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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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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中学的学生教室安排在东西两院，共六栋，以年级数各自分开。宋鹤在东侧教室拐角等候片刻，听见一阵铃舌敲击着黄铜罩的脆声，不一会儿，头发半白的林先生迈出教室，手肘夹着一叠讲稿，往北面的正房走去。
目送林先生的背影沐入阳光，宋鹤慢悠悠地走出拐角。
进入教室后，陈妍丽瞧见宋鹤袖口和裙摆上的泥迹，大吃一惊，“这是去哪皮了，好一只泼猴。”
薛佳怀取出手帕，往上面倒了点水杯的水沾湿，牵过宋鹤的袖子一点点擦拭，“大抵是去大闹天宫了。”
宋鹤取回袖子，道了声谢。
薛佳怀抿嘴细笑，回道，“无事。”
“对了宋同学。”，陈妍丽再次摆出郑重其事的表情，“你放学有没有空？给我补补英语吧。”
薛佳怀笑，“叫你不用功。”
她向宋鹤解释，“妍丽今天被林先生揪住了，林先生说下次上课她还是不懂英文章法，就别上他的课了。”
宋鹤想了想，对陈妍丽说，“不过放学后，我先要去趟昆曲研究会。。”
陈妍丽爽快点头，“好说好说，我等你便是。”
薛佳怀在一旁犹豫片刻，“我也能来吗？”
“你英文不是挺好的吗？林先生也曾夸过你记性好。”，陈妍丽疑惑。
“只是死记性罢了。”，薛佳怀为难一笑，“我想考大学，这点程度不行的。”
“那就一起来吧。”，宋鹤说。
如此约定下来，课余时间也寥寥无几了，一串铃声渐行渐近地打响，教室内喧哗减弱。
“这节是算术课吧？”，陈妍丽确认道。
身穿修女服的老师已经走入教师，薛佳怀压低嗓音，“你可收收心吧，这堂是音乐课。”
教音乐课的先生是唐校长从北平主恩堂的唱诗班聘请来的，姓陈，是虔诚的教徒，常年包裹着白色头巾，脖间一串银制的十字架。
她用轻柔的嗓音宣布上课，然后在板上画了一串蝌蚪样子的符号，“今天我们来学习休止符。”
“休止符分为全休、二分、四分、八分、十六分、三十二分......”
讲了一刻钟的乐理，余下时间是练习歌乐。
陈先生将全班领出教室，一起坐在树林后的湖水石凳上，不远处正是上周末宋鹤与顾惜玉、薛佳怀谈论唱本的陶然亭。
“弘一法师所作的《送别》，其旋律来自美国約翰·奧德威先生的《梦回故里》，歌词则根据以及日本犬童球溪先生的译本。”
她简单介绍了这首曲子的来历，随后轻击掌心，启口领唱，“长亭外，古道边......”
同学们英气蓬勃、各有不同的嗓音紧随其后，“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清亮的歌声中，水波轻荡，枝叶簌响。
宋鹤跟唱着，举目眺望，东升高挂的太阳光影子一般滑过岸边柳枝，投下覆盖了水面的绿光。
“夕阳山外山......”
