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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   小哑巴根本没放在心上。

      开门进了屋,看到屋里空荡许多,抿抿嘴角,他感觉有些失落——东西要堆得满满的才行,那样意味着他可以卖更多的钱。

      白炽灯已经不太亮,角落里显得昏暗,破旧的八仙桌上架着一个小电视机,桌下放着另一个。
      两个都是别人不要了被小哑巴捡来的。
      桌下的电视是坏的,但桌上的电视机能打开,不过只有一片雪花和呲啦声响,看不了。

      小哑巴今天破天荒打开桌上的电视,声音刺啦吵人,他听了会儿又给关上了。

      宗三儿店里放动画片的电视机,那得花多少钱啊?小哑巴思来想去,躺上床沉沉睡着。

      白炽灯闪了闪,光柔柔地投在他偏瘦的脸颊。

      这段时间小哑巴都没去捡垃圾,他骑着三轮车从街头到另一个街头,他在寻找有没有人要建房子。
      不管是背砖,还是挑灰浆,他都可以做,而且趁天晴,他的衣服晚上洗了第二天就能穿。

      正逢村里的小学、初中开学,其他寨子里的学生背着铺盖卷儿来住宿,街上到处是买生活用品的大人小孩。

      小哑巴将车停在中学大门口。
      有学生经过,会好奇转头看他。

      小哑巴扣扣头,听见这群小孩儿说:“这人是个哑巴,别看他。”

      小哑巴又看了会儿,其实学校门口也没什么好看的,中学大门就是几根铁杆组成,阶梯延伸向上,在门口顶多看见教学楼的楼顶,其它的什么也看不到。

      小哑巴骑着他的三轮车走了,路过小学门口,看见有货车停在那儿,有人在下货。
      下的货是小学教材,小哑巴过去想帮忙,一个拿着单子的老师挥开他:“别在这儿凑,难不成你想来搬书?”

      这个老师住在书老板家隔壁,小哑巴去年冬天还给他们家背过煤炭,得了二十块钱。

      其实老师只是随口一说,小哑巴却立即点头,下一秒就要去接过沉重的书堆。

      “诶诶诶,哑巴你干嘛?!”老师惊了,上去把他扯开,“有人搬,不需要你,就算你搬我也不给钱。”

      小哑巴讪讪回来,手缩在袖口里,仰头看货车后备箱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
      他觉得对方很帅气,成为一个穿制服工作的男人,是他的梦想。

      书卸了多久,小哑巴就看了多久,等到货车开走,他才骑着车去宗三儿的修车店。

      店里没客人,宗三儿也不在店门口的桌子边,小哑巴径直在凳子上坐下,用遥控器开了电视,动作利索地调出动画片。

      店里传来响动,小哑巴转头看到宗三儿从货架背后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生。

      宗三儿看到是他,抹抹嘴笑了:“你还挺自觉,看电视给钱了吗你。”

      小哑巴看他牵着女生在桌子前坐下,十指相扣,还举起来给他看,他疑惑一秒后恍然大悟。
      这是宗三儿的新女朋友。
      女生看向他,打量了几眼就去看手机了。

      小哑巴有些害羞,他很少跟女生挨得这么近。
      屁股在凳子上挪了挪,小哑巴抬手比划。

      宗三儿点头:“对啊,我女朋友,叫刘想,以后就叫嫂子。”
      女生抬起头来,这回她仔细看了看小哑巴,嘴角动了动,笑了一下。

      小哑巴连忙跟她打招呼,手比划,可惜刘想看不懂,她问小哑巴:“什么意思?”

      “跟你问好呢大美女,”宗三儿摆弄手机,抬头瞥了一眼,“他不会说话,你不懂问我就行。”

      刘想“噢”了一声,问:“他叫什么啊。”

      宗三儿看着小哑巴,卡壳:“他叫、额……”
      小哑巴也跟着愣了愣,他竟一下子也记不起自己叫什么了。

      刘想噗嗤笑起,小哑巴看见她的刘海儿飞了飞。

      小哑巴红着耳朵,赶紧告诉宗三儿自己的名字。
      宗三儿看他手势,嘴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只摆摆手哈哈笑:“你放心嘛,等我结婚,他来吃酒肯定要写名字的。”

      女孩儿真神奇,小哑巴这样想着——他看见刘想在宗三儿说完那句话后,脸唰地就红了,扑进宗三儿怀里,连说几个“讨厌”。

      小哑巴扣扣膝盖,他觉得宗三儿和他的女朋友真腻歪。
      贴着亲亲密密,像、像魏老三和马启松。

      小哑巴被自己的想法震惊,眼睛瞪得大大的,再不敢看向宗三儿和刘想,只好默默转回去看电视了。

      晚上躺在床上,小哑巴翻来覆去地想,自己的名字要怎么比划,别人才能知道呢。
      要不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写个牌子挂脖上,别人一问,只需要把绳子扯出来、牌子给别人看就行了。

