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君三岁》夏未芷

3、月遇丛云，花遇和风（其三）

　　学校附近……
　　课间的教室格外吵闹，云汐羽看着窗外，她的视线越过操场，停留在与学校仅有一条马路之隔的居民楼。
　　已经几天了，一无所获。
　　几百年，一直在人间游荡，恐怕早就没了身份，几乎是不可能进到学校里来念书的。
　　但是如果他有法子弄到不同的身份证明，想要一直靠着转换身份过正常人的生活也未尝不可能，只不过看冉月的状况，这样的概率怕是更小。
　　“人类的记忆会在时间中被一点点消磨掉。”
　　云汐羽想起她刚刚醒来时的场景，她记不起天叶说的一切，天叶的表情失望又带着庆幸，当她询问自己为何会什么都记不得时，天叶这样告诉她。
　　一个人的记忆要多久才会被时间消磨殆尽，云汐羽不知道，但是几百年的时间也足够长了。
　　没有记忆很可怕，那种对自己的陌生、对世界的恐惧，云汐羽都曾确确实实地体会过。
　　放学后云汐羽照常躲在校门口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观察从学校里走出来的每个人，路上来来回回的行人也大概都扫过一眼，但是不出意外一无所获。
　　她正想着换个地方守着看看，两个混混模样的人从她身旁走过，他们的对话自然落到了她耳朵里，引起了她的注意。
　　“听说了吗，他今天又来了……”
　　“不会吧？！昨天，昨天，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的，他应该已经…死了…”
　　“太邪乎了，之前不也是吗？那家伙该不会不是人吧。”
　　“别瞎说了，赶紧走吧，等会就错过了，他也是真的不怕死，看起来好像，还挺期待？”
　　“得，指不定是个命大的傻子呢。”
　　云汐羽一路尾随他们来到了学校旁边废弃的楼房，这里离那居民楼也很近，就在其斜对面。
　　“连着几天来找不痛快了，兄弟，说真的，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那就彻底解决我好了，连处理掉我这么个天天惹事的人都做不到，还怎么混下去。”
　　少年十九二十的模样却满脸沧桑，他头发凌乱，像是自己随意修剪打理过不过成效不大，他的衣服十分破旧，但能看出来他尽力穿的整齐。他把处理掉自己说的那么自然，甚至提到那两个字嘴角都扬起怪异的笑。
　　在尝试了无数次自杀无果之后，他专门盯上了这些街边的混混组织，他们打架上头时下起手来没有轻重，他就是要那样。他对疼痛早就没有感觉了，甚至长期的游荡让他的精神都出现问题，但是疼痛能给他不一样的感觉，慢慢地，他几乎上瘾了。如果就这样死去那也正合他意，他已经不知道活了多久，大概有几百年了吧，他几乎没有对过去的记忆，唯一还记得的是他的名字，韩少卿，还有一个模糊的背影。他不知道那是谁，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也不在意了，他奔走在各个地方，最开始好像在追逐着什么人，但至少现在，他只想追逐死亡。
　　凑热闹的人一圈又一圈地把他们包围起来，云汐羽看不见里面人的情况，这些人的气息混杂着，也影响了她的判断。
　　“不知道你是想打架还是挨揍，不管是哪种，我都成全你。”
　　话音落下，人群骚动，更多是在叫好，不知是为谁叫。
　　警笛声从马路上传来，盖过了人群的高呼声，随着一声“警察来了！”人群一哄而散，刚将韩少卿狠狠踩在脚下的人落荒而逃。
　　“没意思。”
　　鲜红在韩少卿脑后蔓延，他却毫不在意。
　　另一边，原本在温泉里呼吸慢慢平稳的冉月突然剧烈咳嗽，鲜血从她的嘴角滑过滴落在温泉水中泛起涟漪。
　　“没意思……”
　　韩少卿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
　　云汐羽刚刚在他身上感应到微弱的冉月的气息，立马用幻术将那些人都赶跑了，她站在韩少卿身后，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刚刚那是幻术？所以你是……妖怪？”
　　反倒是韩少卿转过身先开口问她。
　　“我……”
　　“那么，你能够杀了我吗？”
　　韩少卿眉间的印记忽明忽暗，失血一点点止住，云汐羽明白，是婚契又生效了，看他这个情况，她也能猜出冉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了。
　　“你这么想死？为什么？活着不好吗？”