*
音乐课结束，便到了午休时间，宋鹤穿过小林，让徐妍丽和薛佳怀先走，自己转身前往昆曲研究会，准备把修改好的唱本交给顾惜玉。
研究会教室内，顾惜玉正半躺在沙发上浅憇，长手长脚有些委屈地缩拢着。
听到门锁被拨动的声音，他睁开眼，瞧见宋鹤轻盈地从门后走出。
“你瞧瞧。”，宋鹤将唱本放在桌上，神采奕奕地说道。
顾惜玉坐起身，接过唱本细看。
看本的人不出声，递本的人亦不出声，一时间室内静谧下来，正午阳光从窗口刚健地扑入，被沉稳的暗色窗格中和，变得柔和、适宜，有金色的游丝在其中沉浮，像时间轻轻摆动。
宋鹤在屋内逛了一圈，靠近陈列乐器的木架，取下一只昆笛。
打量一番，她倚着窗牗，慢悠悠吹起《送别》的调子。
笛声悠扬，窗口边的外墙上遍布爬山虎，一枝断裂的藤蔓挂在窗边，底端叶面蜷曲、暗沉，折着光线，在宋鹤低垂的眉眼间，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一曲终了。
顾惜玉不知何时放下唱本，单手撑头瞧着宋鹤，“笛子吹得不错。”
宋鹤抬眸，挑眉看他。
顾惜玉又说，“唱本也很好。”
“可以着手选角了。”，他补充。
“顾先生会扮饰女神吗？”，宋鹤问道。
“这是你们的活动，我上场算什么。”，顾惜玉挥手失笑。
“你不想唱？”，宋鹤追问。
顾惜玉静了片刻，大拇指摩挲着膝头的唱本，眉目收敛，“想，我第一眼瞧见就想唱。”
昆笛在宋鹤手间转了个圈，声若游丝地重新响起，正是第一折<蝶恋花>的起头。
笛音纡徐、淹润，如溪如雾，带着坦然的邀请意味。
无需开口询问，此刻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顾惜玉心领神会地垂首思量，当他再次抬眸时，俨然是清俊微婉、虚境仙人的神情。
宋鹤按着笛孔，清音不绝，袅袅如烟，混着微风细絮，她听见阳光掠过沙沙作响的爬山虎，那是潮水涌上礁岩、漫过沙滩，沾湿女神海浪般的裙摆。
女神踮脚张望，两根修长如筍尖的手指一捻，开口便是曼丽的念白──
“我且去寻寻是谁在岸边，绵绵哀哀──”
清声响彻，余韵飘扬。
*
至于放学，昆曲研究会热热闹闹地开始第一次排练。
宋鹤的唱本需要出场人物不多，作为正旦的女神，小生的奥德修斯，还有一位宙斯的老生。
由于外国译名拗口，与迤逦的唱腔不搭，众人讨论后，折中改动了他们的原名，称女神为春娘，奥德修斯为德生，宙斯为宙老。
办起正事，众人毫不含糊，女神和宙斯两个角色很快定下人选，扮演女神的是一位身形瘦削的男生，薛佳怀则担任了宙斯，她性格内敛，平日也一贯带着小女生的羞涩，倒不料，开腔是顶顶的洪亮通透。
只是到了最后，奥德修斯的人选左右不定。一会儿说这人唱腔太软，没有奥德修斯的魄气，一会儿说那人唱腔太硬，没有小生的味道。
最后是顾惜玉叫停争论，“唱小生的同学回家先琢磨下角色情绪，明日再定。”
众人点头，合力打扫完教室，各自道别了。薛佳怀与宋鹤叫上在湖边等待的陈妍丽，一同走出校门。
薛陈二人另叫了一辆人力车后，叫车夫跟着前头老黄，一同前往程宅。
“爸在家吗？”，宋鹤下了人力车，问开门的林叔。
林叔回道，“二小姐，老爷在书房呢。”
“这是我同学。”，宋鹤说，“今天我在西房里吃，叫厨房不必备我的餐筷。”
林叔说，“晓得嘞！我通知厨房直接送餐到二小姐房里。”
陈妍丽与薛佳怀谢过林叔，与宋鹤前往书房，拜访了程尚能后，三人坐在宋鹤屋内。
王妈端来一壶铁观音茶，又呈出几碟软口的糕点，眼角皱纹眯出花来，“小姐这是第一次带同学回家呢。”
陈妍丽牵起宋鹤的手，前后晃了一下，“真的吗？我的荣幸啊！”
宋鹤笑道，“我也是第一次给人补课呢。”
陈妍丽脸蛋微红，“我一定认真学习，宋老师！”
王妈笑眯眯地看着三位年轻的姑娘嬉闹，又朝陈妍丽和薛佳怀询问她们是否有忌口的食物，得到否认后，便出门将空间留给了她们。
