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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昭雪 ...

  •   陈贞到底还是骗了沈乔。沈乔的命,是他昧着良心换来的。他狠戾地将林涌逼上绝路,林涌明明可以选为宗族平反,却宁愿背负着宗族奇冤,背负着百余魂灵至亲的谴责,承受幼妹及散落天涯的血亲,永远无法光明正大活着的创痛,放弃唯一昭雪的机会,选了救沈乔。

      这彻底触怒了陈贞,直到死,林涌都是赢的。他早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辈子都要死死压着这起冤案,使温家永不得平反,使林涌入不了宗族,永远做个孤魂野鬼。
      “子晏,”他左手覆上沈乔的右手:“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一件不行。”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沈乔直直逼视。

      “承认怎样,不承认又怎样?前尘和你我,已经都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但我做的每件事,都无愧于你。坐到今天这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非我本意。自从皇上给了你解药,我就再也不惧怕他。你若让我现在辞官,我绝不耽搁到明日。我在意的,能让我怕的,也就只有你一人。我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想与你,共度余生罢了。”

      字字肺腑之言。
      沈乔却丝毫听不进去。他在意的,只有陈贞“承认了”。

      沈乔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如此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席话的真意:温家灭门案不得平反,是因为我沈子晏,不,是因为你陈贞还没得到我沈子晏。

      往事碎片已然成尘,于电光石火间,他的脑中刮起肆虐狂沙,他妄图将这狂沙塑造成可以捉摸的实质,却只有看不清猜不透捉不到。

      他想毁天灭地般嘶吼!
      想将胸间和喉头的热血全部都泼洒干净!
      想把这阔大奢华的囚笼亲手砸了毁了烧了!
      却只有死一般寂静。

      他默默除去了身上唯一一件蔽体的里衣,赤身裸体躺到塌上,像只待宰的羔羊,无怨无忧,无喜无怒,也无生无死地看着陈贞。
      任你施为。

      你说要我活,可无心之人,要怎么活?如果还有哪怕一丝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于这罅隙微光中,所窥探到的痛彻,撕心裂肺。
      倘若世间已经没有快活,那么痛,这唯一的感觉,谁又能说不好?

      陈贞趔趄着来到榻前,这梦想了几十年的身子,光滑白皙,瘦得清冷超尘,美得让人窒息,欲得让人死都要上。现在就在眼前,他马上就能得到。

      却见他一丝不苟抖开罩衫,将沈乔小心翼翼盖起来,连手都哆嗦得不敢有一丝碰触。

      “好,我……答应你。求你,以后不要再这样,糟蹋自己了。”似乎用尽平生力气。
      说完这句,他片刻都待不下去,起身关门出去。

      永安三年2月,温家谋逆案正式平反。举国上下欢呼雀跃,地方官纷纷上表颂扬永安帝英明神武,是天下万民的福祉。
      永安帝当然不放过这个良机,要借此大加彰显君父的宽厚仁德,他将远房表姐明珞的县主封号,赐给她十五岁的女儿温谦,由她扶着温献夫妇及三兄长温乔、温闰、温殊的灵柩回太原府,以国公规格风光大葬。

      “陛下,臣女还有个不情之请。”
      “谦儿,这没外人,叫我皇舅。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温谦心里冷笑:叫皇舅?死都不会。
      “臣女想去拜访为温家平反的恩人。”

      “皇舅”讨了个没脸,却也不好冷面,继续“和颜悦色”道:“好,你懂得知恩图报,舅舅很高兴。准了,你去罢。”
      如今,温谦早已长了一头水瀑青丝,落轿掀帘的刹那,围观人炸了锅:真真是颠倒众生的天仙!那梨涡乍现的一刻,能装得下天底下所有男人的芳心。

