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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计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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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维持的冷静面具终于破裂,龙苓仙妃激怒道:“胡说!先父绝不是这样的人!”
她气得面颊发红,双手在衣袖下死死握在一起,甚至连指甲都深深刺入掌心,极力克制着情绪,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就算先父曾动过这样的心思,但并没有真正实施。
难道陌掌教就因此怀恨在心,以至痛下杀手?”
陌尘仍然很平静,慢慢道:“仙妃错了,龙逄岛主不仅有这样的心思,也不仅已经着手实施,而且为此花费无数心思和精力,布了个很大的局。否则,”
他语速更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仙妃以为,以蜀山传承之久,在仙妖魔交界之处,经历了多少毁天灭地的战争尚且能屹立西荒,当年是怎么一朝覆灭的?”
白纱遮覆下的双眸已经带上了怜悯之色,可惜没有谁能看到。
一切仇怨起始的时候,龙苓仙妃不过是个孩童。她也一定被保护得很好,以至于自前蜀山覆灭到瀛洲出事,中间长达数千年的时间,她对这些往事居然一无所知。
其实不难理解。正常人无论在外面做了多少恶,犯了多少错,也很少会主动告诉孩子。想必在大多数孩子的心里,父母都是伟岸正直、光明磊落的形象,何况是龙逄这样贵为镇守一方的仙门大派宗主的身份。
然而当有朝一日这些神圣的形象突然跌落神坛,背后隐藏的一切肮脏的、龌龊的、不可告人的、难以启齿的秘密被公之于众,暴露在阳光之下,作为他们的孩子,心里会是什么感觉呢?
当信仰崩塌支柱不再,当曾经引领自己人生方向的至亲突然变得如此不堪,身为流着他们血液的继承者、他们生命的延续者,这些孩子当如何呢?
作为镇守一方的仙门大派的未来宗主,从小接受的是斩除妖邪、匡扶苍生的教养,有朝一日突然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意图将活生生的仙人炼成丹药,并不惜为此灭人满门犯下滔天罪孽,又当如何呢?
龙苓仙妃眼睛已经红了,咬着牙,几乎是在低吼:“即使先父有错,陌掌教大可以单独找他,有什么冤仇都私下了断了,何必牵连我瀛洲满门,那么多弟子何其无辜!”
满池摇曳的莲花前,清隽的掌教长身玉立,声如铁石,话语像淬了冰一般针锋相对:“龙逄岛主为了一己私欲,一把红莲业火焚了蜀山万世基业。
我蜀山弟子一生以维护天下苍生为己任,惨遭横祸,魂魄都被焚尽,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又何其无辜!”
龙苓仙妃全身剧烈颤抖,脸色苍白如纸,用力咬着牙,精致英气的面容已经有些扭曲,显得说不出的狰狞。
她胸脯急速起伏,喘息了一会,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令全仙界都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蜀山的覆灭同先父有关?”
仿佛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她愤恨道,“证据呢?要是有证据,为什么不将它公之于众?难道陌掌教全凭猜测?”
陌尘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淡淡道:“在下当然有证据,但在下不能告诉你。”
这话其实是十足十的无赖甚至无耻了。
灭了人家满门,面对质问,只有这么荒谬可笑的一句话。但他偏偏说得很认真,就像是在陈述某个事实,完全没有任何挑衅的意思。
龙苓仙妃一时觉得很想笑但笑不出来,一时又觉得此人怕不是个疯子,一时又觉得这一切简直魔幻到了极点,令她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她终于用那双爬满血丝的美目狠狠地盯着他,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一字字道:“你今天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退了一步,又盯了他一会,慢慢道:“陌掌教,这笔血海深仇,我会讨回来。瀛洲的镇山神器银月钩,我也会亲自拿回来。”
陌尘面无表情,淡淡回应:“在下等着。”
他转身继续看着满池摇曳的莲花,衣衫簌簌之声渐行渐远。
一角玄色衣摆停在附近一棵高大的树下,重华看着他的侧颜,手指微微捻了捻,像是指尖还残留着抚过他面容的触感。
淡淡天青衣袍的青年静静站在那里,微低着头,仿佛很专注地看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落进他的眼中,只是那么漫不经心地站着,黑发下白玉般的脖颈弯出一抹优美的弧度,与他记忆中那位神祇的模样分毫不差。
他总希望那人能放下所有,往后余生,安宁祥和,所以自作主张替他做了安排。
无论活着的还是已经烟消云散的,他们都同他不该有牵扯。
从前他还会觉得,那人终究活成了不同的模样,走出了不同的命运。
无论他们怎么相似,无论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牵连,既能以截然不同的身份出现,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理当踏上不同的征程。
也许是重华认识那位神祇的时候,他已经是洪荒神界诸神诸魔都要尊一声“神尊”的天神,年少时的陌尘同重华记忆中的神尊,除了长得有些像,除了都是出生于无渡海归墟,内里实在差了太多。
但是从他在幻境中重逢成年的陌尘后,午夜梦回时,他总会心生恐惧。
他们已经变得如此相像,无论是容颜还是骨子里的狠倔,仿佛这数十万年的岁月过去,只不过是开启了一个新的轮回。
重华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不是他胆大妄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如今的六界,会不会全然是另一番模样。
他也许还能近距离看着他的神祇握着书卷靠在软榻上的睡颜,轻轻为其披上一朵暖云。
他的神祇也还会慵懒地抓着暖云的一角从浅寐中醒来,带着点迷糊的安然的微笑,睡意朦胧地看着他,温和地缓声道:“喔,为师怎么又睡着了?”
