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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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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遂闭关以后,陆宛百无聊赖,她和白旗把蜃雾逛了个遍,除了敷衍的草地和黄土依旧,最前面的美丽园林已经变了,变成一个穿红袍戴红花的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游街,所过之处,无数人争抢着向他身上扔鲜花和水果。再过了几天,状元郎也不见了,变成一个孕妇生下了个大胖小子,她周围一大群老的少的都笑逐颜开,有的还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再再过了几日,是一个中年商人模样的人被淹没在一堆亮瞎人眼的金元宝里,只露了一个头和挥舞的双手出来,老远都听得到他哈哈的狂笑声。
陆宛从边上捡起一个金元宝道“这都是梦魔织出来的吧?她会织这么多好东西,怎么不给自己做件好衣裳?”她想了想又道“她一个人在这里,穿得再漂亮也无人欣赏,可真够寂寞的,我去陪她说说话。”
白旗忙阻止道“宛宛姨娘,你别去惹她,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聊聊天而已,我又不会惹她生气,再说了,这里一切都是假的,受伤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她打断了我的手脚,出去了还不是好端端的。”
陆宛拎着裙摆一蹦一跳地走到梦魔跟前,探头一看,梦魔的纺车上还在源源不断地织着金灿灿的元宝,她咂舌道“我看前面的元宝都快把人给淹死了,他还嫌不够多吗?”
梦魔摇着纺车,头也不抬的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既然是做梦,何不梦得更畅快一点?”
陆宛双手托腮蹲在她面前“梦大人你脾气真好,他们要什么你都给满足。”
“不然呢,若美梦都不能帮人做一个,蜃庙还有什么香火,这方水域凭什么让老蜃霸占着?”
“说的也是,这可真是虎落平阳任人欺。”
梦魔冷笑一声“你不用可怜我,你是何等身份的人,怎么会沦落到与人做妾,是外面的世道又变了吗?”
她突然这么一说,陆宛也不惊讶,仍然笑嘻嘻地道“你躲在蜃雾里很多年了吧,还看得出我的来历?”
“我虽然不熟悉你们这些小辈,但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你跟着姓符的小子做什么?”
“好玩儿呗,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梦魔一脸不信,陆宛拔了一根草在手指上绕来绕去道“梦大人你不知道,现在仙门中的年轻人可呆板了,十个里面八个都有大志向,要破天境、要光大门派、要成为一代宗师,要护佑苍生、要荡平六界……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难得遇到符遂这个与众不同的,会写诗会作画会喝酒会赌钱,会被下人怼到无语,会逗不认识的女孩子开心,还会路见不平就冒失出手,我觉得他更像凡人,不像个仙人。”
梦魔轻蔑一笑道“仙本就自人而来,不过是修为突破了人境就跃到了仙界,高高在上。但修为再高又如何,架子端得再大又如何,人所有的贪嗔爱欲,仙又岂会没有,不过是更会掩藏罢了。”
陆宛拍手道“我就觉得吧,神界在碧落之上,冥界在黄泉之下谁也没去过就不说了,人和动植物尽在天与地之间,都享阳光雨露都受风吹雨打,然后人有了修为成仙,动植物有了修为成妖,人仙妖若怨气深重就成魔,说到底不都是天地造化的产物吗?大家同种同源,谁也不比谁高贵!”
梦魔抬头看她一眼“仙是升华、人是平凡、妖是卑微、魔是堕落,这是天地间的共识,你竟说什么同种同源,怎么活到这么大还没被打死?”
陆宛扑哧一笑“我就是心里想想又不会让别人知道,还不是看梦大人你出不去才在你面前说一说,哎呀我看着你就觉得很亲切,没外人的时候我叫你姨好不好,嗯不行你这么年轻漂亮,叫姨不合适,我叫你姐姐,梦姐姐!”
隔了两辈人还可以叫姐姐?梦魔手下一滞,死鱼般的黑眼珠都震了一震,她没赶在第一时间拒绝,陆宛已经顺杆子往上爬了“梦姐姐你给我聊聊呗,符万喜怎么会对你有恩呢?”
梦魔或许是寂寞太久实在无聊,也或许是被梦姐姐这个称呼给喊懵了,竟难得地多说了几句“此时说来话长,原是二十二年前雁荡山大决战时,人妖联手魔族溃败,众多高手被屠戮殆尽,我被太史丰茂重伤,从鸡鸣道仓皇出逃,我本以为鸡鸣道偏僻无人可知,没想到竟有仙门把守。”
“就是符万喜?”
“对,就是符家掌门符万喜,他坐在山口对着一个棋盘喝酒,已是半醉,他看到我,问我可会解棋盘上的残局。”
“你解出来,他就放你走了?”
