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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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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周末,宋鹤改编自《奥德赛》的唱本也将进尾声,她理起遍布案桌的纸张,叠成一打用镇尺压紧。然后看了看钟表,离约定的时间不远了,便出门找了老黄。
北海公园依岛而建,位于景山西北侧,光绪还未倒台之前一直是皇家私人林园,直到民国十四年才辟为公园。
宋鹤从西门进入,折而北,见岛中一排三面抱水的亭台楼榭,以青石桥与岸相连,隔边临水便是徐歆信上所说的小亭。
踏过青石桥,见有五人靠白石栏而坐,茶盏则摆在手边的木桌上,徐歆正与身旁的人说笑。
她看到宋鹤,连忙跑来挽她的手。
来到小亭内,徐歆笑道,“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说的宋鹤妹妹,陈汝南你能作出那首好诗可要感谢人家。”
身穿青灰短褂的青年本是笑容满面地起身,见到来人面容顿时愣住了。
宋鹤疑惑地回望他。
“怎么了,你们认识?”,沉默了有些时间,徐歆耐不住询问。
“不不不。”,陈汝南朝宋鹤伸手,解释道,“前些日子,我在溪竹斋和这位宋鹤姑娘辩论过柳先生的诗。”
“结果呢?”,一位留着短卷发型的女人听闻陈汝南的话,好奇地追问。
“我技不如人。”,陈汝南苦笑,眉眼间是坦然的羞愧,“陈某虽年长几岁,但论独立思考之能力,远不如宋鹤姑娘。”
“该。”,徐歆虚空点了下陈汝南,“你这容不得沙子的性格是要改改了,这不就撞上铁板了?”
短卷发的女人揶揄一笑,告诉宋鹤自己的名字叫孙笑怡,剩下二人也介绍了自己,分别是曹鸣惊、彭景萍。
几番聊天下,就知五人性格迥异,徐歆明艳开朗,一双圆眼总是弯着月牙,任谁都能接上几句话。陈汝南耿直小伙,时不时就诗歌理论与徐歆干上两句,颇有一根筋的味道。孙笑怡与徐歆相较,便有些内敛,不过也会在徐歆与陈汝南斗嘴时适当地缓和两句。彭景萍留着长发,打扮最为精致,一身格纹旗袍是时下流行的布料。曹鸣惊是五人中最寡言的一位,眉眼沉静,不参与其余三人的互动,见宋鹤坐向他身旁,默默抬手为她倒了一杯茶。
如此不同的人能相处在一起,多半是因为每人身上都有一种包容、开放的气度,嬉笑怒骂,从不忌讳什么。
徐歆抿了口茶,瞧见亭外杨柳依依,兴致大发地探出石栏折下一枝,“我们学古人雅致,以折柳为题,各作一诗如何?”
“雅的紧。”,陈汝南拊掌赞同,“而且不能写旧体,既然我们是新诗诗派,必得写出些新东西。”
彭景萍勾卷鬓角,说道,“宋鹤妹妹今日既然来了,也一同闲乐吧。”
宋鹤一笑,点头应了。
众人就规则讨论起来,茶壶很快见了底,有脖挂白毛巾的伙计前来填了新茶。
“既然今天诗会是我起的头,我不参加就做个裁判。”,徐歆一锤定音,将腕间的手表解下,放在木桌中央,“各位就以柳枝为题眼,各做一首新诗,限时半个时辰。”
定下规则,明月诗社四人便悄然思索起來。*宋鹤靠着石栏闭目,耳边风声、柳枝如同升腾的气泡,变大,变轻,变膨胀,悄然聚集在她指尖。
一首诗一气呵成,宋鹤停笔眺望。
陈汝南已在动笔,中途自觉不对,修改了一回。曹鸣惊曲指扣膝,拿出袖珍笔记本在上头涂写,一会儿也成了。孙笑怡频频改词,横竖不满意,见宋鹤放下笔,便问她是否写好了。
宋鹤从湖心小舟上收回视线,“是写完了。”
“不需再斟酌一番?时间未到呢。”
宋鹤摇头,“仓促的修改只会破坏诗歌。”
孙笑怡一想也是,便同样合上了笔盖。
时间愈发减少,略显焦灼的情绪也扩散在小亭不大的空间里,连徐徐微风也无法带走。
滴答
滴答
盘面上指针归正。
徐歆执起手表,放回衣兜,拍手笑道,“停笔罢,时间到了。”
“那便从从我右手边的陈汝南开始。”,徐歆宣布。
陈汝南递出纸稿,只见上面写道:
我呼唤你们,园林的巨人!
屹立于世界中央
伸出藤鞭的手臂
把握着意志,孤傲、雄伟地
将生命扎入土地
啊啊
我欲同你一样
双脚不再将我囚禁
我将加入其间!
