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李白的杨花落尽子规啼,充斥着对飘零、离别的叹惋。李商隐的春愁春恨,托付了化为望帝冤魂的杜鹃,悲鸣于千秋万代的时光之上。公元1139年的澹荡秋光染亮雕栏。李清照手拿《荀子》,在水阁里怔忡望远,仿佛将世间一切看淡。
      孙玉夫二八年华,娇颜如花,在旁叹道:“姑姑以女子之身思公卿之事,近日益发清瘦了。打从您收留了我和士程哥哥,便多了拖累,整天为我们操心,不得消停……”
      五十六岁的李清照,一双明媚的眸子略嫌疲劳,面色凝重道:
      “说什么拖累?你虽改姓,却是我李氏族人;士程是明诚唯一的骨血。两个可怜的孩子俱失双亲,我怎能不管不顾?那些年被金兵赶着,仓皇逃生,也实在委屈你们了。”
      孙玉夫水眸横波,莞尔一笑:“如今山河离乱,生灵涂炭,便是吃些苦头,又哪里算得了委屈?秦桧卖国求荣,谋害忠良,力主宋金和议。姑姑进言贵妃罢黜奸相,却被那王氏诬为谋反,这才叫委屈。”
      李清照转面寒枝,花凝凉意:“秦贼劫持政权,架空皇帝,私霸国库,恶贯满盈。只怕吴贵妃宫中,早就藏了王氏耳目。”
      孙玉夫微低螓首,不忿道:
      “那秦桧夫人王氏,原是姑姑的表妹,论理应当亲厚些……如今,那秦贼已与挞赖达成合议,金将陕西、河南还宋,宋向金国称臣,年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和议国书上交,但等赵构签字、盖印,忠臣们却拼死反对。岳飞上疏陈言:议和之事可危不可安,可忧不可贺;愿定谋胜,期收两河,唾手燕云,并直言秦桧卖国求荣,与李纲、赵鼎、韩世忠上书主战,请求北伐。我瞧着,秦贼早就恨死岳帅了!”
      芙蓉花的浓艳,百花的冠冕,袅袅娜娜飘到面前。李清照抿抿被风吹乱的鬓发道:
      “金兀术于六月毁盟南下,韩世忠将军率部迎击金军右翼,诱入淮阳沂河,死伤甚众,夺舟二百余艘。金师来援,韩帅部下力阻,于洳口镇,潭城、千秋湖,堵住了金人南下之路。”
      孙玉夫凝望远处的湖光山色,接口道:“岳家军乘胜北上,张宪在颖昌府大败金军,梁兴、董荣串联河朔义军,收复了翼城、赵城。岳飞南渡黄河、占领怀州、卫州、开德府,与义军截取金军辎重北进,已经攻克了淮宁府、西京河南府等地。”
      李清照略觉欣慰,抚着袖口的兰花纹绣道:“金兀术曾率龙虎大王、盖天大王等直趋郾城。少将岳云率轻骑迎击,竟破了金军的铁浮图。岳飞遣背嵬军、游奕军,又破了金军的‘拐子马’。金军再犯郾城,岳家军再败金兵,杀死金将阿李朵孛堇。可叹那勇将杨再兴单骑闯关,连败敌军,终陷敌阵……”黯然伤情,顿了顿道:“岳飞抗金节节获胜,官家授岳飞开府仪同三司,另封赐三千五百户食邑,诏书连下三次,可那岳飞硬是峻拒。”
      孙玉夫荷衣迎风,若飞若扬,眉飞色舞:“姑姑,岳飞这样的盖世英雄,真是教人崇拜!”
      李清照眉梢凝了淡愁:“岳飞铮铮铁骨,端的令人钦佩。赵构却将他的辞谢信及谏书一并焚毁,又有秦贼百般挑唆。金人狼子野心反复无常,议和堪忧,岳帅堪忧!”
