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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思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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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早,先皇在位时石家所蒙的恩宠就日不如前了,驾崩前只任了三位顾命大臣,并无石家的份,石敏就索性来个托病不早朝,在家静观朝廷之变。虽然不用早朝了,但早起的习惯还在,便早早地坐在院里读读书,不一会儿就看见三子石霖回急急忙忙地穿过院子,一脸的疲倦。
“霖儿,这么早去哪里了?”
“爹。孩儿昨天并没有回来。罗亦城拜托我帮忙找他的妹妹,找到她时城门已经关了。”
“罗亦卿?她可真是不消停啊,前些个马场的事儿就闹得沸沸扬扬的了,这又唱的是哪出啊。”石敏显然对这些小孩子的事儿并不感兴趣,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书。
“闹小孩子脾气呢。”石霖浅浅一笑,“爹,如果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先回房了。”
“小孩子脾气?嗯,我家的霖儿长大了,竟也会这么说了。这样吧,你先回屋休息会,午饭后来爹的书房,爹有事和你商量。”
“是,那我先回房了。”
石敏放下书,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深深地吸了口清晨微凉的空气,再慢慢地吐出来,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觉得是时候和他谈谈了,怎么说他也是将来石家的族长,这些事情还是该早些让他知道才是。想到这里,石敏的眼眶有点红了,若不是长子朔儿五年前年意外丧生,现在的石霖就不必担起这样的担子,可以像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样开开心心地生活了。虽说男孩子应当有担当,可是这样的心力交瘁为的究竟是什么?石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自己当年便是被祖父一手栽培,二十四岁便接过了族长的重担,犹记得当年对祖父的深深埋怨,如今才是真真地体会到什么叫身不由己。让霖儿把全族的利益背在背上,自己也会心疼,也知道要那性格的孩子被束缚,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霖儿是三个儿子中最像自己的,对这庞大而沉闷的家族责任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可是他二哥晖儿太过浮躁,实不是可担大任之人选,这一族人已享荣华几百年,虽然自己已经尽量约束族人,但依然有太多族人张扬跋扈,且不说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就是和其他三家的恩恩怨怨也扯不清,真是不敢想象一旦没落了会怎么样。家族的命运走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上,只能向前看,只能让霖儿带着这一族人走下去,但愿他不要恨自己才好。
石霖躺在床上,回想起父亲严肃的神色,他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和自己说吧。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难道是因为没去吃晚饭,爹发现了自己昨天晚上的事儿吗?不知道爹究竟要和我说什么呢。
我住着东厢房,此时房内光线还不明亮,抬起头来,视线透过窗格落在对面紧闭的房门,自从大哥去世后,除了打扫的仆人,西厢房那儿平时几乎没有人出入,只有我偶尔进去看看,虽没亲眼看到,但我想爹也会进去看看吧,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哥是他最骄傲的孩子,是我们家族未来的族长,不,应该说曾经是。每次我站在他门外的时候,总觉得只要敲敲门,下一刻就能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听他唤我进去。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站在他的房间里了,看见完全没有变化的摆设,我又坐在他的书桌前,好像等待外出归来的他,一会儿就能听见院子里全叔喊道:“你们几个手脚麻利点,今天大少爷回来,还不快打扫干净了。”外面就回有人答道:“三少爷在里面呐,不让咱们进去。”我就会偷偷地乐,偶尔还能听见外面着急的小声抱怨,窸窸窣窣地,像是风卷起枝叶,特别好玩。那时我尚年幼,坐在椅子上看不到窗外的人,只能看见风吹起海棠的枝叶,衬着湛蓝的天,一飘一荡,让人有了飞翔的愿望,花开时节,阵阵的花香伴着那声“哟,大少爷您就回来了”飘进来的时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吧。说来也怪,天固城中只有这一株海棠有香味,且花期特别长,所以花开时节的庭院总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大哥在家的时候就忙着招呼客人。奈何寒来暑往,如今这院子空空,倒是让我明白了何谓宦海浮沉,徒留海棠依依思故人。
靠在椅子上,突然记起大哥想问题的时候喜欢敲着椅子的扶手,我低头看看,那块地方磨损的厉害,忍不住伸手去摸。
这仔细一摸居然发现那里大有玄机,扶手前端三寸长的位置竟然是可以拔出来的。大概是太久没有拔开过了,费了我好大气力,拔出来的时候因为用力过猛,我的右臂撞在桌上,顾不上手臂的疼痛,我看见扶手里面是空心的,还藏有一卷东西。连忙抬头看看,幸好此时窗外无人,于是我赶紧小心地把它拿了出来,慢慢展开,发现并不是大哥的手迹:
小院蚕眠春欲老,新巢燕乳花如扫。
幽梦锦城西,海棠如旧时。
当年真草草,一棹还吴早。
题罢喜春诗,镜中添鬓丝。
这首菩萨蛮不似其他描绘海棠诗词的华美靡丽,倒有些大哥的气质,只是为何要藏在这里?大哥喜爱海棠是众人皆知的事情,那么区区一首菩萨蛮有何秘藏的必要呢?这些日子来的些许迹象和这首词是不是有关系?千头万绪,我一时间觉得茫茫然,唉,要是大哥还在的话该多好,至少我还有个可以询问的人。
我把这张纸贴身放好,走回自己的房里,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先不想了,日子总是要过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吧。回头看看大哥当年亲手栽下的海棠,就仿佛看见了大哥站在那儿,站在那儿向自己微笑。说起这海棠来,其实我一直都很困惑,以大哥的性子,怎么会喜欢上这样妖娆绚丽的花儿呢?
