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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幡然明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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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浩大的工程花费了大量的时间。
虽说重华自从跟了墨宸之后修习极为刻苦,已然很有成就,但因着天性中的狂傲和强烈的侵略性,他修炼的方向却主要在于攻击,而不是创造。
且构建南荒如此巨大的工程,他的修为终究还是欠缺了些,因此主要是墨宸在忙。
于是他便常常奔走在东荒和西荒之间,寻来些珍果神花,去哄他的师尊开心,或者替他捏捏肩,按按头。
白衣包裹下的肩膀并不算太宽阔,薄薄的一层皮肉覆着骨骼,瘦削而坚韧。
就是这样一副略显单薄的肩膀,却担着神界的安危,天下的责任,苍生的未来。
年轻的徒弟将骨节分明的大手覆在那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心里莫名生出一丝说不出的温柔、满足。但他没有去想太多。
他只是想,墨宸是天下最好的神祇,最好的师尊,他要竭尽所能去对他好。
想到那个麒麟的比喻,重华心里有时候会升起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就像他们果真是两只麒麟,一只在家里搭窝,另一只外出寻找喜欢的好看的东西,带回来装饰家。
麒麟,瑞兽的一种,分为麒和麟,皆为雄性。
麒麟合为一对,忠贞无二,此生不渝。
那时尚且年轻、还带着点少年稚气的重华对很多事物,尤其是感情,全然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一些言行和反应有什么不妥,更加没有注意到自己心绪的变化。
那些变化太过缓慢,太过不起眼,又太过顺理成章,有如绵绵细雨之于土壤,蚀骨毒|药之于血|肉,往往于无声之处一点一滴,不可逆转地改变。待到蓦然回首,方才惊觉早已浸透了骨髓,侵蚀了魂魄。
历经轮回,纵死不休。除非躯体化为飞灰,魂魄散成烟云。
这是一段不同于归墟神殿的宁静安然的时光。
归墟神殿太过空旷,太过冷清,无端给人一种略带压抑的感觉,不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悠然。
重华有时候想,假如就这么过下去,过一辈子,只要同师尊一起,便是他一生之幸。
远古神魔寿与天齐,若非应劫羽化,能活到地老天荒。太过漫长的岁月里,充斥了太多的变故和不确定,因此几乎没有谁会去想以后,想将来,想一辈子那么长。
但在懵懂而年轻的重华心里,却已经规划了他的一生——同他的师尊一起度过的一生。
待到南荒全部构建完毕,恢复了以往的大致结构之时,墨宸的神力和修为损耗有些大。他面色苍白,沁满了细密的冷汗,静静躺在软榻上,阖目调息。
重华原本要接替他,但被他拒绝了。他微微勾着唇角,和缓道:“总得有一个能提得起剑,替另一个护法的。”
曾经他一个人出来收拾残局的那些年,一定经历过不少危险吧?哪怕他是天神,当他虚弱的时候,怀着各种目的想对他下手的必定不会少。
玄衣的神君化出张帕子,一点点替他擦干净面上的汗水,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天,细细感受着心里丝丝缕缕的微痛,忽然轻声道:“师尊,以后我护着你。”
他不知道如何去守护天下苍生,那太过宏大,太过缥缈,但,他可以试着去守护眼前的人。
墨宸仍是阖着双眼,闻言静了一瞬间,又勾了勾唇角,道:“好。”
回到归墟神殿后,墨宸闭关了。他闭关的时候向来不对重华设防,虽然有结界禁制,但年轻的神君却可以随意进出。
因了那个“以后我护着你”的承诺,重华修炼比从前更刻苦,更勤勉,每日除了修炼,就是守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墨宸的闭关之地在他的寝殿里,是一个隐藏在虚空中的空间。
薄雾缭绕,显得有点昏暗,只有顶上透下孤零零一束朦胧如月的光,映照着空间正中的神台。
神尊白衣如雪,端端正正坐着,阖上了鸦羽般的眼睫,敛去了亘古不化的疏离淡漠,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冰白如玉的面容上隐隐透着莹润的神光,使得这张颠倒众生的脸多了种神圣凛然的意味,令人不敢直视,不敢肖想。
重华半跪在他打坐的神台下,痴迷地仰头看着他,用目光一点一点的,细细地描画着他的容颜。
仅仅是这么看着,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满足和喜悦。然而在这些满足和喜悦掩藏的最隐蔽处,好像又带着点深沉的绝望、悲伤。
就像是他心心念念的人突然在眼前烟消云散,当他苦苦煎熬了许多年后,猝不及防又重逢的那种感觉。
真是奇怪。他想,但他没有深究。
往常的归墟神殿里尚且有两个清醒的人,即使神尊素来清冷,总归也还能说说话;如今却只剩了重华一个。他若是也安静地待着,神殿里当真称得上是寂静如死。
以他年轻热烈的性格,竟也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安之若素,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后来有一天,当他又一次守在神台下望着墨宸的容颜出神时,无意识地伸出手。