      往事犹如隔世云烟,如今物是人非,即便泪如抛洒不尽的黄梅雨,那又如何?临安的无数个夜晚,她的思乡之情溯流而上,飘到公元1098年(北宋元符元年)的夏天。
      大宋王朝民风彪悍,中原轩辕龙舟大赛在梁山泊举行。
      梁山泊水深数丈辽阔无际,在朦胧晨雾里如一条巨蟒。岸边拥挤着青红二色龙舟。赛手、舵手整齐排列,十队青衣、十队红衣,各个朝气蓬勃,脸上挂着夜露,肩上挑着星斗。
      赵明诚从“汴京队”前匆匆走过,黑发成髻,束以冠玉,鹅黄色丝带自发冠垂下,在下颚挽成流花结,手中一把金花牡丹折扇,嵌银线白罗袍被风扬起,无法言喻的期待鼓涨着每个血管,像豁命拥挤着破茧的蚕。
      “三少爷,三少爷……来了,来了!”一个僮子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凑近禀道。
      “好啊!”赵明诚双手击掌轻轻一笑,星光洒落眸中,沐一脉清风飞扬。
      “三少爷,快喝口水,等会儿端午龙舟赛开始,那可是要出几身汗的。”僮子殷勤的递上鹿皮水袋。
      赵明诚焦急的朝前张望,推开僮子:“别挡我!”
      僮子头上梳着总角(2),慧黠的眉目间隐着苦涩:
      “老爷要您不得逃学,三少爷又来偷偷参赛。老爷要是知道,奴才肯定要屁股开花了……三少爷行行好,喝了这茶解解暑。要是身子熬出个毛病,奴才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赵真,你啰嗦得像个老嬷嬷!” 赵明诚拿扇子敲敲他头,接过鹿皮袋饮水,抬手举足气质儒雅,全然不似凡俗之物。
      “少爷,那李家姑娘对你,挺有意思……”赵真略略仰头,暧昧的笑着。
      赵明诚俊面一沉:“好个猛浪的蠢材,哪来这些混账话?人家不过是来参赛的。”
      “是是是,人家是参赛的,参赛的……”赵真眯着眼笑。
      蜿蜒百里的环湖大堤,青石护坡,绿树成荫。李清照主仆下了马车,沿着石阶走到堤上,被紧迫感绑架着,喘不过气来。草间露珠的奢梦尽被踩碎,蠓虫伴飞鸟望风而逃。
      急,急,急!只怕赶不及。李清照膝盖一软,险些倒地,惊叫一声:“哎呀!”
      “姑娘姑娘,崴了脚吗?”丫鬟秋菊慌忙搀扶。
      “没事,快走!等会儿可记着叫少爷。”李清照擦着汗叮嘱。
      “少爷少爷,奴才明白——”秋菊看看彼此身上的男装,乐不可支。
      主仆们刚一走近,众赛手齐齐瞩目,纷纷笑道:“嗬,孪生兄弟。”
      赵明诚目光热切地望过去,心若撞鹿。
      “少爷少爷,你看他,怎么穿白衣啊?靠英俊搞特殊?”秋菊指着赵明诚,对主子笑道。
      李清照与赵明诚目光一碰,便心乱脸红,脑子里噌噌噌蹦出一串词汇:气宇轩昂、风采出众、飚扬绝世、玉树临风。她随声附和丫鬟:“嗯,靠英俊搞特殊。”
      敞亮的晨光冲破黑暗的极限,一瞬把世界的暧昧面孔揭穿。
      赵明诚看似漫不经心的走过去,低声道:“久仰久仰!李姑娘长得那么出挑,扮成男子我也认识。”
      “赵公子,幸会幸会!”李清照朝赵明诚抱拳,目光交汇的一瞬,便回想起曾经的那场邂逅。
      她随嫁了皇亲的表姐游赏太学府,与翩翩公子赵明诚相遇,那仿佛是一场宿命,自此便如着魔一般,朝思暮念魂萦梦牵。
      梁山泊三面环山,别称小洞庭,古称泽国,形成于五代。绿柳垂岸,芦花飘飘,是镶嵌在齐鲁西南的一颗明珠。
      二十个龙舟蓄势待发。赛手们生龙活虎,像禾苗吮足甘露。两岸是簇拥着看热闹的百姓,后面的踮脚望着前面的后脑勺。你踩了我的鞋子我碰了你的头花,淫贼的手脚,俏妇的低骂。半夜蹲点的占了好位置,后来者便爬到岸边的树上、民房上看热闹。
      李清照主仆急赶到齐州队前,朝紫膛脸后生笑道:“李崇哥,我来了。”
      “还好,没误时间。”李崇黑粗的眉毛,一双大眼折射着憨厚,飞快地引她们走向近旁的一艘青舟,从舟里拿出赛手服装,边转身边叮嘱:“快些换上!”