　　“呵，活着，活着自然好，可那是因为有活着的理由。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一开始追寻的是什么，至少现在，我只追求死亡。我应该是个人类，应该早就死去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并且连死亡的权力都不配有！”
　　韩少卿越说越激动，刚才慢慢愈合的伤口又一次撕裂开，血液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而这一次韩少卿晕了过去。
　　“少……卿……”
　　冉月几乎花掉了全身的力气睁开眼，嘴中呢喃着。
　　雾气迷了她的眼眸，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他的背影，想起了初见的情景。
　　几百年前在妖界一年一度的庆典上，她终于被应允独自去观光。
　　不用被族中长辈看守着，也没有了好些唠叨，年年都没什么变化了庆典一下子又生动有趣了许多。她在庆典里到处乱窜，终于是累了，想着该回去歇歇，就离开了庆典。
　　她才走到树林前就察觉身后有动静，警惕心让她躲在树后静观其变。
　　“没……没路了？”
　　冉月暗中观察着，他的气息不像是妖怪，他的打扮很像她在书上见过的人类的模样，那个时候御佑楼尚未完成，大门随时随地都可能开放，他或许就是误入进来的。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真的人类，父亲说人类是绝对不能接近的存在，因为他们都很危险。她常常怀疑此事，毕竟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应该只有他们欺负人类的分才对。
　　思及此，冉月想吓唬吓唬这个人类。
　　趁着他背过身往庆典的方向看，冉月一只手轻搭在他的肩上，凑近他的耳朵幽幽地说：“人类啊，这片森林……进去会瞬间没命的哦……”
　　少年就这样愣在原地，他的手脚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噗，你是呆瓜吗？这种时候不该赶紧逃命吗？”
　　“姑……姑娘。”
　　他转过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而后快速撇开脑袋移开视线，像是掩饰着什么。
　　“所以……真的是人类？叫什么？”
　　“是，韩少卿。”
　　韩少卿毕恭毕敬地回答，就像父亲身边那群老古董一样。
　　冉月被他的样子逗笑，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冉月。”
　　“对不起……”
　　冉月呢喃着。
　　是那时的她太过任性，和父亲的争吵让她意气用事。她没有想过韩少卿这样普通的人类是如何到妖界去的，自然也没有想到，他就像突然出现那样，突然消失了。更没有想到，婚契带给他的无休止的寿命是他痛苦的源头。
　　她被父亲惩罚被关在族中一直不得出，她原本有意隐瞒自己签订婚契之事，想偷溜到人界，他想留在人界，自己就陪着他，他愿意去妖界，自己也定全力说服父亲。
　　却从未想过，再见之时，故人不再。
　　“他似乎这段日子，一直在那附近游荡，这样的事情也一直在干。”云汐羽将韩少卿带回御佑楼，趁着被天叶强行拉起的苏木在救治的时间，她将韩少卿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这样啊……”
　　天叶也大概明白冉月变成这样的原因了。
　　“汐羽……大人……”
　　冉月虚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你怎么？！”
　　冉月单手扶墙，摇摇欲坠，云汐羽快步上前搀住她。
　　“你现在好生休养，等到苏木救回了他……”
　　冉月摇摇头。
　　“已经……迟了，汐羽大人，我能感受到，所以也请不要太勉强苏木大人了。”
　　“我将他带回的时候，他还有气息，说不定……”
　　云汐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沉闷、压抑，她下意识安抚着冉月，好像这样也能让她好受一些。感受到手上的重量变轻了，云汐羽望向冉月，这才发现她的身体似乎逐渐变得透明了。
　　这时苏木也从房间走出来了。
　　“损伤太严重了，身体也撑到极限了，救不回来了。”
　　“辛苦了，苏木大人。”
　　虽说冉月已经知道了结局，云汐羽还是明显感觉她听见这个结论后身体重重地摇晃了两下，差点连她都没扶稳。
　　苏木听见冉月这话愣了一下，而后依旧是不耐烦地走上楼梯，一边走一边似是埋怨道：“别再为了些已成定局的事情烦我了。”
　　“汐羽大人，可以了。”
　　走到房间门口，冉月停下脚步，开口道。
