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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他真讨厌 ...

  •   “当朝皇帝姓朱名景泰,有天缘奇遇,可知未来。”陆定渊说,“杀三公后,其人大权在握,任贤用能,北拒东虏,西和乌斯,南征百越,如今又要重开丝路,成就他千古明君的霸业。”

      另一张地图挂在封深画的昌江城地图旁,纸色发黄,折边轻微起了毛,从绘成至今精心保存,陆定渊将它从袖中铁管中取出时却很随意,封深将它挂在墙上也平平常常。

      此时周边无人,但凡有第三人在此地,只要他粗浅认得几个字,哪怕不认得,只要他不是那些一无所知的乡野粗民,他就知道这二人此时此地所看的是何等紧要之物,所言又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语,一旦传出,身名俱灭不足赎其罪,怕是更要覆宗灭祀,连行将谋反的东南布政使祝明志都不能更令皇帝震怒,欲除之而后快。

      陆定渊静静地看着这张正朝大舆图,想起最初它被交到自己手里的模样。

      “朱景泰要做他的千古明君,看起来也确实快要做到了。”陆定渊冷淡地说,“然而……他韬光养晦十余年,学那郑伯克段于鄢,任由奸贼把持朝政,上下沆瀣一气,积弊深远;一朝翻身,大刀阔斧,革故鼎新,看似朝野为之一清,实则一仍旧贯,换皮不换骨,杀了三公,三公之下还有六卿,六卿之下还有百官,枝蔓相连,利益均沾,早已是白璧青蝇不分,善恶忠奸不辩。”

      烛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眉目之动人难以用笔墨描画,陆定渊平静地说:“他有宏图大志,也有一些才能,但这些才能大都用在了如何讨好他的父亲,如何扳倒他的兄弟,又如何收割他自己养成的巨蠹之上。人人夸他有明君之相,他也果真将自己当做千古完人,无所不能,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想做的就一定能实现。如若不能,便动辄归咎。”

      停了一停,他又说道:“而他最为自信,便是自己的识人之能。谁是大智若愚,谁是大巧若拙,谁是大奸似忠,他全都心如明镜——他自以为心如明镜。”

      封深说:“他真讨厌。”

      这大概是封深第一次说出这样真正稚气得像个少年的话,陆定渊笑了一下,也不说他,而是转过头来说:“他既然心如明镜,自然就懂得拿捏人心。他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他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满朝文武,大多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但他们应该不是真的服从。皇帝从头到尾想的都是自己,那些官员一定大都想的也是自己,人的心不用真心去换是看不见的,皇帝的权力很大,他想看见什么样子,别人可以给他装成什么样子。”封深问,“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陆定渊微微一笑,“怎能说是没变呢?这世上本没有问题,是因为有人才有了烦恼,只要解决了人,便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封深说:“这是错的。”

      “是错或对,不是用嘴来说的。”陆定渊说,“用权力来说,勒着他们的脖子说……就像史书从来都是以刀为笔,以血为墨。这就是为什么锦衣卫能横行天下。他们是皇帝的刀,刀上的血再多,必要的时候,扔掉就可以了。”

      他伸手从旁边取来烛台,问封深:“这张图你记住了吗?”

      封深说:“记住了。”

      陆定渊说“好”,将烛火移过去,倾斜的烛焰舔上皮纸的边缘,泛着青蓝色调的火焰向上攀爬,将那万金亦不能换的陈旧字迹一寸寸吞没,陆定渊看着它变成一团碳火飘摇而落,说:“东南将乱,这场祸乱的源头说来源远流长,但并不重要,重要的从来都是眼前。昌江城面临灭顶之灾,你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被预定了要死的,抑或被人知道我在这里,或者你在这里,他们也是要死的。”

      “人命最不值钱。”他说,“也最值钱,只要你让那些伸手的人知道,想来拿,就要留下他们自己的命。”

      他对封深说:“你能做得到,对吗?”

      封深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陆定渊又说:“你说你会种田,但如今这世道不要拿锄头的手,而是要拿刀兵的手。不杀掉你的敌人,你就什么也做不了。林兴贤如今只能听你我的话,他不从你才有些麻烦,反而是那些士绅无关紧要,不过资粮而已。你的师长有通天彻地之能,他们教过你御下之术吗?”