      屋内静悄悄,小哑巴乐得笑出声来,两道气声,“哈哈。”
      脖子上挂名字,像小狗。

      他就是名叫“周回”的小狗。

      以后等他结婚了,他要养只小狗,小狗的名字就叫小回,当他的缩小版。

      时间过得很快,进入春夏的村里,玉米苗已经很高了。

      小哑巴在屋后也种了两行地,一行栽玉米,一行栽胡豆,再过半月,胡豆就可以摘了去卖。

      小哑巴弯着腰在地里拔草,他皱着眉,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胡豆瘦瘦巴巴的,不似其他人家栽种的又大又胖。

      等到太阳晒得背发烫,小哑巴随意抹抹汗水,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准备骑车去隔壁大河村干活。

      前两天他终于找到了工作——去隔壁村给人刮墙灰。
      不过也只有刮墙灰这件事可做,听说那家人请了一个包工头,他的这份工作还是因为主人家以前请他背过煤,才勉强让他去的。

      大河村也不远,十来分钟的路,吹吹风就到了。

      小哑巴动作利索,一个人很快就铲了一面墙,男主人递给他一根烟,笑眯眯地学他比划。

      小哑巴也跟着笑,眼睛眨啊眨,他是在拒绝对方,可是男主人好像理解错了。
      他只好接过烟,装模作样夹在耳朵上,继续哼哧哼哧铲墙灰。

      吃过中饭,包工头带着他的工人来了,一群大男人,热闹得很,小哑巴站在旁边围观。

      女主人热情招呼,男主人递烟,八九个工人没一会儿就有条不紊地开始干活。

      要在二楼上再建一层,还要把一二楼重新装修过,工程不小,但是一下午过去,楼上的模具桩子也弄了大半。

      小哑巴在二楼上厕所,出来时遇见了包工头张大桥。
      刚擦肩而过,张大桥喊住他:“你是哪儿的人啊?”

      小哑巴停下来看他,这人长得很凶,他犹豫着比划。

      张大桥惊讶地“哦”了一声,说:“你不会说话啊。”

      小哑巴点头,正好女主人的儿子抱了一箱水上楼来,便替他回答了:“这哑巴是莲花溪的。张叔喝点水吧。”
      “给,你也喝点水。辛苦了辛苦了。”他说完抱水上楼去了。

      小哑巴接过水瓶,他想,这家人真大方,工人喝水竟然发矿泉水。
      还是两块一瓶的娃哈哈。

      张大桥笑着,看起来不那么凶:“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干活挺上章。”

      小哑巴从兜里掏出一张硬纸壳,上面用黑色笔松散歪扭写着他的名字。

      张大桥接过去看了眼又还给他,说:“行,记住了。我姓张,你叫我张叔就行。”

      小哑巴点头,看张叔好像没什么要说的就回去继续干活。
      下午吃晚饭,他被男主人喊去一边,结了今天的工资,铲了两天墙壁,今天全部铲干净了,后续也不用他刮水泥刮大白。

      小哑巴把钱揣好,笑着对男主人比了比,表示感谢。
      男主人这回没给他烟,反而说:“等下你喝点酒,我自己家酿的,巴适得很。”

      小哑巴听得眼睛都亮了。
      要知道,他昨天就没去喝酒,原本还打算去村口书老板家打酒的,这下不用了。

      坐上桌子吃饭,男人们高谈阔论,一会儿聊国家大事,一会儿讲出去打工还能找个媳妇儿。
      小哑巴好奇听着,喝了半杯酒就喝到耳朵发烫,也不敢继续喝了。
      他们都在讲去广东打工赚钱,广东真的有这么好吗?打工真的能挣钱啊?

      三轮车忘记充电,傍晚他是蹬着轮子回家的。

      骑上大桥,就到了莲花溪的村口,小哑巴看到侄子和几个小孩儿在桥上看人捕鱼。
      他也停下来去看,侄子看见他兴奋地冲过来,扯着他衣摆往小学门口的小卖铺走。

      小哑巴想看别人捕鱼,便把衣服扯回来,靠着桥墩往河里看。
      侄子瘪着嘴,大喊:“哑巴哑巴,走,去买玩具。”
      尖锐的声音刺激着人的耳朵。

      桥上其他看捕鱼的人纷纷扭头看过来,小哑巴看着侄子身上弄脏的校服,心里乱糟糟的。

      他已经没有很多钱了,他做了两天活,也才不到二百块。
      他还没还宗三儿的钱。
      也没有交水电费。
      地里的豆子也不好。

      小哑巴想,要是他能去广东打工就好了,赚很多的钱,买很多的东西。

      夕阳洒在河面,波光粼粼,鱼儿在捕鱼人的电网下跳出水面。

      小哑巴一把捞起还在吵闹的侄子,冲向了买玩具的小卖部。

      侄子被他抱得快起飞,尖叫后竟然笑哈哈地挥着手。
      小哑巴用鼻子重重呼气,把他放在小卖铺的摊板前。

      小男孩儿东挑西捡,选了几个小玩具,小哑巴去付了钱。

      然后两人跑到小学的篮球网后面,开始组装玩具小车。

      侄子嘟嘟囔囔好一会儿,不再说话,小哑巴闭着嘴拼车身。

      篮球场上,还有一群小学生在打球,校园在拍打篮球的声音里显得有些空旷。
      侄子突然把车模型举起来,端到小哑巴眼底下,说:“哑巴你看,我组装好了,送给你。”

