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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星辰之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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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无渡海,二人一路走走停停,最后随意在东荒寻了个山脚,临时辟了个空间休息。
自从那天在流火境锁魂塔外分开后,祖神意志只在归墟神殿短暂出现过片刻。但被它附身的重华却仍不罢休,言说有些私事要处理,要求它暂且离开自己的躯体。
祖神意志居然也不担心他做什么手脚,也没问是什么事,只漠然留下一句:“我在老地方等你。”便于墨宸某次熟睡之时,悄然自他身上消失了。
空间里的光线特意调得很朦胧,十分令人放松。天魔伤势尚未复原,服了药就有点昏昏欲睡。重华便将他拢在怀里,一起躺在软榻上。
重逢以来,徒弟几乎如影随形地跟着,私下相处的时候更是称得上黏人,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淡漠模样,也不多说话,只喜欢静静地拥着他。
像是要把曾经失去的数十万年都补偿回来,又像是只有借此才能确认他的师尊还真正在他身边。
墨宸倒是很理解他的感受。
他本不是个如此儿女情长的男人,只是无意识中表现出了巨大的不安。
以他们眼下的状况,实在只能用一句“有今天没明天”来形容。
重华的神识与祖神意志共争一具躯体,用不了太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必然有一场外人看不见的生死搏杀,二者存一、不容妥协;
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地要与天道对抗,必然已经触动了它,时刻可能降下天罚,将他们逐个灭了。
最后的终极对决,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降临。届时是一起形神俱灭,还是如同上个神界般的生离死别,没有人能预料得到。
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于他们而言,都无比珍贵。
他,他们,随时都可能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墨宸素来宠溺徒弟,对他几乎无有不允。何况现时情意深重,见他如此担忧,却将一切都掩藏在黏人之下,便也处处都由着他。
细细想来,无论是从前的神尊,还是后来的蜀山掌教,或者是现在的天魔,墨宸骨子里都是个悍戾之人,对谁都够狠,包括他自己。
却唯独对重华心软。
一觉醒来时已是夜晚。临时空间外月华如水,自天幕倾泻下来,铺满整个天地。墨蓝背景上,无数星辰闪烁,一明一灭之间,便经历了一场轮回。
重华仍是拥着他,看着夜色中的崇山峻岭,安静地站了会,忽然俯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尊,我带你去个地方可好?”
青年含笑看着他,点头应了。
玄衣银发的男人便紧贴在他身后,一手稳稳圈着他劲瘦柔韧的腰,一手轻轻遮住了他的双眼。
天风拂面,像是在御风而行。骨节分明的大手干燥而温暖,指掌的肌肤上带着点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覆在细腻脆弱的眼皮上,微刺的酥麻。
墨宸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也不知道他做什么搞得如此神秘,但并不开口询问,坦然将一切都交给他掌控。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并不太久。全然的黑暗中难以判断时间,但也许是他根本没想别的,只静静享受着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已经停了。大手慢慢移开,墨宸睁开了眼睛。
重华居然带他上了天河。
说是天河,其实只是个通俗点的称呼;更确切的叫法,应该是星辰海——布满整片天幕的星辰海。
天河中没有水,只有或浓如实质、或缥缈如纱的云雾,一眼望不到头。浩渺无垠的云雾中,遍洒着亿万星辰,闪烁着或明或暗的柔柔辉光。
一弦巨大的弯月正正悬在天河上,将银亮的光芒铺满天地之间。也不知道是不是重华有意为之,一层半透不透的云雾遮住了弦月,于是因着离得太近、本该有些刺眼的月光便显出了极其温柔的模样。
隔着云雾遮蔽,望舒神君在弦月中遥遥冲他们行了个礼,又迅速隐去了。
他们在天河里,站在漫天浓浓淡淡的云雾中,站在温柔如水的月华下,站在亿万星辰间。明明灭灭的星光就闪烁在他们的衣袍上,闪烁在他们的指掌间,像是一场年少时的幻梦。
一粒细小的星辰萤火般流过眼前,墨宸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触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来过星辰海,也不是没有同重华来过星辰海。
从前在洪荒神界,漫长的生命中,他也曾无数次走过此处。
他孤身一人踏过亿万星辰,看过眼前令人震撼的天地造化之美景,却冷寂如冰,眼里心上,都激不起丝毫波澜。
后来重华以徒弟的身份数次陪着他行经天河,他也只觉得身边多了个热切明朗的年轻人,多了几分活力而已,并没有太多触动,也没觉得这一切跟从前有什么不同。
如今他们还是师徒,一起重游故地,为什么心境会不一样了呢?
