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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引鸩止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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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那记响彻云霄的耳光,金殿前不容置疑的守护,上元夜宴上触碰逆鳞引发的雷霆之怒……
澹台霜的每一次举动,都像一块巨石砸进京城权贵圈这片看似平静的深潭,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能将人拖入深渊的致命漩涡。她的名字,成了所有宴席间最禁忌、却又在角落被窃窃私语的最火热谈资。
而被她护在身后的砾守。这个一度被视若尘埃、无人问津的废皇子,也因此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危险的光晕。
而砾守本人,世界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每一次呼吸都轻缓——
他终于看清,她的战场,近在咫尺,在于肌肤的无间相接。
这认知像一柄浸透了黄莲汁液的冰锥,狠而准地扎进心底,冰冷刺骨之后,是漫无边际的苦涩。可当最深的恐惧被证实,一种近乎残忍的解脱感,竟也随之缓缓漫上四肢百骸。他终于知道了她的禁区所在。而他,砾守,对自己发誓,绝不再成为那个需要她时刻紧绷神经、不得不踏入禁地去保护的“负累”。
第一个目标清晰得刺眼:他必须让这具残破的身体好起来!
至少,不能再让她为他的虚弱分心操劳。
他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配合太医的治疗。每一次诊脉,他都仔细询问每一个细节,眼神专注得骇人。那双腿依旧沉寂如死水,但他开始在无人时分,用她在废土那片绝望之地曾教导过他的方法,集中全部残存的精神,拼命去感知,用意念去捕捉那渺茫如星火的细微颤动。
每日,他只为那脚趾一丝幻觉般的抽动而拼尽全力——
这微弱的火种,成了他心底唯一灼灼燃烧的信念。
澹台霜依旧每日前来。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他周身,几乎瞬间便测绘出他身上那股沉郁绝望的气息正在褪去,被一种内敛的、深海玄铁般的韧性所取代。她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那张放在几步外的硬凳,她坐下的时间,似乎悄然变长了些许。
偶尔,她会凌空弹出几缕指风,渡来一丝精纯真气,帮他引导体内那点微弱的内息,让他更清晰地感知经络运行的轨迹,意念该如何凝聚,才能壮大那簇微弱的火苗。
这种无言的、稳定的、界限分明的陪伴,成了砾守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他不再试图解读她沉默背后的含义,只是珍重地、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存在本身所带来的力量。
澹台霜心下雪亮。
慕容嫣和柳清淮虽暂时被废,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背后的家族以及那个萧翎,绝不会善罢甘休。女帝的态度暧昧难明。被动防御从来不是她的风格。她要的,是让敌人从内部开始腐烂、互相撕咬。
慕容嫣被剥夺了继承权,又在醉仙楼当众受辱,心中怨毒日甚一日,急需证明自己仍有“价值”。柳清淮丹田被废,武功尽失,如同折翼鹰隼,只能紧紧依附慕容嫣,内心充满了对澹台霜的刻骨恨意与自身的不甘。
“主子,打听清楚了!”
疤脸姐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脸上带着惯有的市井狡黠和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萧翎、慕容嫣,还有那个残废柳清淮,那边热闹得都能搭台唱一出大戏了!”
她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像爆豆:“慕容嫣那贱人,脸上淤青还没褪干净呢,就三天两头往萧府递帖子,百年老参、南海珍珠不要钱似的往里送!”
“给阿史那烈?”
“可不嘛!想走那小妖精的门路!听说当初人还是她借给萧翎的呢。可现下萧翎却被那西域野猫迷得五迷三道的!上元夜宴后,阿史那烈虽因碰了您的手背而惹了祸,被萧翎装模作样地关了几下禁闭,可架不住人脸蛋俏、身段野、舞起剑来勾魂摄魄啊!萧翎哪儿舍得动真格的?好吃好喝地金屋藏娇呢!慕容嫣的礼?照单全收!可见面?门儿都没有!听说慕容嫣堵了几次门,都被下人皮笑肉不笑地挡了回去,脸都气成绿头苍蝇了!”