　　云汐羽看着她决绝的模样，有些迟疑地松开手。
　　冉月好不容易一点点挪动到床边。
　　韩少卿趟在床上，双眉紧锁。
　　“对不起……我只知道妖的记忆是不会消褪的，从未想过漫长而无人陪伴的岁月对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即便找到了你，我也没有相认的勇气……”
　　冉月轻抚着韩少卿的额头，原本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好温暖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的感觉……
　　韩少卿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没有力气。
　　他这是……要死掉了吗？
　　明明是期盼了这么久的事情，此刻他却没有感到欣喜，因为这股温暖的来源，他迫切地想要知道。
　　“至少，用最后的力量，让你不那么痛苦吧……”
　　那个模糊的背影在他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月夜，他们在合欢树旁。
　　“少卿！”
　　那道倩影转过头唤他，她的面庞依旧模糊，他也仍然不记得她的名字，她头上的合欢发簪在他眼里晃来晃去。
　　“少卿！那我们说好啦，岁岁飞合欢……”
　　“岁岁飞合欢……永世共福难……”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开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还是被冉月捕捉到了。
　　“这下可真是……”冉月的身体开始消散，韩少卿的气息也逐渐消失，她在他额上留下最后一吻，泪水滴落在他眉间，“叫你那个时候乌鸦嘴，这下可真是，共患难了。”
　　失去了束缚，发簪重重跌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云汐羽拾起发簪，一缕白光窜入她的眉心，顷刻间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她像是被什么力量向前推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嘶……”
　　云汐羽强忍着疼痛站起来，才发现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个……”
　　云汐羽见有人走来，就上前想要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然而那人像是没看见她一样，云汐羽伸手想要拉住她，却直接穿过了那人的身体。
　　难道说，她灵魂出窍了吗？
　　冷静下来，云汐羽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有什么东西钻入了她的眉间……
　　这里难道是，那支簪子记忆里的场景？
　　“听说了吗？那个鲛人族的小公主，看上了一个人类。”
　　“人类？什么样的啊？”
　　“那肯定得是一等一的俊俏潇洒，才能迷住人家的芳心啊~”
　　“哈哈哈哈，你啊……”
　　路人的话语落在云汐羽耳朵里，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像是一处集市，只是无论是哪个摊子上都没看见那支簪子。
　　“麻烦您的事情……”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汐羽回头，果然看见了韩少卿。
　　“喏，在我这帮忙看了个一个月的摊子，给你打这么一支簪子，不算亏待你吧，看看，符合你的要求吧。”
　　摊主从小木车里拿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发簪递给韩少卿。
　　韩少卿小心翼翼地接过簪子，一层一层地打开，将它捧在手上细细观察。
　　云汐羽走到他身边，看见了他手里的簪子，正是冉月一直戴着的那支，也是被她拾起来的那支。
　　“对，对对，谢谢您！”
　　他满脸欣喜地将簪子收好，又恭敬地给摊主鞠了一躬。
　　“行了行了。”摊主摆摆手。
　　韩少卿朝着集市走去，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脚步也不自觉地变快了许多。
　　云汐羽刚想快步追上去，身边的场景又一次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