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快雨》三分蔗霜

2、下

　　我掌着灯，细雨如绵，洇不透糊灯的纸。
　　循着小路，在转角处，我看到了小亭。
　　也看到了他。
　　我向他走去。

　　他怀中抱着琵琶，黑发垂在肩上，浓墨般泼洒开来。

　　目光落在他的指尖，长长的指甲在弦上划出一串山泉般的脆，乐音倾泻而下。
　　曲调哀切，像一位游子念及昔日故乡。
　　雨丝缠在调上，缠绵不已。
　　他的弦上有月光，指缝间是晕了月光的风。
　　雨丝被灯映亮，密丝丝飘着，又被风扯进湖心亭来，悬在琵琶声上，飘飘缈缈没个定处。
　　我怔怔瞧着他。
　　他一定发觉我来了，但没有看我，眼睫低垂，目光着在琵琶弦上。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微光一盏，斜风细雨，余韵未歇。

　　我没有再上前，折身回去了。

　　第二日依旧去寻他，待辞别之时，我开了口，问他昨夜那支曲为何名。
　　他抿了下唇，答道：“随手起兴而己。不必有名。”
　　我才不信，偏要问个明白。
　　他定定瞧了我一眼。
　　“本就无名之曲，有名倒成了拖累。”

　　院内的花终于开了，团团簇簇，明艳极了。
　　我移了几株在他院里。
　　他没明说，但我能看出来，他很喜欢。
　　我的心情也随之舒朗，望着他的眉眼，胸腔倒凭空生出几分道不明的情绪。
　　那是我第一次心动。

　　忽有一日，我寻不到他了.
　　我翻遇了整个将军府，没有他的身影。
　　我去问爹，爹正练着弓，见我急冲冲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到我的问题后，他犹豫了一下，告诉我他出去了。
　　“去哪儿了？”我几近恳求，“爹，你告诉我。”
　　我穷追不舍。
　　爹只重复他出去了，始终没告诉我他的真正下落。

　　心慌不止，琴弦拨乱。
　　他倒底在哪里？

　　纸包不住火，我从府内闲言中拼凑出了他的下落。
　　他确是前朝皇子,但并非选择遁入空门那位，在本朝前已是游山玩水，乐寓于音的闲人。
　　他被带到了如今的官中，为满朝官员与当今圣上奏曲。

　　他的《玉树后.庭花》结束后。在满座惊愕中，抽出了琴中嵌着的长剑，寒锋冰凉，直指当今圣上。
　　沁了毒的剑刺穿了飞身挡在皇帝面前的侍从，他从侍从胸膛抽出剑，再次落下，但也只刺中了已回过神来的皇帝的右肩。
　　剑锋余毒未消，他将它指向了自己。

　　这是我知道的所有。

　　少年心思如同还未绽开就被风雨摧折得颓败的花，如梦佳期乍然破灭。
　　无疾而终。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我知道，不会再有一个人，会像他一样了。
　　那些尚不明晰的悸然，就葬在雨后潮湿的泥中，别再探头了。

　　爹知道他对我的重要，自然不会将他带到皇宫为文武百官弹琴作乐，我特意吩咐过侍从不能让他有半点危险，所以整个将军府都把他保护的很好。
　　所以这个决定，应该是他自己有意为之。
　　只是不知道，在他决意赴死之前，脑海里有没有划过我的身影哪怕一瞬，他知不知道将军府里还有人在等他回来？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而那样澈明的弦音，也再听不到了。

　　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他。
　　但在几个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去了他先前的房间，案几上置着一架琴。
　　睹物恩人，我将指压在弦上。
　　脑海中是那夜细雨中他指间顷出的调子，我循着记忆，拨了几个破碎的音节，哀极切极，不成曲调。
　　心中的残花也成了灰。

　　我起身，抱起了那把琴。
　　我要把它带回去。

　　一页纸飘到地上。

　　它原是压在琴下的，边角平整，分毫不皱。

　　我怔了怔，而后忙放下琴，拾起那页纸。
　　是他留给我的。

　　“长平五年三月，朱门春庭，微雨湿衫，庭中初识。
　　“后湖心亭一夜，忽忆桃源故里，弦切声碎，几欲无章。夜灯微芒，斜风片雨，心绪难复。

　　“后问及此曲之名，告无名。”

　　“然纲雨流光，微风落芳，春庭惊鸿，渐蚀心骨，明朗眉眼，皎若云月。
　　　 “至此心潮再难无澜。

　　“今昭曲名，了君所憾。”

　　“曲名三意，与君细说。
　　　“一为春迟雨快，
　　二为月出弦快，
　　三为雨尽心快。

　　“故名曰《春庭快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