那时的岁月,何等温馨静好?那时的他们,可曾想到过天道震怒之下,将来那般惨烈的结局?
仿佛是受了什么影响,仙禽不知什么时候失了声,连微风都停止了。
周围突然的寂静和被注视的感觉令陌尘心生警惕,偏头望向视线传来的方向,怔愣了一刹那,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奇害死仙,现在假装没看见,还来得及吗?
他慢吞吞踱过去,行了个礼,假装恭敬的嗓音里带着些淡漠:“小仙见过帝君。”
当时在幻境中隔了数千年光阴的乍然重逢带来的兵荒马乱渐渐平复后,陌尘也曾很认真地思考过,如今他对帝君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日后难免有相见的时候,届时又该以什么样的态度相处。
诚然,年少时的执念早已在变故迭起、生死离乱中消磨得差不多了,那些孤勇、热血终究抵不过岁月漫长,抵不过鲜血与烈火,坎坷与命数,天道与责任。
凌驾于六界之上的天地主宰,无有私情,不可偏废,方能持守中道,大公至正。
何况他们之间,隔着数十万年岁月,隔着洪荒神界的过往,隔着一个被遗忘了的名字。
隔着重华的心。
即使是天道,他也能尽力争一争,可是他终究争不过人心。
何况他如今是个连幻境中的魔化怪物都感到邪门的存在。
只要帝君愿意放过他,不再触他的底线,他甚至不介意带着这个屈辱的名字,慢慢尝试着淡然处之,直到彻底释怀。
重华漠然看着他,冷冷道:“说了那么多废话,最后还不是要打。”
原本淡然处之的想法立刻不知道飞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陌尘当即反唇相讥:“小仙愚钝,枉费这么多年,竟不知帝君竟然有听墙角的癖好。”
他有点怀疑自己沉睡的那些年,青云子他们也许听信了什么偏方,找了几头驴来踩了他的脑袋。
不然他怎么会天真到三番两次认为他同重华竟能和平相处?
倘若君临六界的天地共主不是自恃身份,不屑对他动手,大概早将他弄死八万回了。
倘若他有洪荒神魔的修为,能与重华一较高下,他大概也早将重华那张曾经惑乱六界的脸揍成黑白熊了。
玄衣银发的帝君冷冷道:“你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陌掌教全无顾忌:“帝君过奖。”
他抬手按着突突乱跳的额角,叹了口气,诚心诚意道:“小仙自问不曾得罪过帝君,就算小仙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帝君就非得同小仙这般……计较吗?”
重华十分疑惑,反问:“你有意见?”
陌尘:“……您开心就好。”
话不投机,陌掌教本想就此甩袖离开。然而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把前段时间在后山竹园悟出的关于阴|谋论和幕后黑手的事情告知重华。
虽然六界看来帝君似乎无所不能,但他向来不理俗务,有很多事,也未必知晓。何况那位幕后之人的手段心机能力都非同一般。
抛开陌尘年少时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不谈,倘若帝君果然不明不白遭了暗算,六界少不得要动一动,届时不知道又有多少生灵涂炭。
于天下苍生而言,并不是好事。
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联系起来分析了一遍,他最后总结道:“假如幕后真有这么个人,他不仅知晓许多洪荒神界的事,知晓现在六界的事,知晓帝君的事;
并且能破坏归墟封印,还能堂而皇之蛊|惑许多仙界有名的仙门或者仙君为他所用。虽然小仙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但还望帝君务必留意。”
他本来还想说“以免不慎遭了暗算”,但这么说显得自己好像很关心对方。
以他二人之间动辄剑拔弩张的相处方式,实在是很没有这个必要。于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重华化出张软榻,斜斜倚着,凤眸微阖,单手支着额角,难得有耐心听了小半个时辰的长篇大论而没有反驳。
等对方说完了,他才终于开了尊口,点评:“原来你有脑子。”
陌尘哽住,回敬道:“小仙自问也就这点能略胜帝君一畴。”
敢当面嘲讽重华没脑子,全六界大概也就这么独一份。实力如此悬殊之下,还如此嚣张,他好像全然不知道他已经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踩线了。
帝君睁开一双凤眸,意味不明地盯了他一会,忽然道:“你总这么说话,不怕被人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