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猫大饼

85、流亡

　　极北荒原的永夜还没过去。没有荒原之光的时候，其实十分沉闷而危险。天空中有一成不变的虚假星辰，大地上危机四伏，同以前没有什么太多变化。

　　大家口耳相传的一个传说：东部荒原有一片极为宽阔的禁地，里面有两个可怕的恶魔——让臭名昭著的流亡者都感到恐惧的恶魔。

　　巨大的湖泊边上燃着一堆篝火，支了个架子，一个十分秀丽，甚至带着些妖娆的漂亮男子正在架子上捣鼓着什么。

　　恶魔之一的祁南手上抓着把肉串最后翻了几下，探头冲湖水里道：“你们聊好了没有？肉烤好了，一会凉了不好吃。”

　　一个略显沉闷的声音从水下传来：“就来了。”

　　“哗啦”一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破水而出。祁南递了把肉串过去，那手一把薅住，聚起一个大气泡，裹着肉串又缩回了水里。

　　不多时，水下传来另一个含糊的声音：“好吃好吃，就是量太少了。”

　　祁南翻了个白眼：“要不你自己来？”

　　他堂堂神界末代魔君，居然沦落为厨子，还要被人挑肥拣瘦，真是岂有此理！

　　失踪多年的蜀山前掌教——东部荒原两个让臭名昭著的流亡者都感到恐惧的另一个传奇恶魔——微微勾起唇角。

　　湖泊底下有个大气泡。大概是为了好好享受美食，而不是“啊呜”一口吞了还不够塞牙缝的，鲲鹏将魂魄化成人形，坐在气泡里咬着肉串，露出一种“鲲生如此，夫复何求”的陶醉表情。

　　陌尘在他对面看得有趣，自己也咬了一口。

　　前蜀山覆灭后他就很少吃喝，但这些年住在东部荒原，被鲲鹏这个大吃货带着，竟也开始学会了享受美食。

　　彼时的他与祁南都心知肚明，他们的安稳日子随时都可能终结；但彼时的他与祁南都不知道，这是他们此生最后的平静。

　　极北荒原里不知时日，也几乎不与外界通消息。现在六界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他不是很清楚，也没有刻意打听过，颇有点“山中无日月，寒尽不知年”的感觉。

　　但陌尘明白，虽然自己不是特别知道，祁南肯定知道一些，至少他大概了解重华的动向。

　　祁南若是能安稳呆在此地，那帝君必定还没有对琴心和归墟封印下手；重华能安稳闭关，天魔恶念果因多半是蛰伏不动，六界便也应该暂且无大事发生。

　　当年从苍梧宫别苑逃出来后，陌尘一直借助祁南的魔气掩盖，藏在此地。六界之大，只有堕魔后的祁南能与曾经的天地共主正面硬刚。

　　虽然祁南不至于为了他同重华翻脸，但至少，一来重华追查不到他的踪迹，二来，以帝君当时的状况，即便猜到了，也多半不会与祁南硬碰硬。

　　这些年，他无数次尝试过替玄峰塑魂，但塑出来的魂魄五花八门。

　　极北荒原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散碎的魂魄。每次他用引魂灯施展塑魂术的时候，总有无数的残魂感受到召唤来凑热闹，蝗虫般铺天盖地，赶都赶不走。

　　即使他开了拒魂的法阵，它们也一层一层地直往上扑，场面极其壮观。于是一锅大杂烩随机拼凑的结果可想而知。甚至有两次，他塑出了受魔息侵蚀过的魂魄，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这也是这片湖泊附近被流亡者们视为禁地的原因之一。

　　离陵曾经告诉他，玄峰不过是重华造出来的一个栩栩如生的偶人，根本没有魂魄，只有缔造者的一缕神识。

　　他相信老凤凰没有骗他。但那又怎样？重塑玄峰的魂魄是刻在他神识上的命令，他就是个偶人，哪怕明知做不到，也必须去做。

　　帝君曾经试图用神力强行抹去这条命令，却因为他趁其不备逃离苍梧宫，仅仅差了几天的工夫，功亏一篑。

　　鲲鹏不知道嘲笑过他多少次。

　　祁南还好，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从没问过，但多少能理解他这种执着；于鲲鹏而言，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有人放着好吃好喝的悠闲日子不过，非得瞎折腾。

　　鲲鹏是个心大如海、只会摆烂的吃货，祁南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对于陌尘这种固执到近乎变|态的行为，竟是谁也没有起疑。

　　神界末代魔君在大水坑边上起了座宅院，里面照例有一间“储藏室”。陌尘来了之后，不好平白住人家的吃人家的，于是将其整理归置了。

　　杂物中居然还有不少乱七八糟关于神界的书册，正史逸闻都有。陌前掌教塑魂、收拾残局之余，除了同鲲鹏和祁南闲聊远古洪荒的旧事，就是翻看这些书册。

　　关于数十万年前另一个时空的那些人和事，他好像特别感兴趣。

　　陌尘曾经“不经意”地问过鲲鹏，它是如何被人从神界带到六界，封印在极北荒原长达数十万年的。

　　对于这个话题，吃货很是郁闷。

　　彼时它正翻着肚皮浮在北冥海面上睡觉，却莫名其妙被那位神尊闯进老窝，干净利落地一道阵法给封印了，属实是鲲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待它恢复意识之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哪，但绝对不是洪荒神界。