徐歆评价,“柳树象征巨人,这意象是不是太异国了。”
“谁说不能用国语写外国诗。”,陈汝南争辩。
“接下来是我啦。”,孙笑怡笑着接过话题。
只见稿上写道:
柳枝向我额头
划下一道困顿的痕
我哀哀思索
这绿色的邦国
别了多少舟情爱
擦去多少掬泪水
新叶,仿佛拼凑不完的
心碎
彭景萍浅勾嘴角,“多情自被恼,无风也起愁。”
孙笑怡咬住下唇,“情感何须分高低贵贱,真挚便好。”
“好了,到我。”
曹鸣惊将诗稿放向桌面,见诗曰:
柳!一把绿水碧剑
吸取黄土地的幽念
在青了又黄底岸边
死死底等候过千年
深刻古人懦弱的脸
到底是谁此般惊变
在他面前高声震言
陈汝南未看内容便笑,“鸣惊兄真是喜欢豆腐块。”
“鸣惊的格律依旧苛刻啊。”,孙笑怡读完感叹,“不过情感很集中。”
徐歆颦眉,“但诗歌整体被格律限制了,比如这句‘死死底等候过千年’和‘到底是谁此般惊变’,中间衔接是否有些生硬? ”
曹鸣惊默不作声,却认真吸取了意见,重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起来。
接着轮到曹鸣惊右手侧的彭景萍,见她本子上写着:
风扬起柳枝的浪
就像沉沦于激情的幻觉
自由!自由!
走丢的发夹、洋裙、魂灵
趴着它的膝盖哭泣
从青丝化为石头
它只在风中冷冷嘲弄
“一颗石头的刻薄风流。”,宋鹤最喜欢这首诗,她捻起纸张,首次出声。
彭景萍略带意外地看了宋鹤一眼,“是我先入为主了,以为你偏好温柔敦厚的风格。”
“宋鹤妹妹,最后到你了。”,徐歆期待地看向宋鹤。
于是宋鹤将诗拿出。
才见了第一段,众人便屏气凝神:
谁在寻找月亮的孤儿
却从未到过长安
背风的石碑后
一些细絮的影如水回旋
万物所有的弧度
徐汝南目露赞叹,“用典巧妙,不落窠臼,以长安引入历史沉思,意象古朴,却唤起新的感官体验。”
众人又看第二、三段:
某个夏日黄昏的
一些热汗,一些逗号,一些死亡
一条鱼闪烁在水面
某个雨水凶暴的
记忆,困惑的
天真带来了潮鸣
孙笑怡生性敏感多情,两段跳跃的描写令她眼中水光闪动,一时间跌入闷热午后的波光、潮湿雨声,“好一副印象派的景色。”
好一会儿她才回神,迫不及待地看向最后一段:
某个漫漫长夜的
失眠,栖息于南方第三步的眼睛
注视匆匆过客
注视软毫下古老、坚韧的事物
日复一日地停留时间
又重写了时间
我是背离
我是断裂的回路
我是一片新叶的垂羽
从肩胛骨中生长
发誓绝不飞落
曹鸣惊猛地站了起来,“节奏!没有格律却能铿锵有力!”
“是歌谣吗?”,孙笑怡低声念了一道,“用排句组成情感上的连续。”
彭景萍素来不喜当下诗坛浮夸的风气,她常年接触声色犬马的社交圈,见惯了被文字塑造的美好诱惑的女青年投身自由,结果无一不被自己的幻想拖入泥潭。
此刻她收起方才针对孙笑怡的尖锐态度,“你有着坚韧的决心,不是盲目冲动,而是看清事物本质后,犹怜草木青。”
徐歆整理诗稿,“我来总结罢,汝南激扬,笑怡愁思,景萍尖锐,鸣惊沉稳,各有优缺。宋鹤妹妹的诗无法用单个词语概括,意象缥缈却不零散,有着一个很坚实的核心。”
她顿了顿,环顾众人,“我以为今日以宋鹤妹妹为魁首,诸君有无异议?”
曹鸣惊一边询问宋鹤是否能誊抄她的诗,一边赞同,“心服口服,诸位皆以为我死板,殊不知我是寻门无道,如今我才窥得一瞥,新诗的节奏就应如宋鹤妹妹的诗这般。”
*
徐歆兴冲冲回到北京大学,绕过荷叶半残的荷花池,推门进入文学院院长的办事处。
“胡之先生,请看看这首诗。”
胡之一身洋派打扮,西装扣子只系了一颗,风流倜傥。
他接过诗稿,笑道,“方才结束诗会?瞧样子是做出了好诗。”
“先生,您先看罢?”,徐歆卖了个关子。
胡之看了一遍心里就有数,这是不可多得的良作,但不是徐歆平日的诗风,也不像是诗社其余人的水平。
他看了看学生两眼发亮的表情,有心考较她,“依你所见,这首诗好在哪里?”
“它是用国语写就的中国诗,以古典意象入手,以今天的白话说出!”
“错了,你的毛病就是太留恋“中国”、“时代”这些抽象的概念。”
“无论目的如何,诗歌赏析需从内部着眼。”,胡之徐徐道来,“注意说话者的身份,是谁在发问,谁在看见,虽然末尾才出现“我”的陈述,但这不代表通篇是“我”的所见所思。”
徐歆思考片刻,内心油然升起一股震慑,她喃喃,“宋鹤妹妹打破了主物关系的隔阂。”
“不像古体诗借物抒情传统,将物视为投射自我的工具,又不像一些新诗中生搬硬照的意象组合。”,胡之爱不释手地把玩词句,听闻徐歆回话,顿时捕捉到他未曾预料的信息,“等等,妹妹?”
“啊,她是我回北平路上结识的朋友,方才十五。”,徐歆这才揭开谜底。
“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年轻天才!”,胡之小心翼翼地用一本线装书将诗稿压住,“新诗未来可期!”
他抬头紧盯徐歆,“这首诗的水平足够刊登《现代文刊》,你去信询问她是否还有别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