      小哑巴疑惑,侄子以前从不送东西给他啊,他摆摆手,不要。

      侄子“噢”了一下,把小车子放在地面上,先朝后滚动轮胎,再放手,车子就会跑出去很远。

      小哑巴帮他把车拿回来。
      侄子又说:“你还有钱吗?”
      小哑巴不说话,低着头继续组装车。
      侄子人虽然小,但是说话像一个大人:“你去别人家做活,还捡垃圾,你应该赚了很多钱。”

      我没有钱。
      小哑巴的嘴抿得很紧,手上用力起来。

      侄子还在说:“我妈说了,你给别人干活赚得钱比她赚的多。”
      “我奶说你没读书,也没结婚,那以后你的钱都是我的。”
      “看在你总给我买玩具的份上,我就只要你一半的钱好了。”

      小哑巴侧头看自己很喜欢的侄子。
      小孩儿的脸颊圆润,不到十岁的侄子站起来都快到他肩膀了。

      小哑巴把装好的车子放到地上,指节用力到泛白。

      小哑巴张嘴:“啊啊。”
      因为小时候生病而声道受损,无法说话的他,最多只能发出两道简单的声音。
      高亢,嘶哑而难听。

      侄子抬头不解:“你干嘛……”

      小哑巴站起来,重新抓住小车子,用力掼在地上,掼在侄子的脚边。
      车子四分五裂。

      小哑巴听见耳朵里尖锐的声响,是耳鸣了。

      侄子发愣。

      小哑巴急促地深深呼气。
      他真的好生气。
      他没有赚到很多钱,也没有钱分给侄子。

      甚至他还欠着别人的钱。

      飞鸟从头顶掠过,天已经暗了下来。
      篮球场边的太阳能路灯亮起。

      小哑巴跑出这个角落,不想和侄子待在一块儿了,找到自己的三轮车就飞快回家。
      他装作听不见侄子那尖锐的哭喊声。

      心口涨涨的,眼睛也很酸涩。
      这是难过。

      风扑在他脸上,小哑巴恍然想起被姐姐拿走的钱,想起他存钱的蓝色塑料袋,皱皱巴巴一团,被姐姐打开翻找。
      他愿意的,愿意给侄子侄女钱。

      可是、
      可是什么呢?
      他茫然地站在家门口,肩膀垂着,仿佛重物压在肩上,像是背着重重的煤炭。

      最后睡倒在床上,小哑巴关灯前还在想他那团皱皱巴巴的钱袋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气温攀升,小哑巴卖了自己种的胡豆,种下了一点南瓜、豇豆,秧苗也很深了。

      他骑着三轮车四处找活,幸运遇见过几次张大桥和他的工人,跟着干了几天活,勉强赚了一点钱。
      加上他在学校附近捡的纸壳子、塑料水瓶,也凑出了一些。

      小哑巴坐在床上数钱,黑色的老头背心被他扯得大大的,配套的黑色短裤线头也牵出半截白线。

      窗户开着,夏夜的风还算凉快,偶尔掀动他过耳的黑发。

      数好了钱,小哑巴犹豫着找出一个黑色的小袋子,把大钱放进去后系好袋子,藏在床板间的缝隙里。剩下的钱放回蓝色塑料袋里,放在枕头下,第二天再揣到身上出门。

      关了灯,小哑巴想睡觉,可是今晚意外地睡不着,时间忽快忽慢,翻来覆去后干脆不睡,抬了凳子去窗边看星星。

      四周安静,只有虫鸣此起彼伏,暗蓝色的夜空里星河浩瀚。

      没什么文化,也从未被人夸过聪明的他,突然想要用什么好听的话来形容这静谧的夜晚。
      美好、舒服、自由。

      风轻抚他的面颊,他突发奇想,以手指为笔,在窗户玻璃上一笔一划写出自己的名字。
      周,回。

      嘴巴下意识张开,学着别人讲话那样,张开、微闭,拢起、上扬。

      别人好像不是这样说话的,小哑巴被自己的动作逗乐,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擦拭去掉自己的名字。
      他靠在窗台上,看着星河。
      他想和人说话,是那种安静的、不出声的说话。
      用眼神、用动作。
      他想和人说说话,比如讲他名字有几画,他的塑料袋里有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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