　　陌尘仍是疑惑不解。

　　于构建极北荒原的法阵而言，梼杌和鲲鹏根本就是多余的存在。

　　若是单单为了收纳为六界所不容的流亡者，那位墨宸神尊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将洪荒神界著名的两头凶兽秘密送到此处，并封印在地下，给荒原乃至六界埋下一个毁灭的隐患？

　　洪荒凶兽众多，为什么偏偏挑了这两个仇怨颇深的？

　　但看鲲鹏果然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也就没有再问，以免露馅。

　　关于那个被封印数十万年之地，好像每个人都只记得一部分。但陌尘发现似乎有个共同点：他们都不记得那位墨宸神尊的模样。

　　他以前遇见的所有洪荒神界的神魔也好，梼杌和鲲鹏这两头凶兽也好，似乎都对他是全然陌生的。否则当初荒原一战，梼杌怎么会彻底无视他？问起来，都说对他的模样并无印象。

　　曾经重华清醒的时候也对他做过些无礼而暧昧的举动，海市蜃楼的幻境里他也曾经以墨宸神尊的身份存在，他们甚至……

　　倘若从前在太苍地宫那本《洪荒众神谱》所见的影像就是那位神尊，那他们几乎是一模一样。

　　想起蜃气幻境里那段荒唐迷乱的过往，陌尘有片刻的凝滞。然而仅仅也就是片刻而已。

　　回了房间，陌尘拿出了门派传信专用的玉版，解开禁制，看看有没有新的留言。

　　他刚失踪的那段时间，蜀山诸人给他传了不少信。离开后第一次解开禁制时，蜂拥而出的留言差点瞬间将玉版挤炸了。

　　但他就是看看，也不回。后来时间越长，给他传信的人也就越少，到最后也就剩了那么寥寥几个而已。

　　青云子：“门派一切安好，掌教无需忧心。八十年前所进新弟子已小有所成，四人资质尚佳，其一已拜入林长老门下。掌教若得闲时，望回蜀山一叙。”

　　林戴昱：“小师弟，如今师兄我也收徒弟了，哈哈哈！这小子资质还行，就是太闷了，哎。我跟你说啊，他他他竟然认为修仙不应该喝酒，你说这……”后面列举了他徒弟的一大堆罪状。

　　这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想象着林长老的抱怨，陌尘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

　　青云子：“门派安好，掌教可好？日前仙门大会，林长老爱徒勇夺魁首，可喜可贺。掌教可得闲回归？”

　　林戴昱：“小徒弟在仙门大会拿了第一，现在更加不把我这个师尊当回事了，处处管着我，你说哪有这样的？我现在去凡世喝个酒吃个串都得偷摸的。苦命哎~~”

　　胥阳：“弟子见过掌教师叔。”

　　这是四十年前留下的。胥阳，想必就是林戴昱那个徒弟了。

　　陌尘终于不可遏制地，一时恍惚起来。

　　曾经他也有个便宜徒弟，曾经那徒弟也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是后来那人欺师灭祖，对师尊各种囚|禁、强迫、顶撞……

　　虽说幻境中看到的、听到的未见得是真，但身体经历过的事情，留下的痕迹，却是实实在在、不可抹杀。

　　刚从极北荒原出来，被禁锢在苍梧宫别苑那段时间，以及离开之后，他要做的事太多：要设法从重华眼皮子底下逃出去，要想办法搞清楚引魂灯和塑魂术怎么用，要替玄峰塑魂……

　　根本没时间去细想那些荒唐和疯狂，也没心思去研究那些本不属于他的往事。

　　当然也许还有逃避的成分。

　　无论是谁，被自己从年少时就心动的人当做替代，被无休无止地强迫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亲密的事，即使是幻境，清醒后回想起来，大概心里都会怨恨不已。

　　他无法面对重华，也无法面对这段过往，只好借着忙碌，暂且先搁置下来。

　　想来重华当时在苍梧宫别苑里也应该是不知如何对他，因而才绝口不提。也幸好帝君没提这档子事，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冷静下来后，再回头想想，其实也很难去责怪重华什么。有执念不是他的错。

　　一个有神智的生灵活在世间，谁还没那么点放不下的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何况重华数十万年的心魔，又岂是说化解就能化解的。

　　在幻境里走火入魔以至失控也不能全算在他头上。进了海市蜃楼那种能令人连现实都能彻底忘却的地方，还能完全控制心神、保持清醒的，除非是没有神智、只知道听指令行事的偶人侍从。

　　不能因为他重华是天地共主，是凌驾六界之上的帝君，是众人眼里无所不能的神明，就对他苛求至此。

　　如果说一定要怨，大概也只能怨命数安排，他们同时掉入了同一个幻境。

　　更何况……虽然不想承认，但到了最后，内心深处，他难道就真的那么无辜，真的一点心甘情愿的成分都没有吗？

　　不过是一个大家都神志不清，心神迷乱的处境下，做了些不该做的事而已，也无所谓谁对不起谁。既然清醒了，那最好的状态就是各过各的，当做无事发生，互不相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