      主仆们躲在青舟里紧张换衣,李清照边换衣边告诉秋菊:
      “若不是李崇哥哥周旋,咱们是万万不能来参赛的。想挣个舵手可不容易,全赖一套扎实功夫。李崇哥哥年年对决无数选手,验证了超人的臂力耐力和冲突力。齐州第一舵手非他莫属,乃是无数少女心中的偶像。”
      “偶像?呕吐的对象!比那赵明诚差远了。”秋菊换完衣服,左看右看都不顺眼,嘟着嘴道:“姑娘你看,这衣裳难看得紧!”抬眼看主子,嗤地一笑:“姑娘变成个大灯笼了!”
      李清照扣好对襟青衣的扣子,也顾不上看它合不合体,拉了秋菊就走,低声警告道:“别挑肥拣瘦了!女子不得参赛,小心被人识破!”
      两人归队,秋菊见赵明诚也换了红色赛手服,进入对面的汴京队,而主子目不转睛的打量人家,便在旁打趣:“公子,你都看直眼了!”
      李清照明眸流转,面含娇羞,戳她额头:“你这厮太过无礼,本公子在看那边的龙舟。”
      彩雾霏霏,覆盖着八百里梁山水域。水鸥翔集,碧波万顷。辰时三刻,赛手们进了梁山县衙送来的早食,便在各舟舵手的指挥下纷纷登舟,各守各位,一腔激情。
      裁判站在高丘上望望东方的太阳,鼓起腮帮子吹响了号子。
      第一轮龙舟竞渡开始,诸舟如离弦之箭。水面上百舸争流,百浆击水、舟行如飞。掉影瀚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
      红舟的首部安装了形态各异的红木龙头。青舟的首部安装了形态各异的青木龙头。青红相映,色彩夺目。每舟十八名选手分成两排,船首各有一人拿着彩旗司职指挥,船尾两人司职鼓手,擂鼓助威。
      赵明诚在红舟队里七号舟上,和青舟队里九号舟上的李清照频频对视。湖岸两侧人头攒动,万众欢腾,惊天动地。
      锣鼓喧天沸腾了水面,赛手们拼命划浆,争分夺秒,那神情好像在决斗。每个龙舟下面绑着许多粽子,随着龙舟前行,粽子不断的被割了扔进水里。成排的木浆划出无数水浪,岸上的加油声力遏行云。兴奋的人们一边嘶声吶喊,一边打着手势。
      李清照主仆坐在九号青舟尾部,司职鼓手,扬臂击鼓,紧张、激动、欢快、刺激,心蹦到嗓子眼里无法归位。
      起初,每只龙舟的前进速度不分伯仲,一会儿一号二号领先,一会儿七号八号追了上去。红龙中的一号唯恐青龙一号超越,奋力前行,两舟的速度不分上下,或稍前稍后,或并驾齐驱,互不相让。木浆一上一下,在赛手们腕间翻飞。
      击鼓手奋力鸣鼓,很有节奏的吼起来:“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各船赛手都在呐喊,鼓声人声助威声声声震耳。龙舟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龙群奋飞。渐渐的,红舟一号、七号,青舟二号、九号构成了领先团队。旋即,原在红一号、六号后面的红五号将潜力发挥到极致,力挫群雄,突出重围,将所有龙舟远远抛后。
      青舟九号继续行进,欲摆脱追尾,两岸的景色飞速倒退。李清照专心擂鼓,手臂高杨。在旁擂鼓的秋菊倏忽发出尖叫,李清照手中鼓点顿了一下,急忙续上,大声问道:
      “你这厮嚷嚷什么?”
