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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客栈小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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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出王宫。此时正是黎明,晨曦已露,西方的夜色都已经稍退,变成一种幽深的青蓝色。愈往东方却愈加浅淡,豆青天幕上,渐渐探出缕缕金红朝晖,露出一线耀眼的弧度。
不久,日轮像是挣脱了什么似的,微微一跃,就此跃上了天空,映照着远处浓浓淡淡的峰峦、近处安宁静好的人间烟火,和身后破蔽的王宫。
更奇绝的是,一只巨大的、飘洒着莹莹蓝绿色辉光的青鸟拖着飘逸华美的长长尾羽,悠然从朝阳前飞过。
这场景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但玄衣的神君显然满腹心思,无心欣赏。
墨宸的神魂本就接连受损,又在连番恶战中耗损了大量修为,方才临破境之时又将神力渡给他。
他明白师尊的意思。从前帝江为祸的时候,墨宸也曾经说过:“总得有一个能提得起剑,替另一个护法的。”
然而眼下墨宸并非普通的躯体之伤,而是神魂。
他已经伤成什么样子了,重华无从得知。何况七重梦境,还有最后一重,始终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还有那诡秘强大的天魔恶念。
师徒俩离了王宫,返回客栈时,眼见途中炊烟三三两两,早起的纯阳男子步履匆匆。
屋舍院墙内偶尔探出一支繁花,花上还挂着点露珠,娇艳欲滴,一切都是那么鲜活、灵动,如同天幕上的朝阳般,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重华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地方,为什么君息口口声声说‘灭族之祸’?”
墨宸同他并肩走在一起,片刻方道:“也许君息说得对。”
“???”重华疑惑,“师尊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白衣的神尊缓声道:“不确定,回去看看再说吧。”
客栈依旧如故,那位衣饰如同公子的客栈小二已经起来了,见师徒俩从外面回来,热情地迎上去,笑道:“两位公子起的可真早,是去看日出了吧?
我们纯阳部族的日出乃是这片大地上的五大美景之一,而且传说如果日出的时候能看到青鸟,那就是天道的祝福,是赐予他们命中注定的缘分。因此有不少爱侣慕名而来,就为了接受上天的恩赐。”
重华听得心里一阵激荡,气血都涌上了头:他们方才在纯阳王宫前见到的,可不就是青鸟!
却听他的师尊和缓道:“喔,小哥误会了,在下同这位,并非爱侣,而是师徒。”
仿佛一盆晃荡着冰碴的水兜头泼下。重华好像听到了“哧”的一声,心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堪堪蹿起,就被无情浇灭了。
只余下灰烬之上一缕散发着焦糊味的白烟袅袅升起。
罢了,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做不得准。当初君息同大祭司尚且年少时,何尝没有听过这个传说,何尝没有一同看过日出、青鸟,最终不还是落得个惨烈结局!
爱侣未必能长久是爱侣,师徒也未必就能永远是师徒。
玄衣的神君宽慰了自己一回,冷静下来,突然想起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此时二人已经回了墨宸的房间,神尊眉眼温和,看着他,缓声道:“哪里不对劲了?”
重华道:“那个客栈小二,他的衣饰,”顿了顿,接着说,“从我们来的那天,他就是这个装束,这几天竟然一直没有任何改变!”
一个人的喜好就算相对固定,也绝不可能每天都一模一样的打扮,分毫不差。
墨宸微微颔首,俊美的面容沉静如水。
窗外明明方才还朝阳灿烂,眼下却似有阴云蔽日,风吹进房间,都带上了几分寒凉。
电光石火间,重华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师尊,难道……”
他没有说完,墨宸却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道:“恐怕是的。七重梦境的最后一重,就在整个纯阳之国上。我们来的第一天,就已经进入了梦境。”
“纯阳部族早在从前,就已经灭族。我们眼下见到的所有纯阳族人,恐怕都是死人。”
“凡间有个术法,名为怀昔,本是用以回溯过往,追忆从前某个重要时刻,却被大祭司辅以天魔之力和七重梦境,将整个纯阳之国全都罩入怀昔之术内。
然而作为凡人,要施行并维持这种程度的术法,单以施术者的性命血|肉为祭已经不够,必然要以整个纯阳部族的躯体魂魄为代价。”
“这才是纯阳真正的灭族之祸。如此,即便他将君息囚禁,纯阳部族纵然阖族灭亡,也能按照他记忆中的这一天,一如既往地在七重梦境里继续活下去。
倘若没有外力干扰,将分毫不差地不断重复。于大祭司而言,称得上是真正的虽死犹生。”
“所以直到昨夜,整个纯阳部族唯一的半个活人,只有君息。大祭司终归还是没忍心对他下手,只是将他炼成了活偶人。即使将来有一天怀昔之术失效,他也能以活偶人之身活下去。”
因此他即使魂魄离体,也不会受什么影响。
重华恍然,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安宁祥和的声音:“施主果有慧根,说的没错。”
方才那个像公子的客栈小二出现在门口,衣饰如故,虽不算华美,却极有品位。
然而眼下,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将一头青丝剃了个精光,单手立掌,站在门口,配上一身公子似的衣饰,说不出的突兀且诡异。
但他的面容却极是平和,甚至带着几分宝相庄严的意味,有如悲天悯人的神佛:“只是如今,倘若施主想要离开此处,必然要打破梦境。这些纯阳族人,也将就此灰飞烟灭。
若是施主慈悲为怀,不舍下手,那就永留此地。待七重梦境将施主的精气修为都吸尽了,也如同他们一般,日复一日地重温某一天。”
他眉梢眼角都是悲悯之色,和缓道:“施主仅有神魂在此,不仅重伤,而且神力耗损良多。即便留下,大约也撑不住几时。
施主素来以苍生为念,贫僧想知道,面临绝境之时,施主当如何抉择?”
