灭，喝酒，吸烟，伤怀往事，亦或者就像我，放着平静安逸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扯进另一个世界的麻烦事里，结识了让自己烦闷不堪的人。现在还要跟着一个危险的家伙去她的家里。
　　7的样子又擅自浮现出来，她现在在做什么，这个时间也许在和莫然染共进晚餐，说说笑笑。
　　乘计程车到了目的地，这周围一切都是陌生的。当克敏说‘我就住在这’时，我看到那是一幢独栋洋房，有花园，有精致的石雕。尽管这不像微生家的宅子那般豪气，但也绝非一般人的居所。想来矮胖叔叔能够肆意地收养一个女童做玩物，必然有着相当的经济实力了。
　　开了灯，大厅还是昏暗的，暗色的光亮照着吧台，克敏取了柜子上晶亮的杯子又倒了杯酒。
　　“你随便坐。”
　　她仰头喝了那些暗黄的液体，脸上一抹沉醉的神色。
　　我找了个沙发坐下，问道：“你的叔叔呢。”
　　“那么好奇吗？”克敏放下酒杯换了话题：“你呢，为什么不想回微生家，受不了無柒的扑克脸了？”
　　见我不讲话，她又道：“我懂，换谁都受不了。”说罢，克敏开了冰箱取了些食材，细致地处理起来。
　　我看着她熟练的手法，那刀在她手中就像有了灵性，食材一个个被切剥到完美。
　　“我要从微生家搬出来了。”
　　克敏抬眼投来一个‘然后呢’的眼神。
　　“一开始……以为能帮到她，但是……，不知怎么，她大概不需要我了。”
　　“别想太多，無柒的性格是那样，你不要轻易退缩。”
　　我惊讶地望过去，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克敏会说的话。
　　她一笑，端了一盘刚切好的水果过来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看来我给你留下的印象相当差。”她说罢又回到吧台后面，继续摆弄刀子。
　　淡雅花纹的盘子里摆放精致的苹果被雕刻成了几只惟妙惟肖的动物，不禁想，她那杀人的刀法用在厨艺上也这般灵巧。
　　我缓缓捏起一瓣动物苹果，端详着道：“……印象，也不是很差，只是……不那么平常……。”
　　“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在RE我不能输，在VI，我已经想通了，接受过去，才会有未来。”
　　克敏声音沉稳，流露出的气质比她的年龄要成熟得多。仿佛是尝过了世间之苦，人情冷暖之后才会有的沉静。
　　“啊！”她忽然一抖，放下了刀子，我见到她白皙的手指上多了一道血痕。
　　“……没，没事吧。”我问道。
　　“都因为和你说话，真是。”克敏匆匆地走去一个橱柜前，用里面的药品处理了伤口。我起身走过去，想看看她的情况，而就在我刚靠近那里，忽然发现橱柜后侧是个木雕样的挡板，挡板一侧能够看到里面是个房间，正散发着浓浓的药水味。再看向克敏，她刚包好受伤的手指，眼里一丝寒意。
　　“你不是好奇吗，进去看看吧。”她声音冷得怪异，让人不寒而栗。挡住的房间，浓烈的药水味，难道……不会是小说里出现的那种，医学标本…之类的吧。
　　踌躇片刻，我壮了胆子才缓着步子迈进去。
　　绕过挡板，房间里的情形立刻清晰——偌大的房间，各种医疗仪器排列整齐，中间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人，稀疏花白的头发，脸上是岁月的褶皱。他此时正大睁着眼睛，如果不是时不时地眨眼，就真是了无生气了。
　　“打扰了。”
　　一见到这人，立刻明白这是那矮胖叔叔。
　　“你不用跟他客气，他说不了话，也动不了。”克敏跟进来，双臂交叉身前，扬着下巴冲着矮胖叔叔。
　　“你把他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我可没把他怎么，他自己中风的后遗症。身为女儿，我一直在好好照顾他。你看，我怕他无聊，还给他准备了节目看。”克敏一指那自天花板垂下的显示器。
　　我挪步到床头，一回头便看到了显示器屏幕上的内容，只一瞬便惊得移开了视线！
　　“……这！”
　　“哈哈。”克敏笑得硬冷。“这些可都是他自己的得意作品，我让他每天欣赏，不孝顺吗？”
　　我愣在原地，那画面中的女孩子是少女的年纪，眉眼与小时候的7十分相似，而矮胖叔叔已是中年人。
　　目睹那画面之后，我只觉得背脊发冷，寒意从四面八方刺入身体，难受得发不出声音。克敏所经历过的每一天，该是有多残酷。
　　“你说…接受过去，才会有未来，可你…。”我的声音梗住了。
　　克敏那和7一样好看的脸恢复了些平静。
　　“接受是面对，不是逃避。那么多年他做出的恶事没人来惩治，上天真公平，他曾经为所欲为，现在得了这病，就像被身体囚禁了。每天看着自己多年拍下的作品却动弹不了一丝一毫，真是最适合他的报应了。”
　　她说着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只羽毛，用羽毛来回划过矮胖叔叔的额头，矮胖叔叔开始频繁地眨眼，呼吸也急促了。
　　“甚至想抓痒都不能。”克敏泛起怪异的笑容。
　　“……这样对一个老人，会不会太残忍了。”对于克敏的遭遇，我非她本人肯定是无法深切体会，可现在矮胖叔叔已经不会再威胁到她了。“他得了这病，已经是报应，你何必还要让自己沉溺在仇恨的情绪中。”
　　“那么你能将我所有不好的记忆抹去吗，抹去了要用什么去填补那么多年的空白。”克敏冷着声音，放下手中羽毛，又拿了一旁的毛巾，似是细心地给叔叔擦了脸。
　　抹去记忆无以填补空白，就像《堪堪时光》的情节。
　　“他将我养大，养成了现在的样子，所以他受的也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克敏放下手中毛巾，望着矮胖叔叔的眼神是极其复杂的。
　　我确实没有资格去评判，克敏也说过她不后悔，为7能够活下去，活得更好，她没有后悔。
　　堪堪时光里那卖掉记忆的少女，她是不是幸福的呢。
　　“好了尹倾萱，别露出那副同情脸。”克敏不屑地瞥了我走出房间，我没有再看那可怜又可恨的老人，也跟着回到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