星辰海还是那片星辰海,望舒还是那个望舒,但眼前的景象就像是突然有了生命般,真真切切映入了他的眼里,投射在了他的神识中。
就仿佛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它们。
原来当一个人有了爱意,有了七情六欲,心境变换,目中所见,就连景色都不一样了吗?
身为天神,断情绝爱,无有私欲,不可偏废,方能持守中道,大公至正。这是他从前全然不曾有过的感触。
墨宸有片刻的恍惚,无意识地侧过头。
玄衣银发的高大男人就在身边,微微垂首,凝视着他,一双素来凌厉的凤目中盛着说不出的温柔和情意。
他握着那人瘦削单薄的肩臂,低声问:“师尊,可还喜欢吗?”
墨宸本能地点点头:“喜欢。”须臾,又喃喃道,“为师竟从不知道,你竟还有如此浪漫的一面。”
重华没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他极透极黑的眼眸。
他何曾是不懂浪漫!
帝江为祸、墨宸为修补南荒神界诸天诸地疲累不堪的时候,他尚且年轻懵懂、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清楚,却也知道奔波于东荒与西荒之间,采撷珍果神花,去哄他的师尊开心。
可惜后来,纯阳之国一行,纯阳王和大祭司的惨烈结局,令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天道的威压。
他不怕自己身死魂消,却无法置墨宸于不顾。
所以此后,哪怕他真正明悟了自己对师尊的情意,却是再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表达心绪,将一切旖旎情思都死死压在了心底。
那般的无望!
月华下,星光中,他垂眸看着他失而复得的一生挚爱,沉默许久,忽然郑重道:“师尊,你愿意同我结为眷侣吗?”
他终究还是问了出来,原本他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问出口的。
从前是他一腔妄念,求而不得;后来是那人魂魄碎裂而亡,生死相隔;再后来,震慑于天道之威,为护着那人仅存的一缕神识所化的小小上仙,他不得不学会妥协,学会冷漠无情。
如今那人终于又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带着前世今生的情意,许给他未来无尽的可能——如果他们还有未来的话。
就让他自私一回。
也许他们即将一起羽化归于天地,也许其中一个还能活下来;但无论最后如何,他不想再留下什么遗憾。
他们已经错过半生。
墨宸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这句话,一瞬间的错愕后,耳朵尖泛上了粉色,却微微一笑,仰头看着他,带着点羞怯,很轻缓又很坚决地回答:“我愿意。”
凤目中难掩悸动,重华什么也没说,只紧紧拥住他,深深看了一眼,低头覆了上去。
天生地长的神魔,无需太过繁琐的仪式。重华化出一壶酒,给各自斟了一杯,倾入星辰海,便算是祭告了天地,永以为好。
他拥着墨宸,低声道:“我听说凡人成亲,都要喝交杯酒,师尊可愿意与我喝一杯?”