      她冷漠地进了陈府。
      陈贞无数次表示,要照顾沈乔一辈子。自从为温家平反后,更是借照顾他为由,搬来沈乔的院子,和他同床共寝多日,却一次都没行过房。沈乔始终无法强迫自己爱上陈贞,陈贞也不勉强,两人似乎又开始恢复小时候一样的关系。这对于陈贞,已经是天大的喜事。

      只是午夜梦回时,沈乔总能于高山之颠,看到一株枯萎的雪莲花,任他如何精心呵护,都阻止不了它凋零残败的命运。世间残忍事,莫过于看美好的东西在眼前死去而无能为力。

      沈乔又大病一场。
      温谦进来时,沈乔刚出了一身冷汗,眼窝深陷,下巴尖得骇人,整张脸小了一半,瘦得脱相。此时他正伏在痰盂上狂吐,细瘦的脖子,甚至不堪承受头的重量,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周围站着三个大夫,都查不出是什么病,无耐地摇着头。

      “宜让县主,你也见了,我家这位今日身子不大好,请体谅他的辛苦,长话短说。”
      温谦向陈贞投去仇恨的目光,两人逼视良久,这种剑拔弩张,沈乔都感觉到了。
      “我来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探病和感谢,陈尚书在担心什么?”

      两个各不相让。
      沈乔冲陈贞手语:我撑得住,都下去吧,让我们单独说会话。
      房里只剩两人,沈乔手语:“县主请坐,无法亲自招待,还请见谅。温家清清白白,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他手语还没打完,眼睛落在温谦脸上时,眼泪毫不留情地决了堤。

      那是他像待女儿一样养大的孩子。
      温谦跑去,跪在沈乔榻前,抚着心口落泪。
      “子晏哥哥……”女孩子的泪滴在脚下,湿了大片裙裾,却不肯抬头。

      “好姑娘别哭,你能回家了,该高兴。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尽管说。”沈乔伸手要扶,却力不从心,只好边手语,边努力冲他挤出一个笑。
      温谦这才到坐沈乔榻上,同沈乔手语起来:

      “那日你撞见的小和尚便是我。当年温家灭门,你救了我,将我藏起来养了9年,教我读书习字,育我长大成人,谦儿永世不忘,我马上要扶着灵柩回故乡,来向哥哥辞别。我在世上已经没了亲人,见着病成这样的哥哥,谦儿,谦儿难过……”

      “好姑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偶感,咳咳,风寒,不碍事。”他把帕子递给温谦。
      “回去以后呢,什么打算?”
      “你曾说,不喜欢读书也无妨,等开海禁去东洋西洋看看。眼下就有机会,所以我想安顿好亲族,出海学手艺做个工匠。也许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好,好。”沈乔很不放心,也无可奈何。大约心彻底凉了罢,一个孤女,哪里都不是家。他勉力支撑自己倚靠在床头,说了这番话,已经脱力。
      温谦扶着沈乔躺下,沈乔阖上眼睛养神,温谦却不走。她一直在犹豫,但看见活受罪的沈乔,最终下定决心违逆了那个人。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银质耳铛,极为小心翼翼地放在沈乔手心。

      只一瞬,沈乔便疯了。

      他本来麻木的心像被生撕开一般疼,可那疼痛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他日夜辗转不休的执念,看不清捉不到,割不断舍不下。他呜咽着将这枚耳铛捂在心口,他的心,终于因为疼痛而复活。

      “他……是谁?他在哪?我要见!!!”电光石火般,不需要任何解释,沈乔手速飞快连环发问。

      温谦从袖中抽出一张画像,沈乔不顾一切挣扎着起来,像捧着世间最珍爱的宝贝缓缓展开:那飒沓冷硬的脸,昂扬望着前方,好像对面就是他的心上人,所以那么羞赧又寡笑的人,居然笑弯了眼。他左手一串沉香木佛珠,放在唇边吻着。

