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撂挑子不干了 ...

  •   元嘉张了张口,求生的本能让他想为自己辩解,然而脑中演练的诸多话语还未来得及出口便成了惨叫,因为陆定渊一个“钱”字刚刚落地,就一刀扎穿他的膝盖,将他牢牢钉在了地上,剧痛之下,元嘉几乎握不住出鞘了一线的刀柄,陆定渊的靴子不轻不重地踩上他的手背,沉重的衣摆垂在元嘉眼前,粘稠的液体沿着衣摆淌落,在衣角凝成腥味扑鼻的黑色水滴,啪嗒一声,冰冷地落在他的青筋上。

      “不过,虽然你同宗正平这种货色暗地勾结,互通款曲,要说背主求荣,却还是勉强了些。”陆定渊说,“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同他看似党逆志异,实则殊途同归,汲汲营营,求的不过是荣华富贵这四字。而这富贵最终只有一个人能给,既然你们都是为了同一个至高无上的主人卖命,占了大义,对他人自然也谈不上什么背叛不背叛了。对吗?”

      “大、大人!”元嘉连声音都颤抖了,陆定渊不死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又令他在惊惧之后感觉是在情理之中,因为自成为这个美貌得非人,也强大得非人的男人的下属以来,他眼中的陆定渊就好似一个怪物,从来不会累,不会失手,不会为任何人与事动容,也……不会死。他什么都不怕,也没有任何人能奈何得了他,无论想要他死的人是对手,是仇敌,或者是那个九重丹陛之上的、威加天下的、至尊至贵的——

      深入骨髓的恐惧终于压倒了他强撑的理智,“饶了我,大人!饶了我吧,是属下错了,属下不应心怀二主,不应吃里扒外,属下死不足惜!求求大人看在往日属下忠心耿耿,看在家妻喊您一声兄长的份上,求您饶了我,我——”

      求饶声戛然而止,又在下一刻变成更凄厉的惨呼,因为陆定渊一寸一寸地将刀从他的腿骨中拔了出来。刀口的缺锋带出牵连的血肉,受此酷刑的元嘉痛得倒在地上抽搐,他的刀就在躺他的手边,他却已经永远失去了在陆定渊面前挥出它的勇气。

      陆定渊低头看他,轻轻叹了口气。

      “朱景泰,这就是你对付我的手段。这就是你身为天子的识人之明。也不过如此。”

      地上的元嘉蜷缩得更紧了,陆定渊直呼当朝天子名讳,他甚至希望自己耳朵聋了。

      “原来也不过如此。”陆定渊说,片刻之后,他又慢慢地说,“既然不过如此,那就算了。”

      草叶摇曳,一阵凉风拂过元嘉布满冷汗的额头,睁开模糊的眼睛,他看到了陆定渊转身离去的背影。他向悬崖边走去,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他的衣袂吹得翻飞如蝶,鲜血一滴一滴沿着刀刃滑落,那不仅仅是元嘉的血,还有陆定渊自己的血。

      近半月来的连番鏖战,就算真的不是人,又怎可能毫发无伤?

      他走到了崖边,朝日已经升起,天与地都在他面前敞开了胸怀,云空如洗,山水清朗,他站在这片堂皇明亮的天地间,仿佛要乘风而去。

      他放开了那把自年少伴他至今的长刀,又一阵风吹来鼓起他的衣袖,他向前踏出一步。

      元嘉猛然瞪大眼睛,极度的震惊让他一时间遗忘了身上痛楚,不久之后,他拖着伤腿爬到崖边,只见一把长刀斜立,草上血迹宛然,他向下看去,唯有峭壁如削,碧浪涛涛,他又左右四顾,满目茫然。

      此时此刻,他竟感觉不到一丝大功告成的喜悦,如释重负的欢欣,反而有一种难言的悲怆从心中涌出,倚着那把残刃,他伏下了头,自由的风在天地间呼啸来去,吹散了那野兽似的呜咽。

      大日普照,同样明朗的日光也照入了深深宫阙,下了朝的皇帝在众多宫人的簇拥下走出明堂,即将踏上御辇前,他停了下来。一种无由之感轻触他的心头。

      他不动,宫人也不敢动,人人垂头束手,目不斜视,如泥塑木偶一般屏气敛声。

      寂静片刻后,一名身着朱袍的大太监上前半步,小心道:“陛下?”

      皇帝才开口道:“张德荣。”

      秉笔太监张德荣躬身道:“奴婢在。”

      皇帝看着朱墙之上的明朗青空,慢慢问道:“垂光他,这次走了多久?”

