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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弑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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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鄢兴德八年,隆冬时节。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将紫禁城裹成一片白,这是永京自高祖皇帝驾崩后下的第一场雪。而这第一场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
永和宫外,路过的小太监想靠近水缸热乎一下,却发现以往暖气融融的石槽未燃柴火。缸内厚冰凝固,他第一次见到防走火的太平缸冻成冰疙瘩。
大雪还在下着,一刻也不见小。
“走火了!殿内走火了!”
一阵突兀的呼喊声和脚步声从永和宫方向传来。小太监顿住脚步,还未回头,那声音又突然间消失了。
白茫茫的宫院里多出了三尺鲜红。
只听身后那人喘着粗气告诉他:“别回头,继续走。别告诉任何人你来过永和宫。”
小太监低头快步离开,却在快到自己宫所时遇见了披甲执锐的禁军。
铁蹄踏过宫禁,一把三叉戟穿透了小太监的胸膛。
“圣上性命垂危,你还有命逃?”
— * —
永和宫此刻火光四起,人影散乱。岭北新军跟随陆澄堵上了所有出口,莫说太平缸的水,就连只蚊子也飞不进来。
魏荒棠手持尚方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在乱流之中开出一条路。这条路直逼内殿,他要弑君。
凛凛寒风,吹得火焰腾空窜起。所幸雪泥铺路,魏荒棠尚未被灼伤。
但走得依旧艰辛。哪怕已经血流成河,仍有不少人前赴后继地甘愿死在剑下。他们带着守卫大鄢正统的决心,为禁卫军争取时间。
魏荒棠还差一点就要冲到内殿,却被门口的刀剑声拖住了脚步。殿前卫三两下冲破了岭北新军的包围,以疾风之速赶到内殿。
火势越来越旺,圣上下旨先用雪埋火,等人手充足再出殿取水。至于魏荒棠该如何发落,圣上未言明,只让人把他绑住,以免死在乱刀之下。
一刻钟之内,禁军、锦衣卫、东厂相继赶到。众人合力埋雪,火势渐微,永和宫之乱彻底平息。
乱臣贼子之首左都御史魏荒棠、岭北军将领陆澄双双伏法,当场受审。
周祉佑坐在龙椅上,看着自己亲手扶上高位的人被绑在殿下,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魏诗,这十年,朕待你不薄。”
曹公公在一旁观察着圣上的脸色,“魏诗”二字一出,他便知魏大人这次怕是怎么也逃不过死罪了。
殿前一众人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抬头。这魏荒棠,不是名叫魏悠吗?
魏荒棠平静无波地跪在那,绯红的官服因为刚刚一路浴血显得更暗了,用以写锦绣文章的手无力垂在身侧。仔细看去,才发现他右臂几道伤口皮开肉绽,汩汩鲜血渗透绸布。
那是拿剑的手,也是弑君的手。
“陛下,臣只求一死。”
周祉佑怒极恨极,缓缓闭眼,又慢慢睁开:“罪臣魏诗,贼人之女。在朝为官,意图谋逆,罪行累累。但,因其官居正二品,牵扯甚广,不宜武断处刑。故,即刻起将魏诗押入大内地牢。这桩案子,等三法司会审后,再做定夺。”
堂下众臣心惊胆战,魏悠名字有假也就罢了,一介女子怎敢入朝为官?
周祉佑接着朝陆澄道:“至于陆澄,罪同谋逆,株连九族,即刻处死!”
魏荒棠一听此言,忍不住看向陆明澈,眼眶顷刻润湿。转头又盯着周祉佑,爬上眼白的血丝瘆人至极。
须臾,她原本笔直的脊梁渐渐下塌,筋骨拉着血肉弯曲双臂,向高位上的人磕头请罪:“陛下,陆将军什么也没做,岭北军由臣指挥,他也是被臣胁迫的。况且陆家三代忠良,不可滥杀。”
周祉佑冷笑:“魏诗,你现在是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讲话?”
他不想再看见她,给亲军卫使了个眼色,那单薄如纸的大红色就要从殿前被拖走了。陆澄被绑住的手开始扭动,像是要挣扎着站起。
魏荒棠见状,朝陆澄使了个眼色,之后便发疯一般往柱子上撞,一次没成功还要挣扎着再撞一次。
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出声。在场大多数官吏都巴不得魏荒棠早点死,最好带上她都察院的那帮杀神一起见阎王。
周祉佑呵斥一声:“你以为朕不会杀你?”
魏荒棠安静下来,按住她的侍卫下意识便松了手。
“圣上定会杀我,现在不杀,不过是想法子让那些隔岸观火的朝臣成为我的同谋。”
魏荒棠说着,还要颤颤巍巍地走近,指着周祉佑骂。
“陆家没了,兵权得手。圣上想要什么,只需伪造几封书信,安个犯上作乱的罪名,那么一切都顺理成章。众位堂官,兔死狗烹啊!今日是圣恩浩荡的陆家,明日呢?明日又该是何人了!”
周祉佑怒火冲天,随手抓起墨砚就朝她扔去:“你发什么疯!”
堂下众臣惊讶之余,才回过神来。陆侯爷已是他们这些老臣中最后一个握有实权的人了。今日这场谋反大戏,魏悠才是主角,陆小侯爷千万不可牵扯进去。
于是众臣也为陆澄跪地求情道:“陛下,陆家三代忠良,不可滥杀啊!”
周祉佑看着堂下乌压压跪倒一片,扶着龙椅的手不断收紧。
他早与魏悠说定了夺兵权的方法。今日早朝,都察院本该呈上陆府内的谋反之物,然后顺势给陆家定罪,现在却变成了魏悠挟持陆澄谋反。
照这样说,陆府内的证人证物也全是魏悠搞的鬼,陆家半点罪也没有。
时局至此,他还看不出魏诗想保谁,那就是蠢了。
“把魏悠拖下去!锦衣卫,给我把她锁在诏狱,人死了,唯你们是问!”