“怎么会,我为人为魔,都只会纺织一技,哪懂琴棋书画这些雅事,我当时一心想着逃命,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向他攻去,掌风掀起棋盒,棋子乱落入棋盘,他瞟了一眼就大叫道‘解了解了,多谢姑娘指点,姑娘自去忙吧,我要好好复盘’说着就背对着我不予理睬,我不知他是何意,但他既然放水,我就只管仓皇逃命。”
“我一路跑到山下的东海海滩,已是精疲力尽,莫说仙门,区区一个力气大点的凡人都可对付我。其时夜色已降月上中天,海滩上散落着很多蛤蜊,其中一只正在张嘴换气,我毫不犹豫地钻进去躲了起来,也亏得我当机立断,刚钻进去就听到外面一片嘈杂,其中就有符万喜的声音,大呼小叫地说他一掌把我打入了东海,他嘴上这样说,实际已悄悄把我藏身的蛤蜊捡了起来放到袖子里,仙门中人在东海整整搜索了半个月才散去,符万喜一直带着我,甚至还参加了灭魔的庆功宴才返身回家,归途中路过这风沙渡。”
“他找了个极僻静处将袖中蛤蜊取出说,此处南北不管,我可在此安家,我问他为何要救我,他说他年幼时家穷,不能年年做衣服,大冬天穿的棉服都露出了手腕脚踝冻得瑟瑟发抖,是我一连三年都为他续了袖子和裤脚,所以他一直感恩。当年我在绣坊做工时,时常用多余的布匹和棉花拿出来为周遭穷人家的小儿补衣,但人长大会变样,我已经认不得他了,难为他还记得。”
“当时我虽已安全,但伤重难愈,不敢走出蛤蜊,可是蛤蜊原生长在海边,在黄河里十分受排挤,我们住得并不安宁,我好一点后就传了它造梦之术,蛤蜊一旦学会造梦就会修炼成蜃,它成蜃后在我的帮助下显了几次灵通,沿河居民就为他修庙奉上香火,我们才算安定了下来,直到如今。”
她说起往事心潮澎湃,胸口起伏不定,陆宛听得眼睛都瞪圆了,啧啧啧地感慨了半天“梦姐姐,原是你好事做在了前面才得了福报,不过姐姐你为人如此良善,怎么又入了魔道呢?”
梦魔的纺车彻底摇不动了,愣了半晌才苦涩一笑“我也经常在想,我怎么就入了魔道呢,我心志怎么就那么不坚定呢,但我若不入魔,早就没了性命啊!我是穷人家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就抛头露面地到了绣坊做工,被城中孙大户看中纳为侍妾,初时对我极其宠爱,顿顿珍馐美味,天天珠翠满头,可好日子没过两年,我的容貌还鲜亮着呢,他又纳了新人。我得宠时,正室夫人对我极其嫉恨,我失宠后,她就百般折磨我,所用的手段让我现在想起都不寒而栗,但孙大户根本不管我,周围人也跟红踩白,直叫我猪狗不如生不如死。我自问日日行善从未害人,就算得宠之时也不曾仗势欺人,为何要受这样的罪过,我心中怨气无可排解越积越重,所以日夜诅咒以血献祭,直到有一天终于召来了魔界的人,魔族助我屠了孙家满门,我也就再不能回头了。”
她说起久远的往事全身仍止不住地颤抖,愤懑之意溢于言表,陆宛却问道“入了魔道,你可后悔过?”
“我为什么要后悔!是他们害我逼我,他们都该死!我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这也要被谴责吗?所有的魔都是有罪的吗?都罪无可赦吗?凭什么?凭什么!”梦魔双手乱挥,挥落了纺车上的绣布,绣布沾地,上面的金元宝咕噜噜地滚了出来,草地上一片金光闪闪。
陆宛淡淡一笑道“你若丝毫无悔,何必要难为自己过得如此清苦,你为别人造了那么多的美梦,为什么不替自己也造几个,一个大魔将竟过得如苦行僧一般。”
她站起身来,踢着金元宝缓步行道“未经他人事,莫劝他人善,我不知道如果我落到你当日的境地会怎么做,自然也无权指摘你。梦姐姐,我久闻你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但从未听说过你无端杀害过普通的人和妖,可见你不是嗜血滥杀之辈。不是说神明察万物吗?既然神界没有从九天之上霹雷打你,可见你没有被定死罪,这蜃雾如同囚笼,你在里面听不到虫鸣鸟叫,闻不到花香果香,吃不到世间美味,触摸不到有温度的人或物,这活罪已经够受的了,所以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刻意自苦了。”
陆宛卖萌时娇软可爱,正经起来却有一股上位者不可辩驳的凛然之气,梦魔多年心结被她挑动,一时之间心潮激荡,哇地一口血喷在了地上的纺布上,纺布上就开出了一朵朵血色的花朵,铺天盖地连绵不绝将竹林、茅屋、浅溪、石桥尽皆蔓过,如火如荼如燎原大火。
厨房里的白旗听到动静跑出来,看得呆了“这,这是怎么了?”
陆宛怯生生地看着他“白旗哥哥,我好像说错了话,惹梦大人生气了。”
梦魔生气了?白旗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挥舞着锅铲把她护在身后“别怕别怕,有我在呢!”
血色的花朵开了三天三夜才渐渐凋落,整整三十六个时辰,白旗眼睛都没眨一下地守在自家小木屋的门前,生怕梦魔对符遂和陆宛不利。陆宛虽然被吓得掉了不少眼泪,但照常好吃好睡,白旗觉得自己保护好了她,心中很是自豪。
三天后红花一朵朵凋谢散去,花开过的地方尽皆焕然一新,竹林里陈旧的落叶一扫而空,溪水变得清亮明澈,桥上的石板清洁整齐,低矮小屋也变得高大敞亮,没有蛛网没有破洞,门边甚至还趴着一只油光水亮的大黑狗。门吱呀一声打开,梦魔走了出来,仍是白发紫衣,但衣裳不是那件华美又陈旧的袍子,而是一件干净利落的布衣,她脸上哪里还有半点颓唐之气,眼底有光嘴角含笑,走起来袅袅婷婷,胜过一切天光风景。
白旗揉揉眼睛,奇道“梦大人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陆宛笑道“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呢。”
“我觉得公子出来会认不出她的。”
“公子喜欢看美人,看她变漂亮了肯定很开心。”
两人正嘀嘀咕咕地说着话,突然一阵地动山摇,整个地面如波涛般涌动起来,吓得大黑狗汪汪直叫,溪水里的锦鲤乱颤,白旗陆宛站不稳,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梦魔笑容消失掐指一算道“不好,是有人在砸蜃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