雪衣乌发的青年眉目含笑,望着他,嗓音一如既往地清淡和缓:“好。”
看着这素来心思深沉、狠戾强悍的人如今纯粹地顺从、温柔的模样,重华终是不可遏制地,从满心的甜蜜和喜悦中生出一丝疼痛和绝望。
他一拂玄色衣袖,整片星辰海便无端飘起了一场飞雪,碎琼乱玉,洋洋洒洒而下。
凡人都说,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他们前路未知,生死难料,便于今日沐一场寒英,就当全了他们的一生。
墨宸却抬手止住了漫天琼芳。
他仰头望着眼前玄衣银发的高大男人,抚着他硬朗的面容,声嗓温和而坚决:“重华,我从不信什么寓意。
我只要与你真正白首为期,永世相许,生生死死,莫失莫忘,你可应许我?”
哪怕我们拼尽全力,最终不免一死,我也愿意同你死在一处。
以墨宸的身份存在时,他对徒弟几乎无有不允,这是他第一次强势而不容质疑地逼迫重华。
与祖神意志的争斗,与天道的对抗,何等艰难!以那人素来悍厉桀骜的性子,若不是存了死志,又岂会隐现如此悲伤的一面?
所以他要那人许给他一个承诺。那人从不轻诺,却言出必行。
重华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极黑极透、从来没有太多波澜起伏却如同归墟之水般坚毅的眼瞳,片刻,郑重道:“好。”
白衣的青年微微一笑。
他想起从前在仙界之时,重华以帝君的身份驾临蜀山。有一天他去重华留驻的朝晖殿,正巧遇见那人在韦陀花树下饮茶。
翠屏紫花之下,玄衣银发的身影撞入他的眼眸,摄魂夺魄地魅|惑,只一瞬间就占据了他所有的五感六识。
他指尖弹出几枚符咒。刹那间,一片韦陀树的虚影顺着天幕迅速铺开。无数硕大的幽紫花朵笼着柔柔的雪青色辉光,次第盛放,开满了整个星辰海。
亿万星辰闪烁,仿佛花朵树茎上凝聚的露珠,梦幻般美好。
雪衣乌发和玄衣银发的身影就在这铺满韦陀幻影的星辰花海中,像两个真正的凡人一样,交杯而饮。
天地为证,望舒为证,星辰海为证。
他们在天河浩渺云雾中,在亿万星辰里,在韦陀幻影间,在月华下,自此许下永世之诺。
夜色深沉,临时空间里没有月光,只有一点极朦胧的光线。置身其中,令人昏昏欲睡。
他们只是静静地相拥着躺了很久。墨宸终因此前受了重伤,躯体尚虚,先睡着了。
重华却了无睡意。
青年安静而顺从地伏在他怀里,眉目如画。雪衣同他的玄衣交错在一起,乌发同他的银发缠绕在一起,无端显出点缱绻旖旎的意味。
重华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睡颜。
这个他从年少初见就一眼沉沦的神祇,他的师尊,他的挚爱,终于像他多少万年前尚且纯粹真挚之时肖想的那样,心甘情愿与他相拥而眠。
细细回想他们的那许多过往,无论那人是洪荒神界亿万生灵都要尊一声“神尊”的天神,还是仙界的小小上仙,抑或是如今太一法境里人人得而诛之的天魔,那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护着他。
即使后来他已经足够强大,却总因着棋差一着,心思比不上那人的深沉,每每被挡在身后,将一切风雨全数替他扛了。
但这次,他绝不会再眼看着那人有事。
就连墨宸都以为承继了祖神魔性和气泽的重华是祖神意志最好的依附对象,只有他知道,其实它最初的目标是他怀中之人。
以天道化身的躯体,去感应、对抗天道。两个化身之中,唯有他那心志坚韧、谋略深远的师尊能令祖神注意一二。
所以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间,他毫不犹豫,将它引入了自己体内。即使他将因此而毁灭,即使他将变成另一个人,也在所不惜。
祖神意志又如何?违逆天道又如何?
他要倾尽所有,给这个人,这个曾经两度为天下苍生陨命、却无人能护着他的人,挣出一线生机。
这一次,换他来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