      垂光二字,是陆定渊加冠礼上皇帝金口玉言所赐,而此时此刻的众人之中,只有张德荣一人有资格回答皇帝的这个问题,他轻声说:“三月有余了,陛下。”

      皇帝轻轻颔首,终于抬步登上了御辇。

      直到午后用过了御膳,皇帝独自在宫里休息,才自言自语般道:“已经三月有余,也是回来的时候了。”

      张德荣立在一旁,先顿一顿,再接话道:“劳陛下如此挂念,陆大人深孚圣恩,定然会殚精竭虑,不负所望,及早来归。”

      皇帝看了他一眼。

      张德荣垂着八字眉,胖脸带着几乎看不出破绽的微微笑意。

      “我记得,小七向来与你不大对付。”皇帝说。

      “陆大人明察秋毫,嫉恶如仇,一眼便看穿了奴婢对陛下还不够尽心。”张德荣说,“若非有陆大人的时时督促,奴婢也未必能去了那道懒筋,尽忠尽诚,为陛下分忧哪。”

      皇帝淡淡地说:“不用在我面前装什么,你就是记他的仇。臣不密则失其身,瞧瞧你收的那些干儿子,倒是应该谢他替你清理门户。不过,”他停了停,看向殿外,目光渐渐变得渺远,“有一句话你倒是说得不错,九九为极,过盈则亏,一个人实在不应什么都太好,不然过刚易折,慧极必伤……”

      和畅的微风从殿门外吹进来,帷幕轻轻晃动,皇帝叹息一声,陷入了往日旧事。

      张德荣陪着他,松弛的眼皮盖住了一半的眼珠,也许是因为午后倦怠,诸事太平,他也在这一刻开始回忆。

      如果一个人决心杀死另一个人,并且有这天下最强的助力让他一定要实现这个目的,无论是否能见到对方的尸体,他的仇人也已经与死人无异——张德荣实在想不到陆定渊还有什么理由再活下去。死者为大,往日的仇怨似乎也不再那么似火烧心,反而渐渐能想起对方的一些好处来。

      而陆定渊身上能称之为好的地方又实在太多。

      即使早已断绝了世俗的欲望,张德荣依旧能清晰记起从第一次起到最后一次的每一次,自己见到陆定渊时心中如市井庸人一般的惊艳。他长得那般好,就不太应该是强大的,可他强得可怕,他也不太应该是聪明的,可他竟还不仅仅是聪明。张德荣不知道人怎么能长出那样一双清冷照彻的眼睛,明明一眼就看穿了张德荣皮囊下那个肮脏的灵魂,可是在那件不足道的小事被撞破之前,陆定渊对他这个阉人同旁人并无不同。

      陆定渊足足杀了他五个儿子,后来还一直想杀了他。然而如果不是那五个儿子的一个是张德荣入宫前留下的亲生血脉,张德荣也不会真的恨他。就算他已经恨不得喝陆定渊的血,吃陆定渊的肉,他还是能理解皇帝对他的信重和宽容。

      何况陆定渊确实对皇帝毫无私心。

      就像陆定渊第一眼便看清他张德荣为了权势不择手段,作为英德公一府仅存的血脉,他从年少便与当朝天子相识,恐怕比张德荣更早明白,陛下既然注定要成为千古明君,必定是要舍弃一些东西的。

      陛下很久以前便对陆定渊起了杀心。可是他总是舍不得,既舍不得陆定渊的才干和忠心,又舍不得自己对他的感情,天子的真情确实不多,给陆定渊却几乎算得上慷慨。这三分的情意几乎可以说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了,虽然它最后总要被陛下收回的,但在此之前,它几乎能换来常人想要得到的一切。

      陆定渊……对此弃若敝履。

      张德荣很不愿回想陆定渊离京前同皇帝的那次争执,他从未听过陛下发出那样可怕的咆哮,隔着紧闭的殿门也教人心惊肉跳,那一日过得实在难熬,先是殿中的宫人当日全被以莫须有之名处死,陆定渊纵马离京,然后皇帝将张德荣叫到面前,冷冷地看着他,说出他近日干的几件祸事,听得他汗出如浆,下一刻却峰回路转,陛下抬手将他轻轻放过,只要他用尽一切干系,将陆定渊永远留在离京城最远的地方。

      他自然无有不遵。

      这件差事做进行得比他以为的更要顺利,他知道有很多人想要陆定渊死,但推波助澜的人仍然比他所想的多得多。

      即使出师不利,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从远方传来,张德荣却从未心急过,他一点点地梳理人脉,调动人手,寻找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良机,他感觉得到这个机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或许就在他想起的这个时刻,他所期待的事情已经在他不能看见的地方发生了。

      他会在这里既充满耐心地,又殷切地等待着,在不久之后的某一日,一匹快骑千里入京,将那颗美丽的头颅送到他的面前。他不能自制地想着这个梦想的景象,以至于没有察觉身边的皇帝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思绪,将一道意味不明的眼光投到他身上,又不紧不慢地收回。

      正如这位权宦所想,遥远的浔州,因为那位被贬官出京,却依旧能翻云覆雨的陆指挥使“力战悍匪,殉身于川”,一些人已经积极行动了起来,那些在京城翘首期盼的人很快就能听到他们苦侯已久的好消息。

      只有一些最异想天开的人才会去想,或许陆定渊有天大的运气,能一身历经千百劫后重回人间,他们很想他死,却又总觉得他不会死。

      这世上的奇迹是很少的——至少陆定渊没有见过。

      他将自己投入滚滚波涛,只想永远不必再睁开眼睛,可是当他一意识到自己在“想”,他就醒了过来,目光顷刻清明。

      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身体沉重得难以移动,不知断了多少骨头。

      有人在握着他的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