薛佳怀走到墙边，手指划过宋鹤书柜上满当当的书籍，惊叹道，“好多孤本，还有外国原文书，这些你全都看过了？”
宋鹤轻笑，“我喜欢收集这些，算是癖好吧。”
陈妍丽逛了一圈屋内装饰，趴着窗边往外瞧，“我们要不去外头学习吧。”
“假正经。”，薛佳怀拍了下陈妍丽，“我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哪里的曹营哪里的汉啊。”，陈妍丽不依。
“你说自己是不是老早想来宋鹤家玩了，或者打算拉她去你家玩。”，薛佳怀挂着一如既往的轻笑，只不过隐约夹带了一丝促狭。
陈妍丽一时噎住。
“外头石桌矮，久坐肩膀酸痛，还是在屋内吧。”，宋鹤摇头，竖起食指提议道，“要不像妍丽所说，我们现在开始抓紧时间，然后去什刹海夜游？”
陈妍丽立马掏出英文课本，“事不宜迟，我们开始吧。”
薛佳怀没有跟着拿出课本，而是问宋鹤有没有适合她的英文原书。
宋鹤在书柜前浏览片刻，抽出一本绿色封面的精装书，“这是篇很可爱的故事，希望你能喜欢。”
薛佳怀接过书，坐在一旁木椅上开始细细地看。
宋鹤同样坐下，问陈妍丽需要讲解哪块部分。
陈妍丽指指已经翻开的课本，说英文句法规则她老是记混。于是宋鹤捡了重点给她讲了起来。
时间在高度专注中飞快流逝，直到厨房送来的晚餐传出缕缕香味，饥饿才浮现出三人的肚皮中。
用完晚饭，宋鹤背上挎包，与她们出了侧门，往西走过两里，来到什刹前海。
夜色氤氲，水中央已经起了淡薄的白雾，舒卷地散开，搭在低垂的芦荻丛上，一叶轻舟正停靠岸滩，油灯幽黄。
船家站起身，扬声询问，“是程家二小姐吗！”
“是。”，宋鹤回道。
“林叔已经吩咐过我了。”，船家将一条白毛巾搭在肩头，“小姐们尽兴地玩吧，什刹海夜景可美了。”
待三人登舟坐稳，船家解开缆绳，长篙一撑，小舟缓缓离岸。
薛佳怀望着与天空连为一体的水面，舟头油灯的倒影在泛波间闪烁，想起方才看过的英文故事，“我们现在多像多萝西的冒险。”
“若说冒险。”，宋鹤变戏法般从挎包里掏出一壶黄酒、三盏酒杯，“喝吗？”
“哪来的酒？”，薛佳怀吃惊。
“我从家里顺来的。”，宋鹤抬起下巴，略显得意，“喝不喝？”
“我来试试！”，徐妍丽跃跃欲试。
薛佳怀也禁不住好奇，接过了酒盏。
宋鹤依次注入黄酒，酒香漫开，沾上拂过脸颊的微风，随之而远。
徐妍丽尝试着抿了一口，凉意的酒液入喉，一片滚烫。
“好辣。”，她吐舌头。
薛佳怀不动声色，不过脸颊上飞快泛起的红晕暴露了她的酒量，“我常见长辈贪酒，如今也算是尝过滋味了。”
宋鹤端着杯盏，月色溶溶映在酒液中，打着小漩，随小舟晃动。纵使她顺来的酒度数不高，可风景使然，身周又有好友相伴，也便觉得微醺了。
她把手伸入水中，感受到水流如风如绸，冰冰凉凉地穿过指缝。
一枝桂花顺流而下，碰到手边，宋鹤将它拾起，簪在耳后。
沁人的花香漫入鼻腔，在脑海中闪烁着词句，如同星光熠熠，宋鹤郎声脱口：
“谁若无动于衷，便尝尝大地的孚乚汁
星星如同盐粒，浮升又融化
而风掌控着火候，将天空炒醉。”
徐妍丽眯眼沉醉在词语世界中，视觉与味觉互相缠绕，让她不由地又喝了一口酒，小声唱了起来，“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別梦寒。”
“我才不要知交零落呢。”，薛佳怀听了，眼眶骤然一红，“我就想这样与你们一直在一起。”
“你我可是要考大学的人呢！”，徐妍丽揽过薛佳怀肩膀，红彤彤的脸蛋上双眼明亮，“到时候我们上同个学校不就行啦！”
薛佳怀咬唇，抬眸问宋鹤，“你也会上大学吧。”
得到了宋鹤点头，她又破涕而笑，“约定好了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