饭桌上的气氛非常沉闷,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但是又不想让爹看出来,我安慰自己说不过是自己今天心中有事儿罢了。其实自从二哥去了耒阳做生意,大家在饭桌上都很少说话,就怕哪个不小心提起二哥或西北的紧张局势,伤了二姨娘的心。爹虽然嘴上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他确实是很为二哥担心的,加上最近我们石家运势不济,爹消瘦了不少。
“老爷,二少爷回来了。”全叔年纪大了,声音不如以前宏亮了,但是他那有点沙哑的一句话就像一颗石子,在沉寂的水塘里激起了浪花。“昨儿晚到了雪岭关,就让阿瑞先回来报个信,说二少爷晚上便能到了。
“晖儿可算是回来了。”二姨娘悄悄地抹了泪,“可算是回来了••••••”
爹转头对二姨娘笑了笑:“你呀,我早和你说过,你儿子不会有事的,还成天不放心。现在可好了,我就不用天天听你在那长吁短叹的了。”
“晖儿不也是你的儿子吗。”我觉得二姨娘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让我颇感愧疚,虽然让二哥去耒阳是不得已的事情,而且这个决定也与我无关。族里的长辈们平时都爱争着让自己的儿孙多掌管些生意,爹倒也不愿和他们多争,他的精力多放在朝廷里了,大哥在的时候倒有时外出跑跑生意,我和二哥都不曾参与过。但是三个月前谈到这笔生意的时候,各叔伯都避之不及,就把这事儿推在了作为族长的父亲身上了,那时恰逢先帝病重,爹只好将这单生意托付给了二哥。
娘去世的早,那时我还小,现在连娘的样子都记不清了。二姨娘对没了亲娘的大哥和我特别照顾,真的可谓是视如己出。当年爹有让大哥做族长的意向,二姨娘都没说什么,但是如今爹让二哥去耒阳,二姨娘的确是抱怨了不少。不能替二哥分担,我不免有些自责。
“哈哈,你呀。对了,上次和你说的那事,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这次晖儿回来就办了吧。”
“再过小半年晖儿就十八了,这事是该考虑了。沐雨那姑娘看着也很不错,沈家••••••”
“霖儿啊,你吃完就先下去吧,我有事儿和你姨娘商量。”爹打断二姨娘的话,不想让我继续听下去。二姨娘提到了沈家四小姐沈沐雨,是她要嫁给二哥了吗?这沈沐雨的爹沈江千不正是沈家族长的大哥嘛。好奇心让我没有真的离开,而是立在了门廊里偷听他们的谈话。
“婉盈啊,沈江浩的长子沈尹捷可是一表人才,再加上沐雨的爹沈江千早就无心这族长之争了,想来沈江浩也不会让他的大侄子夺了这族长之位,如果尹济将来不是族长的话,那他妹妹沐雨所在的那一房也不过是个旁系罢了。我也知道这样实在是委屈了晖儿,但是我们现在的状况实在是,唉。”石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老爷,其实我倒真不在乎这个,只要石家好就好。咱们不是还有霖儿么,眼下这个坎能过去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沐雨这姑娘我看着就打从心里喜欢。”
“这么多年了,石家真该好好谢谢你。那两个孩子从小没了娘,多亏有你。我也和你商量过这族长的事儿,你不计较真是石家的幸事。”
“我也知道晖儿性子急躁,不适合做这个族长。我也没多少指望,如今我就希望他平平安安地回来。老爷,我嫁到石家这么多年了,我没求过您什么,如今我就求您别在让孩子去耒阳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了,我求您了。朔儿的事让我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可不能再来一次了啊。我什么都不图,就盼着这几个孩子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内心翻腾地厉害,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我耳畔反复回荡着她那句“就盼着这几个孩子都好好的”,二姨娘的哭声就绕在耳旁,就绕在我的周围,就像一张网,生生地将我困在里面,那是一张不断收紧的网,我在里面透不过气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就在爹的书房里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到了多久。我现在才明白,大哥死后,我不是唯一失去亲人的人,不是唯一失去爱的人。她,看着我们长大,不是亲娘甚是亲娘啊。可是我现在选择的这条路必然充满了艰险,就和大哥一样,说不定有一天就再也回不来,甚至可能给整个石家带来灭顶之灾。那样的话,我怎么对得起石家的列祖列宗,怎么对的起爹,怎么对得起二姨娘呢?五年前的大哥是不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选择了假死呢?大哥是让石家避过了灾祸,却让爹和姨娘无端多痛苦了四年。这四年里,我好歹还可以和大哥悄悄地见上几回,从去年开始,我才是真正的一个人,然而现在我却发现不是这样的,我身后还有太多人,他们不是和我毫无牵连的,他们是我血脉相连、骨肉相依的至亲,我该怎么办?是像大哥一样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还是为了他们放弃我的信念呢?