澹台霜擦拭短刀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还有更绝的呢!”
疤脸姐眼睛放光,说得唾沫横飞,“柳清淮那废人!如今成了慕容嫣身边一条跛了脚的忠犬!眼见慕容嫣热脸贴尽冷屁股,自己却连门边都挨不上,脸黑得能刮下二两锅底灰!前儿个慕容嫣又吃了闭门羹回来,他酸溜溜地凑上去说了句‘何必自取其辱’,结果您猜怎么着?慕容嫣正邪火没处发呢,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骂他‘没用的废物,也配来管我?’啧啧,昔日所谓的‘患难鸳鸯’,一个拼命倒贴,一个只能受气,真是现世报,精彩得很!”
澹台霜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很好。这锅滚油,已然灼热,只差最后一把猛火。
“疤脸姐。”
“在!”疤脸姐立刻挺直腰板,眼中精光四射。
“让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澹台霜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慕容家……那个被削去爵位的女儿,如今是如何不顾颜面四处惹是生非。柳家更是窝囊废,嫡子被人废了武功,竟还缩着脖子,连个名分都要不到,像阴沟里的老鼠。”
她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却像是在布下一张无形的网。
“重点渲染萧翎是如何被那异域来的小王子迷了心窍,如何冷落旧日‘盟友’抢了人家的男宠;慕容嫣又是如何不顾世家贵女的身份,像条摇尾乞怜的狗,捧着金山银山却连人家府门都进不去。把‘争风吃醋’、‘二女争夫’的戏码,给我唱得越响亮、越下作越好。要让全京城的人都觉得,她们眼里只剩下那个西域来的男人,什么家族颜面、自身实力、废土规矩,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疤脸姐眼睛贼亮,兴奋地搓着手。
“明白!主子放心,专往她们心窝子最疼的地方捅,捅完了还得撒上盐拧两圈!保管给您编排出十八个香艳狗血的版本来,让全城的茶楼酒肆,连走街串巷的货郎嘴里哼唱的,都是慕容家倒贴、萧家藏娇、柳家废物点心的风流大戏!这现世报,够那帮闲出屁来的老百姓嚼上三年舌根!”
疤脸姐散播消息的能力堪称一场瘟疫。
不出三日,慕容嫣如何低三下四倒贴被拒、萧翎如何昏头宠爱惹祸男宠、柳清淮如何挨耳光沦为笑柄的细节故事,便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被添油加醋,演绎出无数香艳狗血、匪夷所思的版本来。
慕容、萧、柳三家的脸面,被彻底扒光了扔在市井的砧板上,任人唾骂嘲弄。
“啧,那位萧大人可真行!”
“可不是,为了个西域来的男宠,连澹台将军刚发过怒的人都敢明目张胆地护着?”
“可怜见的柳公子,昔日也是顶顶有名的翩翩才俊!”
“如今倒好,成了那疯婆娘慕容嫣的出气筒,挨了打还得忍着!”
“有这闲工夫在后院里争风吃醋,不如去废土擂台上一见真章!几百年的祖训都喂了狗吗?忘了当年男尊世界的那些疯子是怎么为争权夺利打得天崩地裂,差点把整个世界都拖下地狱的了?要不是咱们先祖们定下规矩,恩怨擂台了断,哪来这上千年的太平日子!”
“正是这个理!武功高强才是硬道理!看看人家澹台将军,废土立生死台,恩怨分明!哪像这些所谓的世家贵胄,尽使些阴私手段,丢尽了祖宗的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重重放下茶碗,啐了一口,愤愤道:“要我说,最可恨的就是那些心里还做着旧日男尊梦的蛀虫!忘了千年前那场‘大寂灭之战’的惨状了?就是那些男人,为了丁点权力,把天地都打裂了,江河倒流,尸骸遍野,差点让咱们全都绝了种!要不是咱们女祖们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定了这废土仲裁、强者为尊的新规矩,哪还有今天的安生日子过!”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女子立刻激动地附和:“没错!血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权力?一丝一毫都不能再让他们这些男人沾上!连点甜头都不能给!就得像防瘟疫一样防着他们!看看现在这些不安分的,像萧家藏的那个,还有慕容家摆弄的那个……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死摁在泥里!让他们尝到权力的滋味?那就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就该如此!”