— * —
雪粒混着凉风落入轿辇,飘散在周祉佑的肩头,片刻,才融化成点点水渍。他在这里太久了,暖炉早已没了热气。
“陛下,已过子时了。”
周祉佑似乎在安神,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未回音。曹公公不忍见他苍白的倦容,又提醒了一遍:“陛下?再晚些,魏大人也该睡了。”
如玉的眸子倏地睁开,周祉佑不悦道:“她已是阶下囚,不是什么魏大人,岁直勿失言。”
曹公公低头称错,但心里仍跟明镜似的。白日里永和宫闹得翻天覆地,魏荒棠还能逃过一死,甚至被陛下提到诏狱待审,可见此女造化通天。
罪与非罪,生与死,不过陛下一念之间而已。
果然,不过一刻,周祉佑就出了御辇,踏步往诏狱方向去了。
曹公公一路撑伞,到衙门后接过圣上的披风,随他一同入了诏狱。
“朕进去看看,不必跟着了。”
牢狱里,风雪骇人,寒气入骨。魏荒棠右臂有伤,行动不便,于是草草收拾了几堆干草作床铺。刚躺下,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魏荒棠累得只想瘫下,不理来者。这人倒也识趣,进门之后拿着桌上的破碗破壶喝酒,安静得很。
“你想拿自己的命,换陆明澈的命?”
魏荒棠昏昏沉沉之际,这不速之客终于开口了。
“你从来不怀疑我会取你的命吗?”
周祉佑:“从来不曾。”
魏荒棠想起身,可身上的伤口实在太疼,左臂难以支撑,于是鲤鱼打挺了一下就继续躺着了。
“陛下,有那么一瞬我是真的想杀你。平生最恨别人骗我,而你不仅骗我,还要利用我,干涉我,控制我。”
说到这,她竟愤恨地支起了身子,脚镣手铐撞击的清脆声牵动着周祉佑的神经,她站到他面前,头一次用居高临下的视角俯视他。
“我想救陆明澈不假。他赤诚纯良,对我又有救命之恩,不该死于你的野心,也值得我豁出性命。但此事,绝非我一个人的手笔。”
周祉佑黯然,十年来,魏荒棠从未这样对过他。
“陆明澈……不过一个既无实权,又无头脑的武将,值得你倾覆所有,背叛我们的君子之约?”
魏荒棠摇摇晃晃地走到桌椅边,她实在没有力气再继续立着了,扶着桌沿,重重地坐了下去。
“君子之约?我以为陛下早忘的一干二净了。您当初的许诺,现在兑现了吗?”
“太平盛世,道义立足。冤假错案,期后平反。这是你亲口说的。可今日,在大殿之上,称我为贼人之女,这也是你亲口说的!”
“周祉佑,或许我比你更了解你。你早就动了杀心,任何挑战圣威的人你都不会放过。现在不杀,只是因为你觉得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陆明澈,并没有忤逆你。”
“只是因为我这把刀需要耗费太久太深的功夫,你没有精力再去磨砺了。”
周祉佑拳头拧得发抖,但对着魏荒棠现在形容枯槁的模样,他又无力反驳。
“陛下,我真的很累了。也许你说的对,我背叛约定,我不懂何为大局。陆家只要有兵权,就势必败落。我想的通。”
“可要我眼睁睁看着陆明澈去死,我做不到。就算之前听从皇命,已经做了太多类似的事情,我也做不到杀了他。”
“就像如今,陛下您不舍得杀我一样。”
周祉佑立马辩解:“朕从未舍不得。”
魏荒棠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舍不舍得,只有在真正失去的时候才会懂。”
她忽地感到一阵心悸,冷汗渗透囚服,风一吹整个人都忍不住发颤。眼前出现道道重影,对面穿着明黄龙袍的陛下,似乎变成了十年前那个守正克己的殿下。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似乎,似乎是十三王死了之后吧。
快到了,魏荒棠忍住战栗,从容地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抬头凝视陛下,她终究软了心。
“殿下,永和宫的火还有太平缸的冰,都不是我做的。宫里对你不利的,另有其人。”
周祉佑怔住,他独居高位旷日良久,再没有人与他并肩,再没有人叫他一声“殿下”了。
“殿下,今日这场戏,荒棠半分真半分假。我想……想让龙椅上的人死,但从未……从未想过,害周祉佑一分。”
大限将至,魏荒棠还有许多话想说,可胸口憋闷,仅剩的气力只能用来呼吸了。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她便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周祉佑见她倒地,一时大乱。顾不上礼仪体统,抱起魏荒棠就往外冲。
曹岁直一早就去请御医候在门口了,良久,才见陛下怀抱着魏荒棠快步走来。
“岁直!找间屋子!”
御医用参汤吊住了魏荒棠半口气,但她伤势太重,风邪入体,就算是去阎王殿改生死薄,也没法把人领回来了。
“陛下,魏大人可能,活不过今夜了。”
周祉佑听后,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难以缓释,半天张不开口应答。
悲恸太过,发出的声音也比平时微弱许多:“不是一早就请了太医院的人吗?”
曹岁直知道,陛下正是悲痛绝望之时。他跪伏在地,摄于君威,连头都不敢抬:“适才,适才太医院的人说,魏大人不肯用药,也不肯给他们看伤口。”
周祉佑无言,再想开口,泪却蓄积不住,先滚落下来。
是了,她太累了。这无尽的权争漩涡腐蚀了她的活力,染指了她的本心,她不愿再走下去了。
魏荒棠于生死之际,留下了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殿下,你和明澈,都要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