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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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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诸人对陌尘如何从那场浩|劫中逃出生天多有猜测。毕竟他当年不学无术之名传遍整个内门,根本没有下山游历的资格,蜀山覆灭之时他千真万确是在山上。
这么一个纨绔,是怎么极度幸运地避过那焚毁万物的漫天红莲业火的?
必死的局面中,哪有什么真正的幸运!
那天其实很平常,跟以往上千年度过的日日夜夜没有什么区别。年轻的陌尘仙君晚上被别的同门拽着喝了点酒,大约是心里有点事,一不留神多喝了几壶。
酒壮怂人胆,何况他本就胆大包天。
心里的的念头一遍遍蛊|惑着他,于是本该酒醉沉睡的他决定趁夜偷偷潜入他的师尊、当时的蜀山掌教玄峰上仙的书房,想要私拿下山令。
他想去水月天。似乎是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在他心里压抑上千年了,他想当面问一问重华帝君。
这些年他内心愤懑,在蜀山虚度光阴。哪怕最后帝君给他的答案同样令他心伤如死,至少他没有遗憾了。
等回来后,他会好好跟着玄峰修习剑术,以后下山斩妖除魔,匡扶苍生,将铭牌挂在寒霜殿,做个真正的蜀山弟子,绝不再给师尊丢脸。
回头想想其实挺可笑。那时他觉得不惜一切非要求个答案的问题,许多年后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时光无言,最残忍无非时过境迁,最仁慈也无非时过境迁。
玄峰向来极为自律,每天晚上必定在寝殿后山的试剑台修炼打坐。陌尘屏气凝神,贴着寝殿的墙根偷偷潜进了书房。
书房里十分整洁,就像他的人一样。所有物品分门别类,丝毫没有错乱。陌尘并没有费太多事就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偷偷潜出去,刚离开寝殿,突然身后风声乍起,扑过来一个人影,一把将他禁锢着粗暴地拖了回去。
陌尘鼻腔里瞬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大惊失色拼命挣扎。那人却仿佛压抑着什么痛苦,低声喝斥道:“别说话!”
陌尘整个人都呆了,傻了。他印象中的玄峰一直是温和仁厚的,沉静稳重的,是他的师尊,更是他的父亲他的兄长,就像山一样可靠。
在蜀山的这些年,哪怕他调点皮捣点乱,哪怕他一事无成,玄峰都从来慈爱如故。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半边天都已经变成了诡异的卷着死气的火燎色,妖邪而残忍。
若干年后回想起来,其实很明显能看出玄峰已经受了重伤。他的气息凌乱,脸色已经灰败,沾染着斑驳血迹,映着远处腾空而起的火光,仿佛以血|肉之躯填入地狱的神佛。
可惜那时的陌尘还是全蜀山内门弟子中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的娇气少年,不知道一向强大到似乎坚不可摧的师尊何以至此。
玄峰用力踹开书房门,挥手破开结界,一把将他丢在了里面的传送阵上,用最快的速度开启了法阵。
永诀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没有时间告别,没有时间多说哪怕一个字,他只听到玄峰嘶哑的嗓音急促道:“快走!好好活着!”
那是玄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师尊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换得他这个最不成器的徒弟逃出生天,并且要他好好活着。
从前他总以为仙途漫漫,来日方长,他设想的他同师尊、同蜀山那许多的以后、将来,都在那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戛然而止。
传送阵消失之前,他挣扎着看了一眼,只看到毁天灭地的火光和玄峰逆光而去的坚定的背影。
曾经镇守西荒的仙门大派以及他的前半生,就此定格。
原本沉寂的心脏终于传来一阵刺痛,陌尘淌着冷汗从梦中惊醒。
玄峰身死魂消数千年,他一直借着极北荒原的亡命搏杀和重建蜀山的忙碌麻痹自己,全然不敢去细细回忆那段过往。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师尊的陨落。他终于有机会去为其塑魂,哪怕是极其渺茫的希望。
纵然不能复活玄峰,至少能为他接续上通往轮回的路。这般耿介端方的君子,不该落得如此结局。
塑魂,即重新塑造一个魂魄,算是无中生有。塑魂术之所以为禁术,只因冥界才有司掌魂魄的职责。
洪荒时期,对于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神魔来说,随意塑造一个普通生灵的魂魄并不是什么难事,闲得无聊就捏几个魂魄玩玩,因此十分混乱。
及至洪荒神界覆灭,六界落成,勘定天规刑律,由此将魂魄轮回相关的职权尽归冥界。塑魂术就此被定为禁术,谁也不得擅自动用。
即便是冥界,塑魂也需经层层禀报层层审批,最终由半数以上阎罗共同决定,可谓十分严苛。
水月天这帮洪荒遗民虽然并不受六界法则约束,却因着帝君一道“不得妄自插手六界事宜”的律令,即使有塑魂之能,却无用武之地。
以陌尘的性子,本就不是个会轻易求助的。他自己欠的债,岂能假手他人?