周围响起一片赞同声,带着近乎本能的恐惧与斩钉截铁的坚决,“绝对不能再回到过去!谁想开这个倒车,谁就是全天下的公敌!”
街头巷尾的议论,如同淬了毒的钢针。
一针一针狠狠扎进慕容、萧、柳三家的耳朵里。
慕容嫣在府中气得几乎发疯,砸碎了无数珍玩玉器,对萧翎的恨意疯狂滋长,对身边的柳清淮更是动辄打骂,如同对待猪狗。
萧翎被推至舆论的风口浪尖,四面八方的嘲弄、鄙夷、幸灾乐祸将她钉在耻辱柱上反复炙烤。她一边焦头烂额地应付着阿史那烈日益桀骜不驯的脾气,一边不得不承受着来自家族内部的巨大压力和世人的漫天嘲笑。柳清淮在流言毒液的日夜浇灌下,仅存的那点自尊被碾得粉碎,对慕容嫣的怨恨与对澹台霜的恐惧交织发酵,整个人变得愈发阴鸷扭曲。
澹台霜只是冷眼旁观着这场由她亲手点燃的闹剧。
慕容嫣与萧翎这对塑料“盟友”,已然反目成仇,势同水火。
柳清淮则成了一颗随时可能被引爆的怨毒炸弹。
失去了砾守这个共同的“障碍”,她们自身固有的贪婪、猜忌和利益冲突,在流言的疯狂煽动下暴露无遗,开始互相撕咬。
这远比她亲自挥刀下场,更省力,也更有效。
让敌人从内部自行腐烂瓦解,互相消耗,才是真正的上策。
寝殿内,苦涩的药香几乎凝成实质,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
砾守刚经历完一轮痛苦的药浴,如同从滚油中被捞出,虚脱地陷在软枕里,脸色惨白如纸,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可偏偏那双深陷的眼眸却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意志火焰。
太医凝神屏气,手中银针精准地刺入他腿部残存的经络。
银针落下的瞬间,霸道的药力仿佛被瞬间点燃,化作滚烫的熔岩,裹挟着细小的冰刃,在他腿骨深处疯狂灼烧、刮擦!千万只淬了火的毒蚁啃噬骨髓的剧痛再次席卷而来……砾守死死攥紧身下的锦被,指节根根惨白突起,额角青筋暴跳,冷汗大颗滚落,他却硬是紧闭着双眼,连一声压抑的闷哼都未曾泄出。
澹台霜坐在几步外的圆凳上,手中擦拭短刀的动作早已停滞。
她的目光落在砾守因极度忍耐而剧烈颤抖的身体上,落在他紧抿的、不断渗出新鲜血丝的唇上。她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强烈的、想要挣脱这残破躯壳束缚的意志。那并非为了他自己能重新行走奔跑,而是……为了不再成为她的负累?
这念头让她感到一丝陌生的烦躁。
像被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着心尖,却又诡异地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砾守忍受着非人的痛苦,意识却如被冰水反复淬炼般清醒。
他能感觉到,澹台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久、更沉。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将所有残存的精神力拧成一股绳,全力对抗着那撕裂灵魂的剧痛,去捕捉那微弱如丝、却真实存在的腿部经络回应。
坚持下去……
他在灵魂深处对自己嘶吼,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沫,‘只有这身体好起来,不再需要她时刻提防我摔倒、生病、被人欺辱……她才能……少为我操一份心,少一点……因为我而被迫靠近、忍受那份触碰带来的痛苦!’
这条荆棘之路的尽头。
只是祈盼能让她肩上的千斤重担,能因此,减轻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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