      秋菊看看脚下,面色苍白,尖叫声像树上的知了:“船漏水了!”
      李清照的臂抖了一下,低头看去,果见船底涌出水流,且在迅速变大,很快的漫住了无数双脚。
      “李崇哥,船漏水了!”李清照的惊叫声划破滔滔水浪,在水面上荡开。
      李崇却没听到,正在呐喊指挥。
      眼看着水流越来越大,赛手们无不大惊失色,这个尖声呼叫,那个呆若木鸡,或挥舞着双臂哭喊,或蹲着瑟瑟发抖,有水性的干脆就要往下跳。李崇扬声喝止骚动:
      “水性好的赶快下水,速忙过去叫船来救!水性不好的稍安勿躁,越动船沉的越快!”
      各船都在争先,锣鼓声、呐喊声响成一片。李清照等人拼命呼救,根本无用。湖心风大浪急,水已漫到腿肚。几个赛手接连跳了下去,暂时延缓了船的沉速。李崇再也无法冷静,朝李清照等人大喊:“我去求救,你们千万别动!”
      “李崇哥哥,快去快回——”李清照哭着回应。
      九号青舟被许多龙舟越了过去。李清照和秋菊十指相扣,紧张的看着李崇跳进水里,瞬间掀起巨大的涟漪。
      突起一阵大风,大舟像是被巨大之力猛地一掀,趔趄着急速下沉,湮灭了李清照惊恐的哭叫。
      李崇没游多远,听到哭喊脸色蘧变,几个猛子转了回来,见李清照的头脸在水中载沉载浮,发丝水草般飘在水面。他一次次拼命去救,一次次被风浪推远,眼看着李清照在水中起伏、挣扎,被一阵猛浪推向更远更深的水域。
      “堂弟!堂弟——”李崇爆发出哭喊。
      七号红舟转了回来。赵明诚带着几个水性好的赛手跳进水里。
      中原轩辕龙舟大赛在一片哭声中划上了句号。
      一连数日,梁山泊两岸都是悲痛寻亲的人群。梁山县衙登记在册,贴出安民告示:

      元符元年端午节,中原轩辕龙舟大赛在梁山县梁山泊举行,其中九号青舟发生侧翻,少数赛手上岸,约十二人落水。截至昨夜,捞上来的六人已无生命体症,两个受伤者目前已脱离危险,四人失联,齐州府和梁山县将持续派人搜救。

      梁山泊又名安山湖,湖面上诗词歌赋,人影绰绰,美酒佳人,歌舞升平。
      游船画舫,各色灯笼悄然乍放,如同星罗棋布的天空。轻舟之上,重重丝帷之中,眉目秀丽的名媛各执丝竹管弦怡然弹奏,袅袅雅音,同白玉盏中淡淡茶香、湖间氤氲的雾气幽幽交融。翩翩公子微笑品茶,泛舟湖上,共佳人艳婢赏湖光山色。
      夜幕下的土山岛美得像瑶池仙苑。几盏灯笼在小径上缓缓前移,摇曳光影,捉摸不定,如同悲怆者竭力捕捉的破碎记忆。
      洄源亭飞檐向空,描丹绘彩,周际云雾渺渺,仿若置身云端仙境,又似掩于濛濛雨雾。
      灯影在亭内停住。一位目端丽、衣饰不俗的妇人拉着一个小男孩儿,被丫鬟扶着,缓缓落座于青石条凳,看看周际,语声悲沉道:
      “此亭乃唐代诗人苏渊明所建,我带着照儿前来瞻望数次,若是菩萨有灵,没的会送她来到这里。”目光掠过身旁的秋菊,倏忽犀利如锋:“都是你干的好事!”
      丫鬟秋菊面带瘀伤,慌忙跪地,明眸里荡起秋水,颤得像风中落叶:
      “夫人,那参赛的龙舟怎会漏水?想必是有人……暗中作了手脚。”
      妇人满面寒霜,厉声斥道:“你怨天怨地就不怨你自己!引诱姑娘外出,弄丢了姑娘,你倒是还有脸回来,难道就不知王法不知羞耻么?”