当年重建蜀山,他甚至不惜付出那般惨烈的代价,也从未想过去要去水月天求一求帝君,施以援手。
仙人不比远古神魔,想要塑魂,先要找到引魂灯。
出乎意料,包括龙苓仙妃和那神秘的幕后之人在内,暂时几乎没有人向蜀山寻仇,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
瀛洲仙岛离奇消失的两千来年中,仙界打探、追查的各路人马好像一夕之间就销声匿迹了。
这种事情似乎并不能影响蜀山掌教按照自己的节奏做事,或者说,作死。
他在藏书阁泡了几天,查了些古籍逸闻,又去岷崖峰无量殿找到青云子,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引魂灯的事。
青云子十分意外,脸色都变了变:“引魂灯这种邪……奇特的东西,掌教寻它做什么?”
陌尘随口扯了个幌子:“唔,可能上次魂魄被天谴雷劫打散了些,总做噩梦,想着拿这灯把失散的魂魄招回来。”
代掌教哽了一下,方才沉吟道:“引魂灯虽是神器,但在传说中不是什么……好物,很是邪性。理论上来讲,它能补魂,也能塑魂。
所谓补魂,即残缺有损的魂魄可以用这灯补全,就像是把失落的魂魄引回来了,故此得名。
至于塑魂,则是重塑一个新的魂魄,多是想将已经魂飞魄散之人重新复活。不管哪种,都是心有执念。修行者如果有了执念,走火入魔是早晚的事。”
这简直已经是在直白的提醒甚至警告了。
陌尘单手支着头,唇角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微笑,隔着白纱看着他,仿佛听到个有意思的故事,兴趣盎然:“理论上?那事实上呢?”
青云子心神一恍惚,目光赶紧飘到了别处,不敢再看:“史册中关于塑魂的记载几乎没有,至少我是没看到过,但引魂的轶事倒是有一则,也是六界中唯一关于引魂灯的记载。
《六界轶闻》上说,妖界数万年前曾经有个妖王,在某次与魔界勾结共同进犯仙界的战争中不慎受了重伤,魂魄散了一半,小命还在,只是没有知觉,也没有思维,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妖王的爱人是个痴情种子,也是个无法无天的主,不忍妖王一代枭雄落得如此结局,于是千辛万苦寻到了引魂灯,耗尽自身修为和半条性命,替妖王找回了那失落的一半魂魄。”
他转过目光看着陌尘,面色严肃下来,连眼神都变得冷峻:“妖王很快就康复了。
但是大家很快发现康复后的妖王修为暴涨,性情大变,就好像不知道有个什么东西夺了他的舍。其残暴嗜血的程度,连魔尊都惊惧不已。
至于他那位为他付出了全部修为和半条性命的爱人,因为觐见时左脚先迈进大殿,被他当着参与集议的数百妖魔的面,活活撕成几大块,掏心吃了。”
纵然此事已经过去数万年,青云子并没有亲历,然而仅仅是从书册中窥见那段文字记载,寥寥几笔,仍然令后人惊惧不已。
他停了一会,仿佛勉强忍住恶心,继续道,“后来的结局大家都知道了。妖王狂性大发,大开杀戒,魔尊当场身陨。
妖魔联|军损失惨重,几乎算得上是全军覆没,十成死了至少八成。剩下的尽皆重伤,仅仅是捡回一条命。
妖魔二界元气大伤,精锐死绝,万年不得恢复,至今对仙界俯首称臣,不敢再轻易挑起战端。
为了诛杀这个妖王,仙界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陨落了七位上仙,其余仙君不计其数。其中一位上仙,正是当时的蜀山掌教。”
青云子语速不快,声色沉沉:“妖王伏诛后,从他魂魄中竟然搜寻出了一缕被魔息侵蚀过的洪荒残魂,想来是某位羽化了的远古神魔所遗留。
这是引魂灯有确切记载的唯一一次现世。其他几则轶事,都是符阵修们自行研创的术法,只是后果远不及这么严重。
六界之中常有执念未消的残余魂魄神识,它们不入冥界,也无法|轮回。
如果没有邪物或者禁术召唤,永远浑浑噩噩,四处游荡,没有作恶的机会;但是一旦感受到召唤,有媒介作指引,就会不顾一切附在活物身上,重返阳间。
引魂灯虽然自此销声匿迹,时至今日,甚至很多人都怀疑是否确有此物,仍被视六界为有名的邪物,因为谁也不知道引回来的是什么东西。”
他看着陌尘,带着点剑锋般凌厉的警告意味,慢慢道:“天道有常,不单为谁而存,也不单为谁而亡。即使为神为仙,都有应劫陨落的一天。生灵不同于死物,既然已经身死魂消,也就不必再强行复活。
蜀山诸位先辈为苍生而陨落,英灵永存,死得其所,心无所憾,亦无所悔,想必也不愿意有谁为了他们违逆天道,祸及天下。”
一番话掷地有声,四下一派窒息般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二人似乎无声地较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