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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人末路 ...

  •   一弯弦月挑在山尖,天幕笼罩四野,碎星于云间明明暗暗闪烁,广林如海,涧深草长,年久失修的官道幽暗蜿蜒,曲折没入无尽暗夜,虫鸣切切中,有马蹄声不紧不慢,由远及近,笃笃而来。

      不过一骑一人。

      夜风如水,吹起骑马人的衣袂,山风带来草木的清气,间杂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血腥。

      虫鸣停了。

      马蹄声住,夜行人也停了。

      “出来吧。”他轻声说。

      这是一道很好听的声音,像今夜这淡淡星月,也似这清风拂面,即使它已经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厌倦。

      星光如晦,林影更深处的黑暗中,蛰伏的影子无声移动了起来,一团火光亮起,又是一团,燃烧的火把照亮了葳蕤的草木,也照亮了从深林中缓步行出的人的面容。

      即便是这样的夜晚,来者也官服严整,头发在帽中束得一丝不乱,他站在一众劲装短打的黑衣人中,面向火光之外的夜行人,拱手行礼,曼声道:“陆大人。”

      他停了一停,笑了一笑,又道:“自汴州一别至今,已有一年又八个月未能瞻仰大人的风采。今日再会,也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当日阶下求见的下官?”

      风吹了起来,行道两侧掀起了起伏的林涛,弦月渐隐,绵延群山的另一侧,天幕之下缓缓涌起了比夜更深的暗影,风声刮过人的耳畔,一滴淡红色的水珠从将干未干的箬叶上滚过,在斗笠的帽沿摇曳片刻,随风而坠,在石缝草叶间没于无踪。

      夜行人抬起手,摘下了斗笠。

      他显露真容的这一刻,火光摇曳,夜色一时竟仿佛因此明亮了几分。

      “我当然记得你。”陆定渊淡淡地说,“宗正平,宗大人。”

      他有惊人的容貌,也有不逊于此的心性,看起来对今夜今处受人阻截毫不意外,那从初见起似乎从未变过的冷淡令宗正平感到发自心底的厌恶,“……陆大人风采竟更胜往昔,”他皮笑肉不笑道,“难怪京中那几位大人辗转反侧,念念不忘。”

      陆定渊垂眸看他,平静道:“久别未见,宗大人已仕途腾达,得偿所愿。自微末起家,前有授业恩师的绝户横财铺路,后有同袍僚属以血肉性命臂助,这般薪火相承,才托起宗大人一路青云,着实令人钦羡。”

      四下俱静,宗正平一侧面颊抽动了一下,“陆大人还是这般爱颠倒黑白,污蔑构陷!”

      然而在那双黑白分明,沉静如渊的眼眸的注视下,连他都自觉这句话说得多么色厉内荏,不想去看身边属下的神态,他昂首冷声道:“事到如今,陆大人还要逞一时口舌之利,难道还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吗!”

      “劳诸位今夜久侯,”陆定渊说,“自然不是来同我叙旧的。”

      “原来陆大人竟是明白得很。”宗正平说,“大人年少英才,十五岁便以一己之力独破重案,名噪京城,多年简在帝心,风光无限,厂卫上下唯您马首是瞻。然而物极必反,也许是大人年少得志,恃才傲物,不知进退,手段酷烈,从不肯为人留一分余地,却不知愈是骄狂,自然跌得越重……大人可知自你来浔州办案后,诸事受阻,那些属官是被谁授意,屡屡遇袭,那些刺客又是出自谁的手笔?”

      “是谁的手笔?”陆定渊心平气和地问。

      宗正平仰头看着这个总是高高在上的男人,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真正的笑容,“真是可惜啊。“他轻声说,“虽然陆大人步步小心,又兼武艺高强,那些小打小闹的刺杀竟不能伤你分毫……但凡陆大人你肯放低一些身段,听一听他人的劝告,今夜也轮不到我来取这份功劳了。”

      山风愈发猛烈,风中带来了远方的尘土和水汽的气息,风声几乎压过了吱扭作响的绷弦声。陆定渊松开手,斗笠在风中飘摇而去,一道闪电在他身后亮起,沉闷的雷声从天上滚过,宗正平向后两步,退入众人之中。

      长刀铿然出鞘,狂风几乎将他的声音撕碎,“陆大人,相识一场,今夜便让我请你黄泉上路!”

      他手握刀柄,紧紧地盯着这个男人,然而自始至终,陆定渊都没有露出任何宗正平期待的狼狈情态,即使他是腹背受敌,已是堪称强弩之末,他仍能脊背挺直地坐在马上,仿似一尊活的玉像,那双令人见之忘俗的眼睛映着火光,却从来不曾将任何凡人的身影纳入眼底。风更强了,强敌环绕中,他还能抬头遥望一眼前路,说:“……原来如此。”

      几乎与此同时,宗正平厉声下令:“放箭!”