      秋菊哭着磕头:“奴婢有罪,奴婢自罚便是。”
      噼噼啪啪的巴掌声飘过凉亭,拂过夜空,散落在环绕亭子的静水里,回荡在众人心上。
      灯影染亮丫鬟夏雪的双眸,她几分机灵和着几分淳厚,打着千儿道:
      “夫人,秋菊说的或有道理,每年龙舟大赛前选拔舵手,竞争激烈,或是那九号舟的舵手李崇得罪了什么人,另有那么多赛手,难保没有夙敌……”
      悲愤的妇人目光一凛,沉声道:“为了陷害夙敌,在龙舟上作手脚,不顾那么多人的性命,这也太歹毒了吧?可怜我那照儿……”
      八岁的男孩李迒,乌缎似的黑发在头顶扎成小抓髻(1),从鬓边垂下来数条小辫,粉嘟嘟的婴儿肥脸,双眸如星摧残,身着红缎对儡衫,腰间系着丝绦,垂着玉佩,看着自扇耳光的秋菊,眼里一闪一闪亮晶晶,涌出许多小星星,上前推搡母亲,撇着嘴道:
      “我最见不得下人受罪,母亲,你就饶了秋菊吧!”
      王月新拉住儿子,冰冷的声音随风飘拂:
      “奴婢秋菊不顾尊卑,无视礼法,撺掇、陷害姑娘,罪恶昭著。每天自罚五十耳光,直到找回姑娘。这本是规矩,我儿不必管她。”
      庞大的洄源亭由九根红柱擎起,六角飞檐,白栏褐顶,古朴面孔,气势恢宏地横入夜空。
      夜风欺上纱窗,施展伎俩,吹得众人衣袂翻飞。李迒搡着母亲撒娇、不依:
      “母亲,你又没有亲眼看到,怎的就断定秋菊陷害姐姐了?”秋菊为我梳头给我偷糕点,为我上树捉斑鸠下水摸鱼虾,我最喜欢她了,暗地里叫她姐姐啦!
      “春香,快将少爷领出去!”王月新将儿子推给侧旁的丫鬟,那丫鬟粗眉大眼,膘肥体壮,看起来孔武有力。
      “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秋菊,你是个蠢蹄子!”李迒对强拉他的丫鬟又踢又打。
      春香平素最恨被人说蠢,暗中使了蛮力,将小男孩抱住走得飞快,在亭外的黑影里伸出双指,作出要插他双眼的样子。小男孩儿立即老实了,看起来是被插怕了。
      “……适予手兮非予期,将解袂兮丛予思。尚君子兮寿厥身,承明主兮忧斯人。”
      王月新仰头亭中,念着苏渊明的诗,目光忧伤、悲怆,面色苍白如纸,对秋菊斥道:
      “说过不叫你私带姑娘出去,说过有事禀报于我,你全当耳旁风了,将李府规矩放在哪里了?这次倒好,女扮男装去梁山县赛龙舟。姑娘没了,你却还有脸回来……”
      秋菊流着泪,只管自罚,下人俱都沉默不语。风袅袅来自平流,云微微连着绝陉。四周是闲澹的湖水,远处飘着几叶小舟。
      一个人影由远而近,穿越清水石桥,水榭,直入凉亭,跪地道:“小人赵真,拜见夫人。”
      王月新抬头看他,声音如水冰冷:“你是何人?”