      封深说:“他们教我如何在能够争取的条件下,集合大家的力量去做最有意义的工作。”

      陆定渊将蜡烛递给他,“你们那边的话听起来真是拗口。”他说,“既然如此,那就做给我看。”

      他看着烛光下封深的脸,片刻之后,他才问:“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很好。”封深回答。

      陆定渊说:“这般将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也能叫好?”

      封深说:“你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这一城的人。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陆定渊轻轻一笑,说:“你才见过几个人。”

      要同陆定渊相比,封深在这个世界见过的人当然还不够多,但他在过去的世界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教育。这让他在独自一人前往青山寨时,即使有能将所有山匪都绳之以法的能力,他却没有造成像昌江城外那样恐怖的杀伤,使得那些匪徒虽然同样被他的力量极度震撼,却没有选择鱼死网破,同人质玉石俱焚。

      带着行动缓慢的大批人质离开山寨的时候,他也带走了一批山匪头目。他同那些人打交道时就已经标记清楚,带走的是他们的重点人物和少数喽啰,余下的大部匪徒虽然仍能维持“人心不散”,却恐怕难免陷入内部斗争的混乱,因为封深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到,这些被带去昌江城的头目并不会被马上处死——只要这些匪徒筹措粮食和金银及时去赎。

      至于赎金多少,应如何交付,他们必须派人当面来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连陆定渊都要说一句封深“胆大心细”,那些被他留下的山匪如今处在一种相当难受的境地,一时难有太大的动作。这也给了陆定渊整顿昌江城更多的余裕。

      对建嘉帝朱景泰治下大正王朝官僚体系的了解,恐怕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比陆定渊更深,他来到昌江城不足七日,便自上而下,将官绅一系一洗而空,雷厉风行得昌江城的百姓还未能知道这位大人的姓名,便已尘埃落定。

      掌握昌江城县印及锦衣卫命牌,左有一人救一城的封深,右有最熟悉本地的林兴贤及县衙众人相助,陆定渊再无掣肘。

      但要把昌江城变作一枚钉在未来东南乱局中不可动摇的钉子,在官军与乱党的间隙中生存下去,仅仅除掉一些碍事的官绅仍是不够的。所以在扫除障碍之后,陆定渊便重整县衙的原班人马,做了一些本应那位文知县去做的事情。

      整理文书,清点昌江城明面上的田亩、人口以及库藏等,师爷和文书正在带人战战兢兢地做;封城之事,在前有山匪作乱,后有倭寇进犯的余悸下,昌江城百姓也无有异议,虽说是封城,却也不是只能被关在这方寸之地坐吃山空,只要街坊互保便能领到出行牌,农人仍可出城种地;北段城墙破损倾颓亟待修补,衙门出钱,全城募工,又给了那些无田无地之人一口饭吃;至于平抑物价,既然城中仅有那几家商铺后头的老爷都被关进了大牢,上令一下,不平也平了,就算他们说什么卖完不补——这也要挟不了任何东西。

      本就不是什么商埠,加上山匪锁道,旱涝连灾,能够果腹已是幸事,昌江城的百姓早已习惯匮乏的日子。如今大难得免,官府给活干,发钱发粮,无论从大道两边的院墙中传出怎样的哭嚎咒骂,城内的人心一时竟比倭寇进犯前还要安定。更何况还有确切的消息说官府要在城中再开一家粮铺,兼卖食盐,这下更是后顾无忧了(不论那些粮和盐是怎么变出来的),陆定渊在昌江县衙懒洋洋地不出门,不知道门外已经有人将他叫做了青天老爷。

      就算知道了他也无所谓是了。

      林兴贤带着他的那班人马,已经全都心服口服。他本以为就自己这点只够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人手,用在正事之上定然是顾三不顾四,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想到他以为的嘎七马八一经大人之手,便都迎刃而解,井井有条。

      “……是这位大人太厉害,还是咱们的文知县太没用啊。”差役中有人这样嘀咕,其实也是林兴贤的心里话。

      现在的他们当然还不知道陆定渊只有一个,只知道像文智渊一样无能且无德的官员定然还有不少,昌江城百姓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觉得还不够好,”陆定渊对封深说,“甚至这从来都不能算作‘好’,对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他真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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