      沈乔的指腹摩挲过画中人的长发,脸颊,手,一遍又一遍,然后用苍白干枯的唇吻向他,虔诚,炽烈,战栗,一遍又一遍。

      梦里的雪莲,是他。
      一切的因果,是他。

      “他……叫林涌,是我二哥。已经、死了。”
      “为何?!他姓了林,绝不会受温案牵连。”
      “他,是个谋逆从犯。”

      不可能,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定有蹊跷。
      “谦儿,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你告诉我!”沈乔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温谦的手抓红了都没察觉。

      ……

      温谦是笑着离开的。
      说来蹊跷,自从宜让县主离开以后,哑巴的病风卷残云般彻底好了,喜得陈尚书恨不能给温谦立个生祠。
      从那以后,沈乔再没有过问从前的事。

      又几月,哑巴就恢复了混子本性,每日除了养生,还培养了个特殊爱好——收藏石头。大的小的尖的圆的,摆得满屋子是,仿佛乱入开矿现场,还非凡手贱,每块必题字作诗,之后就是给陈府上下大丫鬟小跟班儿轮番献宝。

      背地里,大家都说他疯癫。只有陈尚书眉开眼笑,当官不贪财,满世界搜罗奇石怪宝,这让哑巴高兴坏了,虽然还是不肯同陈贞行房,却答应了他的求婚。

      吉日定在永安四年10月。
      原来日子这么不经过。距当年瀑雪成山的仲秋,已经过了一千多个日夜。

      在成婚前,他让陈贞同他回钱塘省亲。
      “我想去钱塘,同父兄后辈过个仲秋。”

      “好。”陈贞深情地揽沈乔入怀,眼里盛满宠溺。皇天不负苦心人,陈尚书终于能得偿所愿。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一路上哑巴高兴惨了,因为他的宝贝石头尽数搬上了船,回娘家可有的显摆。

      江南仍溽暑扑面,一路气蒸云梦泽,突然波撼岳阳城,他们的船在避风港耽搁了五日才继续启程。没成想正赶上钱塘江大潮,八月十八日夜,狂风大作,骤雨劈凿,直直有掀翻省亲船队的大气魄。
      “子晏,你好生待着,我去看看外面动静。”
      沈乔眨巴着铜铃大眼答应。

      等陈贞回来,却发现沈乔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一整箱石头!
      惊雷肆虐,闪电交加,一浪高过一浪,船上颠三倒四,陈贞衣服早已经被扑砸得湿透,却死都不肯回舱,还在嘶吼着沈乔的名字。
      就这样打捞了七天七夜。

      沈乔终得解脱。
      他是那样恨陈贞,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杀他。其实多余杀,离开他,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于陈贞而言,便是比死惨痛百倍的报复。

      沈乔的腰系在那箱石头上,下坠得飞快。今日,不知道是刻意,还是阴差阳错,他居然穿了一袭红衣。想必是水的缘故,他发现滞涩紧哑的喉头,今日居然格外轻松。
      “长风,我来,和你成亲……”

      他真的,会说话了!
      这一世,无论如何也够了。
      他胸腔已经没了空气,战胜窒息,便能和他的长风相见。太累了,这下可以大休息了。

      恍惚中有人在拼命撕扯系着石头的绳子,一阵光亮将他砸晕之前,他似乎还听见了一人雄浑的心跳,热烈,滚烫。
      不知道飘荡了多久,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等沈乔再次睁开眼,确信自己已经在阴曹地府。

      他万般疼惜地抚摸着眼前人如雪长发,笑道:“长风,你现在是成了白无常么?那我去阎王殿,讨个黑无常的差使当,咱们要做一对地府无双的绝色鬼!”

      发如雪的眼前人颤巍巍地双手托住沈乔的脸,用自己额头抵上他的,万般怜爱。他明明笑着,眼泪却砸得沈乔生疼:“好,听我家子晏的。”
      咦?!我有感觉!

      沈乔忽地跳起来攀上林涌脖子,不顾一切地狂吻起来。那味道明明又咸又苦,却让两人如啜饮世间佳酿,哪怕天塌地陷,再也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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