堪堪触到之时,重华心里一惊,瞬间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想去轻触那张极俊美又极凛然的脸。
直到现在,他终于惊觉自己对墨宸的心绪已经不同于以往那个纯粹的徒弟了。
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已经不满足于现状,想要离那人近一点,再近一点。
然而他无从得知原因。
墨宸神尊自己一生清冷疏淡,便也只当他还是当初带回来的小小少年,全然没发现这个徒弟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
自然也就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动心,会有心悦之人,会生出炽烈如火的情意,稍有不慎,容易焚毁自己,也容易焚毁别人。
自然也就没想到要对他进行教导。
于重华而言,在他过往的年轻生命里,那段时光既痛苦无比,又甜蜜无比。
天下所有的成长,几乎都伴随着疼痛和悲伤。
从懵懂无知的单纯少年,到初尝情爱的成熟生命,其间必然经历一段蜕变。
如同破茧的蝶,重重艰辛、重重痛苦之后,方才豁然开朗,真正明悟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世间心智正常的生灵,大抵都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
若干年后,当历经沧桑,一切都面目全非时,重华再回望那段时光,仿佛仍能清楚地看见那个青涩而彷徨、却无比真挚的自己。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后,他几乎是以逃离的姿态狼狈地离开了墨宸闭关之地,很久都不敢再去。
见不着那人,他烦乱,焦躁,心里像被一只手抓扯着,要生生往那个空间里拽,血淋淋地痛;但一想起真要去见那人,他又怕自己克制不住,冒犯、亵渎了他的神祇。
何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仿佛有一头凶兽,在他的神识里慢慢现出身形,开始轻微活动着躯体,试图撞击牢笼。
那段时间,他困惑,惶恐,坐立难安。神殿之下的海水无声奔流,汇入归墟,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而他在神殿之中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那种一边想要突破现状,找出自己如此反常的根源,一边又无处着手,全然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的感觉,实在令人抓狂。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大病。
年轻的重华独自挣扎着,熬过了那段极其痛苦的岁月。
时光仿佛无比漫长,又仿佛无比迅疾。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他无意中在一册闲书上看到了“喜欢”这个词。
像是锟铻雪亮的剑气遽然劈开层层迷雾,瞬间照彻了天地。重华在短暂的呆滞之后幡然明悟。
他的种种不对劲,他对那人异乎寻常的关注、心疼,想要靠近,想要呵护,想倾尽一切对那人好,原是出于喜欢。
他喜欢他的师尊。
不是身为弟子对尊长的孺慕之思,而是身为一个男子对心上人的缱绻之情。
想通了这些,从前所有封闭在他内心、无处可以诉说的痛苦都像是经历过时光的催化,发酵到恰到好处,开始化为绵长甘甜的情意,隐秘而悸动,藏在他心里,一点一点,浸透他的神识,魂魄。
重华也曾试图冷静地问自己:你喜欢他什么呢?
他思索很久,自己回答:师尊长的好,脾气好,对自己更好,尤其,师尊为护苍生赴汤蹈火的模样,不仅令他心痛,更令他无比着迷。
他又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次他花的时间更久,然后才想:也许是当年在昆仑天柱见到他的第一眼;也许是初习剑术、那人握着他的手悉心教导时,转头瞥见眉目如画的侧颜;
也许是后来同他一起为苍生奔忙的漫长岁月中的某个瞬间;也许是他不经意的一个注视一个微笑;
更也许,从自己化育的一刻起,上天就注定了。
他又问自己:那你想怎么样呢?
他想:师尊一个人太累了,我想同他一起,护佑苍生。
但他却忘了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师尊同苍生之间,又当如何抉择?他与苍生之间,他的师尊又当如何抉择?
那时的重华一腔热血,狂傲而悍厉。对于什么是天神,什么是天道化身,没有太多概念。
他只知道自己倾心于这位神尊,以后神路漫漫,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他都想同他一起,一步一步走过。
什么法则,什么束缚,通通都见鬼去吧!倘若天道要拆开他们,那他不介意反了这天道!
归墟神殿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也没有外人的到来。光阴像是神殿之下的海水,不紧不慢,按着它既定的节奏,无视任何阻碍,悠然而坚决地流向它应有的归宿。
这样的日子淡薄如水,却安宁而美好,令人从躯体到神魂都感觉到平静、舒适,完全生不起任何疑虑,去质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可能性、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