      “小人,小人是汴京赵府三少爷的书童。”赵真低头说着,偷眼看她。
      王月新嘴角挑起一抹讥诮:“哎哟哟,那赵府是什么?皇亲国戚!那赵挺之又是什么?蔡家的门生!一跺脚整个汴京都得发抖。小妇人受不起这个礼!贵人一边去吧。”
      “小的自知没有体面,夫人您又何必句句挖苦?”赵真低着头,满脸懊丧的嘟囔着,终究少年心性,转瞬就忘了这番冷嘲热讽,站起来,指着秋菊道:“秋菊,我是来找你的。”
      秋菊已自罚完毕,脸上新伤旧伤交叠,也不理赵真,瑟瑟跪于王月新面前:
      “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姑娘那么好,定会得到菩萨娘娘庇佑。奴婢一定要找回姑娘。”
      王月新悲伤的望着亭外的湖面,并不看她。
      赵真也不理会其他,在秋菊身旁蹲下,低声道:
      “你说冤不冤,我家三少爷明明水性不好嘛,却偏要去救你家姑娘。结果,连命都搭上了……”话一出口,又自搧耳光:“呸呸呸,瞧你这乌鸦嘴,你怎知三少爷就一定没命了?大少爷二少爷都在梁山泊沿岸寻找呢!那么大地方,我家三少爷……”说着便哽咽起来。
      王月新扫过去一个鄙夷眼风,由夏雪冬雪虚扶着走到亭外,四处走动,目光在湖面上反复寻索,哽咽道:“照儿,我的照儿,你在哪里啊……”
      同病相怜缩短了距离,赵真在橘黄色的灯影里抿去泪水,转着黑眸,安慰啜泣的秋菊:
      “别哭了吧,一旦我家三少爷找到,没的也就找到你家姑娘了。咱们的少主都是好人,阎王爷一定舍不得收了好人。所以,一定会保佑他们回来的!”
      “可是可是,我家姑娘……若是有救,如何这么久还不回来……”秋菊哭得益发厉害。
      “也是也是,若是有救,他们如何还不一道回来……”赵真望着地面,喃喃自语,泪流满面。
      夜风大了起来,将少男少女的哭声送入夜空。
      春香悄悄进来,朝赵真背上踢了一脚:
      “哼,凭什么把我家姑娘和你家少爷连在一起?凭什么菩萨娘娘会保佑你家少爷?谁不知你家老爷赵挺之?仗着是大奸臣的门生,道貌岸然,作福作威。所以啊,这回一定是菩萨娘娘显灵,让龙王生吞了你家三少爷!没的给我家姑娘带了灾。不过啊,龙王爷他老人家还是明察秋毫的。我家姑娘啊,正在被菩萨娘娘送回来的路上呢!”
      春香快意地甩着袖子往外走。赵真气得眼泪直流,好久,才带着哭腔冲着她背影道:“你
      这蹄子,也太没良心了!我家三少爷落水,明明是为救你家姑娘的嘛……”
      “春香,你个管撂不管接的蹄子!”秋菊指着春香背影斥骂。
      赵真看看在亭内外晃悠的几个小厮,低声问秋菊:“都说李夫人是相府千金,贤淑识理,依我看也不过尔尔,她凭什么罚你?”
      秋菊擦泪,鼻音浓重道:“历代赛龙舟,女子都不得参与。我家姑娘被风浪裹走,我却被捞了上来。那些死去的赛手家人哪肯罢休?都说是我们女扮男装冲撞了龙王,龙王一怒就沉了龙舟,纷纷找我家夫人论理。我家夫人与梁山县衙达成协议,死者的抚恤金摊到李府,这才平了众怒。夫人破财、丢女,被人非议,怪我也在情理之中。我本当受罚,并无怨言。”
      亭前几棵紫薰花树,花朵簇拥着开在头顶,渲染着王月新脸上的悲伤表情。清冷夜月,映亮她眉目间的怔忪,看看已是夜半,便返回亭中,由丫鬟设案、点火、焚香,她拉着儿子虔诚跪拜,低声祈祷:“求菩萨娘娘送回我的照儿吧!”
      李迒跪在母亲身旁,合手祈祷:“乞求菩萨娘娘,保佑我姐姐快些回来哦!”
      女主的祈祷,男仆的叹息。亭中香火明灭,紫檀香袅袅侵入湿润的夜气里。湖面上波光动荡,渔舟唱晚,远处诸峰罗列,白云出岫。

      (1)、梁山泊:古时称蓼儿洼、大野泽、巨野泽、安山湖,到清朝咸丰年间定名称为东平湖,也是《水浒传》中八百里水泊唯一遗存水域。
      (2)、 总角:古代发型的一种,男未冠,女未笄时常梳的发型,头发在头顶梳成两个发髻,如头顶两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