重华面无表情,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他的师尊,竟已重伤至此?
他的师尊,仅有神魂在此,那真身何在?
此前他以为第七重梦境不知落在何处,等破了那个梦境,他们就能顺利回到现世。
但如今,他们既然从一开始就踏进了梦境,墨宸强行将余下三重梦境和他们以为的所谓“现实”、实则是梦境第七重融合到一起,并以神魂入梦境,那他的真身,如今在哪里?
仿佛知道他内心所想,慈眉善目的客栈小二和缓道:“这位小施主有所不知,令师当初融合梦境,留下了一个缝隙,如今令师的真身就在这缝隙中。
倘若不先将真身寻回,直接破境,会一起碎入虚空。”
墨宸依然清冷淡漠,并不看徒弟,却缓声安抚道:“为师留下的缝隙,为师自然清楚,无需忧心。”
客栈小二容色仍是和缓而慈悲:“只怕施主眼下的神力,已经无法打开缝隙了。若是由小施主动手,又不知道轻重,容易将真身直接打到灰飞烟灭。”
他略一躬身,极是有礼:“贫僧言尽于此,此后全看二位如何决断。二位请自便。”
他返身往楼下走,没走两步,突然毫无征兆地往地上一扑。一个灰色袈裟的虚影便背对着他们,缓步离开了。
“……”重华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滞,不可思议道,“师尊,这天魔恶念想尽办法对付我们,甚至操控大祭司和君息欲置我们于死地,如今他亲自到了,为什么就这么走了?”
墨宸一如既往地清冷,淡淡道:“因为他并不是真正想要为师的命。他只不过想看看,为师什么时候会如他一般,放弃天下苍生。”
停了一下,接着道:“当然,如果期间为师不幸羽化,他也无所谓。”
重华“哦”了一声,又想起当务之急,忍不住道:“师尊,那你的真身……”
他话没说完,那公子般的客栈小二又出现在门口。
只不过不同于最先的热情好客,也不同于方才的宝相庄严。眼下他手里提了一柄寒光熠熠的长剑,全身都仿佛冒着腾腾杀气站在门口,面色青白,森然道:“二位原是为毁我部族而来,如此,在下便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举剑便刺。
即便明知道对方可能已经是个不知道死了多久的死人,重华也没办法对一个修为低微的凡人下手。
他一拂玄色衣袖,将客栈小二拂到楼下,顺便行云流水般落了个结界,将外面隔绝了。
重华转过头,认真道:“师尊,当初整个纯阳部族无辜枉死,怨念深重,哪怕是能以如今这行尸走肉的状态‘活着’,也绝不肯放弃。
眼下纯阳部族恐怕都认为我们是要来毁了他们这片世外净土,定然会群起而攻之。我们先想办法寻回你的真身好不好?”
年轻的神君目光真挚而热切,墨宸看了一回,微笑道:“好。”
对于这个从昆仑天柱带回来的徒弟,大多数时候,他是宠溺到近乎纵容的。
重华想在清冷了不知道多少万年的归墟神殿里学做饭,他允了,哪怕后来将“厨房”不知道炸了多少次;
重华想研究归墟神殿的详细构造,他允了,哪怕后来整个偏殿都被拆了;
重华想在寝殿后造两个泉池,他允了,哪怕后来不慎失手,整个神殿前后淹了好几次,师徒俩不得不在大殿中另辟了空间生活;
……
还有很多。似乎只要重华想做的事,他无有不允,就像笃定这个徒弟不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
要寻回真身,并非易事。诚如此前天魔恶念所言,墨宸眼下神力不济,无法打开缝隙;重华又无法恰到好处地把握轻重,不好贸然动手。
好在不是全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