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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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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揣着唱本坐上人力车回家,途经新华大道,人声嘈杂,气味浑浊,一辆电车叮叮当当地响铃,停靠站点后,不少学生模样、或是职工打扮的人纷纷挤入车门。
当老黄将人力车车轮压上后并胡同前段的青石板小径,二人遥遥看见程宅门口站着一位身穿百褶长裙的女人。
过了十几步路,距离更加缩短,宋鹤认出来者是徐歆。
徐歆也瞧见了人力车上的宋鹤,眼睛一亮,朝这边挥手。
“这些是你诗歌发表后的读者来信。”,等宋鹤下了车,她这么说道,递出一叠用麻绳捆系的信件,“本来和你约好下周寄给你,可学校临时有活动,说是要联动外文系和中文系做一出文明戏,我怕没时间,先给你送来了。”
宋鹤接过信件,将它们塞入挎包,“等了很久?”
“没有很久,我本来是想放你家信箱的,这不是有缘,刚准备这么做,就碰到你了。”,徐歆摇头,又高兴地向宋鹤传达,“胡之先生很看重你,希望你往后多多投稿《现代文刊》,我也很期待你的新创作!”
得到宋鹤应允,她大方一笑,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宋鹤推开家门,往西屋走去。一路桂花香气浮动,随着夕阳光下的碎尘倾向肌肤。
她之前从没留意到程宅还有一株桂树,大抵是院落中央的槐树过于茂盛、醒目,引走了平日里大量的注意力,以至于只有在桂花时节,才彰显出自身存在。
思至此处,宋鹤脚尖转动,偏离朝西屋的方向。她叩香寻路,来到偏角的小院,一株金灿的桂树正垂枝于假山边,好似初生的太阳攝住宋鹤眼睛。
她远远观赏片刻,才走近轻嗅,踮脚欲折下一枝桂花,突然小院侧房里头传出一声训斥。
“要不是陈先生找到我说要辞退这份工作,我还不知道你这一周一直没去上课?”
紧接着有模糊的人声响起,大概在辩解什么。
宋鹤不欲探究他人私事,于是快步走出小院,经过拐角鹅卵石小路时,看见林婉曼正坐在石榴树边的露天石桌前。
林婉曼朝宋鹤招手,示意她过来。
待宋鹤坐上圆形石凳,林婉曼问道,“住得还习惯吗?”
“北平清闲。”,宋鹤回答。
林婉曼便笑着点头,又闲聊了一些生活琐事。她的嗓音轻柔,又带着一丝哑意,如同她佛堂中常年缭绕的香火。宋鹤不紧不迫地回答,两人默契地不提及小院的争执。
但一声提高的呵斥炸响在空中,传出小院后依旧清晰可闻。
“看来我是管不住你了!”
宋林两人的对话停顿了一下。
林婉曼慢慢拨了一颗佛珠,重新启口,“晗质还是小孩子心性。”
不待宋鹤回复,她撑着石桌桌沿起身,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厨房差不多烧好晚饭了,我们去饭厅吧。”
*
宋鹤与林婉曼走向饭厅的功夫,程尚能和程晗质也一前一后出了屋。
两人向西,两人朝东,便在饭厅口碰了面。
依次落座后,厨房陆续摆上两碟回锅肉,六条清蒸黄鱼,还有几盘素菜。
程尚能消瘦的脸上怒气未消,对身旁挠头的程晗质说道,“你自己说。”
原来是程晗质前些日子说要学德语,可还不到三周,他就没了兴致,直接翘掉了程尚能聘请来的留洋教师。
林婉曼淡声解围,“人生来有诸般不同心性,何必强扭成一个模样?晗质好奇心强,又坐不住,让他各处尝尝鲜,自然会找到自己目标的。”
“你就惯他吧,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这学一点,那学一点,瞧他能有什么成果。”,程尚能瞪眼。
“我没出息,天塌了有大哥顶着嘛。”,程晗质笑嘻嘻地接话。
未等程尚能敲桌痛骂,林婉曼先放下筷子,在瓷碗上碰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程晗质一缩脑袋,顿时安静下来。
林婉曼用手帕拭嘴,慢慢说道,“晗质,妈不要求你做什么大事业,可一个人不能稀里糊涂地活一辈子。”
“知道了,妈。”,程晗质拖长尾调。
程尚能恨铁不成钢地叹气,“别看现在北平多太平,外头越来越乱,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多精通一门本事就是多一份保障。”
他转头对宋鹤也强调,“你也是,在学校多看多学,总归有用的。”
用完晚饭,宋鹤告别三人,踏着微湿的夜雾回房。
当她正翻阅信件时,案头窗户被人轻轻敲响两下。
宋鹤推开窗户,桂花的香气混着一些泥土味灌了进来,夜色已沉,如同挂下一匹青蓝的纱,披在来者肩头。
程晗质背手站在窗外,见到宋鹤,他举起胳膊,递出一只五指合拢的拳头,里面似乎握着什么,“二姐,瞧我带了什么东西?”
