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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人心可用 ...

  •   林兴贤当然不信小封大人这等人物真的需要同他学什么东西,所以封深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他不知道封深和陆定渊之间的渊源,相识日短却有年深日久都未必能养成的默契,以为两位大人在昌江城的作为是他们入城前便已经谋定的,所以刚刚荡匪来归的小封大人毫不奇怪城中士绅的遭遇,在林兴贤说了一些他不在这几日县衙与城中发生的大小事后,小封大人表示他知道了,然后开始询问林兴贤的生平。

      在少年英杰——何止是英杰,简直是非人哉——的小封大人面前,林兴贤自惭地说了几句卑不足道有辱耳目的话,便开始平淡地叙说自己这半辈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林兴贤自然是昌江出身,不过他是生在昌江城所属的林家村的一户普通农家,五岁时死了父亲,其后母亲改嫁,他由爷奶养到十岁上,就被送来昌江城一个铁匠铺做了学徒,做了两年吃不得苦,又去了府城,流落街头做了几个月的乞儿,终于在十四岁时遇到贵人,被一家武馆收为弟子,不仅能够吃饱喝足,还学了一点武艺皮毛,又过了几年,他攒了点钱,娶了一个老婆,平平度日。

      后来他老婆和孩子都死了。

      也怪不得别人,他的妻子是府城某个大户的侍女,素来谨小慎微,某日却不慎因为打碎一个琉璃盏触怒主母,打了一顿扔出府去,棒疮难愈,几日就发烧烧死了。林兴贤那时也是个衙役,带着还在吃奶的孩子手忙脚乱,虽有同僚邻里的帮忙照顾,没娘的孩子终究长不大,也夭折了。

      没几年林兴贤成了一个小捕头,府城里出了一些事,他妻子侍奉过的那户人家也败落了,虽然林兴贤说与他无关,他不过是秉公办事,上司还是找了个由头将他发落下去。汲汲营营这几年,他也有点人脉,便寻机抱上即将就任的前前前任知县的大腿,回了家乡。

      昌江穷乡僻壤,民风淳朴,林兴贤在府城学到的那点本事在这里也算得用,就这样慢慢成了大捕头,他没有再娶的意思,手头很松,也肯关照一下后辈,所在这城中多多少少有一二分威信,可不是什么好人,干过不少恶事,对许多人也有亏欠,譬如关统兄弟的独子,不过世情如此……若无大事,应该就是这样到老到死,归于尘土罢了。

      二人说话时候,院外有人轻叩柴扉,另一厢的老嫂应声而去,微微的话声传来,不多时人便远去,然后老嫂提着一个篮子进来,诺诺行礼,说是卢家送来的谢礼,不敢打扰两位大人。

      林兴贤揭开篮子的盖布看了一眼,对封深叹道:“是前日为城殉难的卢当兄弟遗孀,她也是有心了。”

      他看了一眼封深脸色,理所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的。踌躇一下,他又说:“孤儿寡母,卢当兄弟也无多少身后之财,她们也不容易。”停了一停,他又有些感慨,“说不容易,昌江城中不容易的又何止这一家两家。”

      封深却问:“有多少家?”

      林兴贤说:“这个,这个可不好说。”

      “你知道的有多少?”封深问。

      林兴贤仍是推拒,“其实哪个地方多多少少都有些穷苦人,如今百废待举,不值得将他们来碍大人的眼……”

      “你想让我看见这些穷苦的人,看他们过得多么不好。”封深平静地说,他的语气不强,却截断了林兴贤的所有退路,“只要让我看见,我就不会像以前那些人一样什么事都不做。”

      沉默半晌,对面那个世故的中年男子才苦笑一声,拱手道:“果然被大人一眼看穿,下官卑鄙,但……确实有话要说。”

      他放下手,第一次正视封深的眼睛,说:“下差斗胆,想请大人劝一劝大人。”

      “所以你不仅听完了他的劝谏,还继续留着,听了了一下午他说故事。”陆定渊放下筷子说,“自己不会说,倒是爱听。”

      “因为他看得见,也懂得在他之下的那些人,是和他一样的人。”封深说,“他自己活得痛苦,也理解别人的痛苦。”

      陆定渊淡淡地说:“这种老滑头自觉要不得好死,便开始良心发现,想做个好人,自己又无甚本事,所以才找你这样听什么是什么,又年少气盛的来做他的筏子。”

      封深说:“我知道,这种事情不重要。他请求我的,就是你要做的,我的判断对吗?”