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爹走了进来,“霖儿,怎么了?不舒服吗?”
“啊爹,没有,我很好,大概是天太热了,有点不适。”
“你今年都十四了吧,你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帮我打理生意了,你二哥如今也是顶着大热天的,千里跋涉回来。你怎么像个女娇娃一样,天热些就这副脸色,我怎么放心把将来石家的担子交给你呢?
“爹教训的是。”
“你今天是怎么了,我和你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爹口气很严厉,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我今天就是要和你谈谈咱们家族的将来。”
“爹,您的意思是要让我接替您?”我太惊讶了,本还以为爹发现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没想到居然是要和我说这件事。我一直以为二哥这次的耒阳之行是爹为二哥将来的族长之位铺路,却万万没料到,爹居然会挑中我。
“是的,你是最好的人选。”
“为什么不是二哥呢?”
“论勇气,论人品,你二哥都不输你,甚至比你更有魄力,但是晖儿他无城府,易急躁,少谋略,实在不是家族未来好的掌舵人啊。若由他执牛耳,我们石家未来命运堪忧啊。”父亲面露疲惫之色。
“爹!请您再考虑考虑吧,您看二哥这次能从耒阳全身而退,不可不说他有勇有谋。二哥的这次经历也是说服叔伯们的重要理由,否则在大家那说不过去啊。”
“需要理由?哼,你还是太年轻了。你看看这石家上下,谁不是希望多得利益少担责任。要是再早个几年,恐怕为争这族长之位,你们这些堂兄弟们都得抢破了头。如今我们石家在朝廷里的地位是日不如前,谁不是希望上面有个人在朝廷撑着,自己能多做些生意,多攒些钱财?族长听着好听罢了,在朝廷里劳心劳力,却捞不找半点好处。就拿这次你二哥的事情来说,平日里我们家几乎不染指家族的生意了,这次却硬要推到我这儿。唉,都是自家兄弟啊,我能和他们计较什么呢?”
“爹,我••••••”
“不要再说了,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是来通知你的,上次家族会的时候,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您答应过不逼我的,您答应过的!”我已经游离在爆发的边缘了,骨子里那份对自由的渴望,注定了我无法接受这样一个身份。
“是,我是答应过你。可是那个时候你大哥还在,那个时候你还小,我可以惯着你,但是现在不行了,你无论如何都得负你该负的责任。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好好地学着怎么做个好的族长!你二哥这次的险是为石家冒的,更是为你冒的,我不让你涉险,这份苦心,你要明白!”
未待我争辩,就听见门外花盆被撞翻的声音。
“谁?”爹吓了一跳,“给我进来。”
“爹。”居然是二哥。
“晖儿,不是说晚上才到的么?”爹紧绷的脸松弛下来。
“儿子自觉离家太久,不能在您和娘亲膝下尽孝,又分外想念您二老,就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二哥好像是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可是也不知道究竟听去了多少,反正脸上写满了委屈,直直地看着爹,而爹却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安静着,好像空气都冻住了。
被二哥这么一说,爹心里应该也不好受,我赶忙上前递了杯茶水,“二哥,辛苦你了,我陪你回房休息吧,你得好好地和我说说耒阳的风土人情,这大江南北的走,我还没去过西北呐。”
“爹,刚才您和三弟的话,我听见了。在您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哈哈,哈哈哈。爹,你知道耒阳是个什么情形吗,我带去的十七个伙计,就回来了六个,六个啊,还不到一半呐。我遭土匪,他们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对着我的时候,在沙漠里口粮和水全被抢走的时候,我就想着您和娘,我就想着咱们家,我想像我回来的时候能得到您的赞许,这样我才撑了下来。可是结果呢?我日夜兼程地赶回来为的是什么,难道就为了听您说,我,我不过是个替死鬼,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保全三弟,哪怕要了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是吗?是吗!”
“你听我说••••••”爹的脸色变了一变,急忙解释。
“爹,儿子先下去歇着了。一路车马劳顿,孩儿累了,太累了。”二哥刚才对着爹的那通大喊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我见他眼神涣散地退了出去,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您一直看不起我,对吧?”没有等爹回答,那疲惫的身影就离开了。
爹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霖儿,你也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我本来想安慰下父亲的,可是看他的表情,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先回自己的房间了。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谁可以劝解爹和二哥,也不知道二姨娘会帮着自己的儿子,还是会帮着自己的丈夫。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变成了现在这样?
一片混乱,一片茫然。
我想,除了大哥,我还可以找他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