宋鹤无言看了他一眼,做势关窗。
“诶诶,别嘛。”,程晗质连忙趴在窗沿上,用手肘撑住两边窗玻璃。
他五指摊开,一只方条形的金管正躺在手心。
“我给二姐买了一只丹祺口红。”,他咧嘴笑着。
“怎么突然想到买口红送我?”
“弟弟送姐姐礼物,天经地义!”,程晗质歪歪敬了一个军礼。
“嗯?”
程晗质目光游移,原本的直立的短发也好像失去活力,怏怏贴着头皮,“好吧,我是想和二姐聊聊天。”
“我看起来很闲?”,宋鹤挑眉。
就像其他家庭里最受宠的末子,有着惯用的索求手段。程晗质嘟囔,带出浓浓撒娇意,“话不是这么说啦,你看大哥整日忙碌,压根见不着人影,整个家就你我年龄贴近了。”,
“好吧。”,宋鹤说。
程晗质来不及高兴,就震惊地看见她单手翻出窗户,脚尖一蹬,攀上了屋顶。
她站在瓦片上,自上而下望他,“不会爬?”
“小瞧谁呢!”
程晗质挽起袖口,屈膝一蹦,双手抓住屋檐边缘,利索地翻了上来。
不过翻到屋脊后,程晗质不复方才叽叽喳喳,整个人哑了一般,沉默地躺在瓦片上,双手枕在脑后。
半响无言。
“怎么了?”,宋鹤盘膝问道,“不是要聊天吗?”
“我有点激动。”,程晗质实话实说,“毕竟我从来没这样和亲人相处过呢,爸妈就不说了,大哥从小也闷,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说,我看他就是爸的翻倍版!”
宋鹤见程晗质神情别扭,料他一时半会说不出什么。但她可不想傻傻等着,于是起身踩着屋脊走到边缘,举头眺目夜空的星星。
良久,宋鹤听见程晗质叹了口气,“爸的话我不是不听,只是我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每当我发现一件新玩意,我就会抱着十二分的热情对待它,可一旦有所熟悉,那些东西就不那么有趣,甚至面目可憎起来。”
他停顿一下,问宋鹤,“二姐有没有热爱的东西?可以付诸一生热情的那种?”
“有哦。”,宋鹤没有回头,就这么答了一声。
“是什么?”,程晗质侧过身,单手撑头,看着宋鹤背影好奇地问。
“不知道。”
“诶。”,程晗质双眼瞪圆,显得有点呆。
“你知道宇宙一共有多少颗星星吗?”,宋鹤抬起手指着夜空,那是北极星的方向。
“数不清吧。”,程晗质摸不着头脑。
“按照天文学的知识,它们都不能叫做星星,但对于人的情感来说,它们都是星星。”
葱白的指尖虚空滑动,连接着一颗又一颗幽亮的光点。
“它们无时无刻在消弭,又无时无刻在诞生,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颗。”
最后,葱白的指尖停在被卷云半遮的新月上。
“但我知道,我执着的就是这些绚丽的存在,我知道,它们正在等待着我呼声召唤。”
“所以我知道,我也不知道。”
宋鹤缓缓垂下手,如同一闪而过的流星映在程晗质眼底,闪跃、夺目。
“明白吗?”,以夜空为幕布的少女问道。
程晗质声音低的只有自己可闻,“好像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