      陆定渊投箸,冷笑:“是又如何?”

      “是这样,”封深说,“和你站在一起的人又多了一个。”

      “……”陆定渊说,“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他看封深端水过来给他洗手,用布巾一根根擦干他的手指,“每个人活在世上都能让别人变好,人的痛苦就会慢慢减少。”封深低声说。

      陆定渊没有接话。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封深的眼睛。那是一双黑得纯粹的眼睛,非常漂亮,仿佛一眼便可望到底,又似比这窗外夜色更深。

      “要教我做事,你还早得很呢。”他轻轻地说。

      夜色已深,县衙大牢里怒斥声,哀叹声,对骂声,声声入耳,入夜不绝,牢门外的牢头被吵得两眼瞪大,牢房外两班衙役来回巡逻,巡捕房里林兴贤与众衙役齐聚一室,其余屋舍或烛光渺渺,或黑暗无声,唯有知县内邸的正堂灯火通明。

      白蜡在灯座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几乎算得上奢侈,明亮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照在白墙上,陆定渊站在案边,看封深执笔沾墨,慎重地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啪的一声,不是墨滴在纸上了,是笔管断了。

      封深:“……”

      陆定渊毫不意外地点点头,将另一支笔递给他,“再来。”

      啪。

      “再来。”

      事不过三,第三次笔没断,笔头落在纸上,差点被按成一个笔刷,陆定渊看封深将笔提起来,眼神镇定,从肩膀到手臂稳如铁铸,然后人开始移动脚步。用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封深在纸上“移”出了笔画无比正确,字形也端正,但每一个转折和停顿都带着钝圆的一个“昌”字,大约是陆定渊此前示范的五倍大小。

      陆定渊又点点头。刚刚学写便能有如此成效,真是可圈可点。

      封深又往砚台沾了一点墨,陆定渊走到他身边,伸手覆到他的手上,在肌肤相触的那一刻,封深手上的力道便以冰消雪融般的速度卸掉了。陆定渊的动作不由自主也停顿片刻。

      他没有问过封深的力量最大能有多大,但他知道封深每一次碰他时有多轻柔,他抓着他的手腕,从来没有表现过小心翼翼的情态,好似自然而然地从地上扶起一株被风吹雨打的花。

      陆定渊自然是讨厌被人用这种总是被人赏玩,被人攀折的物事来形容的,但他不讨厌封深这样对他。此时此刻,当他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去握别人的手,他觉得封深的师长对他的期望十分妥当,陆定渊自己已经是不堪风雨,堕落成泥,而封深却注定会长成一棵参天之木,即使他现在还需要成长,却已经开始荫蔽百人千人。

      他的手心贴着封深的手背,他的手指叠着封深的手指,光滑的竹木笔杆被夹在两人之间,就这样手把着手,陆定渊带着封深写完了一个“江”字。而封深的天赋又是如此惊人,差不多是写到最后两笔时,陆定渊已经从两人靠近的身体感觉到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发力的技巧,于是他便松了手。

      “我学会了。”封深说。

      “那就画吧。”陆定渊说。

      将这张用废了的字纸撤下,换上一张薄而韧的大纸,封深开始重新落墨。

      他的手依旧稳若磐石,笔画却已经流畅如丝,粗细随心,而且几乎不需要思考和斟酌,因为它们一直在他的脑子里。陆定渊在他身边,看着这张臂展之长的纸张一点点被弯弯曲曲的墨迹填满。

      封深不是在写字,他是在画图。

      画地图。

      这是陆定渊见过的最细致,也最精确的舆图,他不需要任何人来同他解说,就知道封深画的毫无错误,人在天上俯瞰大地,将林木,山石以及房舍之类的遮蔽除去,剩下最纯粹的地势。

      陆定渊知道在来到昌江城之后,没有他在身边,封深再也没有展现过那能令凡人立马将他作为飞仙尊崇的能力。呈现在纸面的这一切完全来自于他在地上用双脚所量,双眼所见,假若被传出去,恐怕比他的“天生神力”更令人胆战心惊。

      但无所谓,陆定渊想,传不出去的。

      封深很快就把图画好了。毛笔放到笔架上,他将这张图在堂中挂了起来,陆定渊看着这张地图,像是在看着整个昌江,它的地势,它的人口,它的水道,它的辐边。

      “易守难攻,物产不丰,”陆定渊说,“民心可用。就算不可用,我也能叫它变得可用。”

      他对封深说,“一年时间,这里会变成一个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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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人心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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