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Part1 祭奠 ...
-
灯将暗夜点亮,满目辉煌。装有金色铝箔纸的气球被人刻意地堆叠在地毯的一角,在狭窄的空间中相互拥挤摩擦,于是有几个就在这样的战争中提前败下阵来,投降般地将满身的气全盘吐出,里面的铝箔纸也就这样被气流冲散,晃晃悠悠,最后落在木地板上,动弹不得。
灯带被裹挟着挂在侧面的墙壁之上,柔软的身躯只能勾勒出无力的波浪弧度,谷峰之上用木质夹子固定着几张零散的照片,就稍稍填补了山谷间的空白区间,让这面墙壁不必显得如此寂寥。
偌大的海景房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室内浑浊的空气令人有些窒息。窗帘被拉上,让她看不清外头的月色,只余明晃晃的灯光和用气球编织出的“Marry me”的字样刺痛了她的眼睛。深邃的瞳孔如幽深的湖水,望不见底。
“沈嫣,你愿意嫁给我吗?”蓝田捧着单一的红色玫瑰花束,缓缓单膝跪地,西装的衣摆因此有些褶皱。他的眼眶湿润,定定看着她,手却因为紧张而不住颤抖,于是那颗被他捏紧的切割完美的钻石也随之抖动,顶灯的光芒射下,将无数个切割面照得更加璀璨夺目。
沈嫣抿紧嘴唇,嘴角的力度让下巴的线条更显锋利,有几绺碎发散落耳际,纯色的黑衬得脸颊更为白皙,但那种白皙里却没有丝毫的血色。细眉微蹙,周身就添了凛冽的气息,凛冽中却又带着若有似无的悲伤,在她开口后于他的心间填充至极致。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结婚。”
不带犹疑,也不容置疑。
蓝田看着她后退半步,然后毫无留恋地转身向门外走去,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追上她。他只感觉他的右腿有些僵硬,褪去兴奋后,磕在地板上的膝盖处传来的钝痛感逐渐清晰。
强力胶不够强力,“Marry me”中的“me”终于不堪重负地掉落,但没有重量的气球,连掉落都是无声的,只是默默汇入地毯上的那一滩拥挤之中,无人问津。灯将暗夜熄灭,满目荒唐。
沈嫣回到家,冬天里未开暖气的屋子被凉意袭卷。出门时忘关的窗户此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的声音。她摸索着开关,按下却无反应,手机在口袋中震动,是物业发来的短信——电缆故障,紧急抢修。
无奈地叹息,她只得将羽绒服裹得更紧些,想关上窗,却因为疲累而在半途直接躺倒在沙发上。风还在吹,她不想管。
屋内一片黑暗,屋外却灯火通明。大都市的夜晚不曾落幕,她的公寓临街,是特意挑的位置。中介告诉她说临街的方位会比较吵闹,但价格也会相应更低。她倒不是为了便宜,她只是害怕安静。像这样停电的孤单夜晚,窗外的烟火气息,会让她比较心安。她蜷缩在沙发上,小小的身躯皱成一团,像小时候那样。
她从十岁开始,生活就好像是一个人过的。父亲嗜赌,从家财万贯的大老板到欠债百万,家里的车子和房子全部用来抵债,她从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一下子变成一无所有的穷人。其实她没感觉的,她能发现原本出门给她买衣服,母亲总是试也不试就直接打包,因为在她母亲眼里,她穿什么都好看,但后来却斤斤计较一分一厘都毫不退让;也能发现原本可以在肯德基请全体幼儿班同学过的生日,到后来却只能变成简单的家常饭;亦能知道原本每晚都去的儿童乐园,后来却再未能问津,直到它倒闭也没再去过一次。
可是她不在乎,她也没有觉得坐电瓶车去幼儿园很委屈,也没有觉得房子变小很拥挤,她的世界还是那样,她还可以天真烂漫地过无忧无虑的童年。直到债主终于找上门,父母不得不远走逃债,她被寄养在亲戚家,从那时开始,虽仍然有人照顾她的起居,但她变成了孤身一人。
亲戚很好,对她无微不至,他们家女儿有的,她也会有。但有些细节仍然会敲打着她的心灵。比如吃饭的时候永远只叫他们的女儿,比如有什么好吃的永远先由着他们的女儿挑选。她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于是个性被迫沉睡,隐藏在乖巧的面具之下,她事事顺从。所以他们常夸赞她:“沈嫣真乖,不像我们家这个每天调皮捣蛋。”
——沈嫣。
——我们家这个。
三年后,幸好父亲那边的近亲有钱又肯帮忙,看在可怜的孩子面上还清了对外的债务。亲属成为继受的债主,自然好说话很多。于是尚未还清的部分被分割成几年的负担,用来抵押的房子也得以再次入住,以此换得片刻的喘息。那个时候,她以为她终于度过难熬的岁月,迎来团聚,可现实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的生活一片狼藉。
父亲的赌瘾是在女人处沾的,戒掉了赌,却没戒掉女人。她不知道父母离开的那三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回来之后,父亲不再夜夜归家,母亲也不再声声催促。好像有些什么,早在一个个寥落的夜里死去。
在她十岁以前,他们会吵架,像所有平常的夫妻一样,而在她十三岁以后,他们连架都懒得吵了。于是盛满从前回忆的屋子虽然归来,但却永远地寂静了下来,沉默在最深的海底。
灯无预警地亮起,于是原本可以看见外头风景的窗户,一下子只能照出她的脸。温热的液体肆无忌惮的流淌,眼线晕开,随着眼泪画下一道道黑色的纹路,她的头发散乱,鼻头因为冷变得通红,狼狈不堪的自己,莽撞地撞进她的视野,让她心一惊。
好丑。原来三十岁的她,直到如今,还是会因为过去流泪。
“不争气。”她对自己说。呼出的热气变成白色的烟,又在冷风中消散。
浴室的镜子蒙上一层水雾,沈嫣用毛巾将已经吹过的头发再擦拭了一遍,然后钻到温暖的被窝之中,打开电视,热闹的声音就流泻而出,此刻的她终于感到安定。
突然想起什么,她拿起床头的手机,略一思索,手指就在键盘上飞速按动。微信被成功发送,对面却久无回音。
——我们分手吧,你想要婚姻,但我不想。对不起,直到今天我才想通。不是不想和你结婚,其实是不想和任何人结婚。
她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她六岁的时候会因为看见菜市场大妈杀牛蛙的残忍情景而从此再也不吃牛蛙,上了高中也还会因为俗套的抗日电影或者刻意煽情的电视节目而潸然泪下,也有时会因为心软而无法直接拒绝一些过分的请求,常常连累到自己。但有的时候,她又残忍而决绝,她下定决心不想要的,越靠近,会让她越狠心。
她想起十八岁的自己,得知父母在她考上大学后终于离婚,她用尽力气歇斯底里地将她的父亲推出家门,她泪流满面地咆哮着让他走,在那个瞬间,她在想什么呢?她以为那会是她最刻骨铭心的片段,多年的隐忍终于爆发,可是这么久过去,那时的想法却变得模糊。这许多年,其实很多细节都变得模糊,但她知道,也有某些他留给她的东西,只会在余生中愈发清晰。
比如不开电视就会因为巨大的不安全感而无法入睡的夜晚,比如她再也无法像他人一样拥有进入婚姻的坦然和勇敢。这些浸润在童年生活每一页的东西,会永永远远地伴随她,时刻提醒她,让她在每一个午夜都只敢拥抱虚空。
她终于成为童年的祭奠者,换来荒草丛生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