      黑色的利箭刺破了黑色的夜,又一道闪电撕裂天穹,将天上地下照成一片惨白,陆定渊回过头来,电光在他的黑眸中一闪而逝,下一刻骤然亮起的,是比电光更雪亮的刀光。

      雷声轰然炸响,血色冲天而起。

      大雨滂沱,几乎下了一夜。

      天色未明,便有人匆匆沿路寻来,山道滑泞,道旁水流汇聚成溪,四溢漫流,暴雨毁去了几乎所有痕迹,来人控马越过横倒在路中的断树,绕过泥石陷坑,深一脚浅一脚,一路寻寻觅觅,天光越来越亮,他骤然勒马停步,凝目看向一道淌过路面的水流。

      水中有极淡的红色。那是被稀释了的血。

      他驻足片刻,离了官道,循迹而行,不久便在一从矮树后找到了第一具尸体,那张死不瞑目的面孔还残留着惊骇神色,全身上下只有咽喉一道刀口,了断性命干净利落。来人翻检了尸体,起身环顾这片稀疏的树林,朝霞映亮了树影,水雾从湿漉漉的地面蒸腾而起,水腥伴着浓重的血腥,他很快又找到了第二、第三、第四……第二十二具尸体。

      发现的尸体越多,来人眉头越是紧皱,脸色越是阴沉,脚步也越是谨慎轻微,一片树叶落到水洼的响动都令他警觉。他暗暗数着人头,在林中越寻越深,从某一刻起就不再见到新的尸体,只有杂草丛中和腐叶层上的诸多凌乱足迹指引他继续前进,不知不觉,穿林的风中多了一种声音,细微浩渺,绵长宏远,他心有所感,抬头看向前方。

      一路直行,水声越发浩荡清晰,他拨开一从湿漉漉的茂密树叶,绕过一道山石,眼前豁然开朗。

      绒绒绿草铺满了山崖,崖下一条大河涛涛,旭日初升,云霞漫天,远山如黛,山形切出了日照的光形,恰好在这片平崖上分出了明暗两路,朝日的光辉落在半崖上,湿漉漉的草叶被照得金光璀璨。

      眼前景象越是赏心悦目,越衬得这片平坡上堆成了小山的尸体触目惊心。水风扑面而来,他勉强令自己从那座尸堆移开视线,终于在悬崖尽头看到了那唯一一个站立的身影。

      那人站在峭壁边缘,身前是滚滚波涛,天光落在他的脚边,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丰神秀逸,风采卓然。

      看清那道修长身影的一刻,来人先是大惊,原地站立片刻,他的神情才慢慢由惊转喜,握紧刀柄,他大步前进,半道又变成小跑,直到离那人不到三步之遥,他才扑通一声跪下,垂首道:“指挥使万安……万幸大人无事,请恕属下来迟!”

      陆定渊没有出声,来人也不敢起身,更不敢抬头,打湿了头发的露水沿着他的脖子渗入衣领,一把长刀拦在他和陆定渊之间,寒光刃上缺口如锯齿,刀身却依旧雪亮,平滑的刀面映着他畏惧的侧脸,也映着不远处那颗头颅扭曲的面容。头颅的主人怒目圆睁,死得极为不甘,他还记得昨日这位宗大人是如何意气风发,运筹帷幄,只待功成名就,不过一夜过去,一切都烟消云散。

      “元嘉。”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那人念出,来人几乎不能承受其重,绷紧了脊背,低声应道:“大人。”

      “我很难杀,对吧?”陆定渊问。

      “大人!”元嘉更深地低下头去,“大人神功盖世,吉人天相,自然不惧宵小!”

      很轻的笑声随风传来,陆定渊说:“我还记得,两年前在汴州办差时,这位宗正平宗大人被我下了脸面,便将脾气撒到了彼时乔装探案的你头上,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案子了结后,你谢了为你出气的其他兄弟,放言说日后定要让这位宗大人再喝一壶。如今他已经什么酒都喝不了了,你可觉得遗憾?”

      “……属下,”元嘉深吸一口气,用力道,“属下怎会遗憾?属下只会觉得痛快,这般捧高踩低,见风使舵,见利忘义之徒,死了才是清爽!”

      “真的吗?”暗色的衣摆飘动,陆定渊转过身来,反手拔刀,用依旧锋利的刀尖将元嘉的脸托起来,他微微低头,打量了那张因畏惧而苍白的面容一会儿,才点头说:“应当是真的。”

      他平静地说:“毕竟宗正平死了,与你争功的人又少了一个,说不定最后是由你独揽全功,从此‘简在帝心,风光无限’——我陆定渊的命就是这么值钱。”

  • 作者有话要说:  先,先来放一章占个位置(轻轻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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