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之北》陈归鱼

32、不要廉价对不起

　　姜吾躺在床上，胃里残留的酒气让他感到眩晕，头皮麻麻的，整个脑袋就像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

　　宿舍的灯已经关了，只有窗子上透进来一丝昏暗的光。那不是月光，是远处城市的霓虹的尾巴。舍友们聊天的声音忽隐忽现，一会儿又变成了嗡嗡声，再一会儿，姜吾已经分不清那声音是人在说话还是窗子外面某个夜间作业的机器发出来的了。

　　姜吾醉了，他现在身处在一片混沌之中，分不清真实和梦境。他只知道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可是又忘了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脑子里不断有人的影子闪过，那影子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在哭。一会儿在奔跑，一会儿又在呼喊。他感觉自己在旷野上奔跑，在努力地追逐着什么，可是当他累得跑不动了，站定下来，看着天地交合处那一丝熹微的光和挺立的枯木，突然又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么了。然后，他就那样原地倒下，在一片迷蒙之中，感受着身子一点点落地。这时，大地开始震颤，混沌之处传来了巨大的呼喊：“姜吾……姜吾……别吐在床上……”

　　在室友的搀扶之下，姜吾来到卫生间，他吐出的全是苦水，那些酒与胃液的混合物让他的牙龈都感到刺痛，呕吐引起的胃痉挛也使他感到疼痛，疼痛给他带来清醒。他知道自己失去什么了，时蔻心走了，他爱的时蔻心走了，和另一个男的到外面过夜去了。

　　姜吾在盥洗池的水龙头下用嘴接了一口冷水漱了漱口，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再次回到了床上。他已经完全清醒了，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任何消息。他静静地躺着，把他和时蔻心这段时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心中回放了一遍。那些甜蜜的过往，让他的心头又重新泛起了幸福感。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侥幸，也许时蔻心是去和武以陌彻底决裂的呢。他伤她那么深，而我一路走来又把她呵护得这么好，该怎么选择，这是一目了然的。想到这里，姜吾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相信时蔻心，毕竟还没有到最后摊牌的时候。他想着明天一早时蔻心就会给他来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处理好了一切，武以陌已经被彻底清除出她的生活了。然后他们一起吃饭，逛街，一起去逛地铁二号线沿线还没有逛过的公园。想到这些，姜吾的心里平静了许多，睡意渐渐爬上来，他闭上眼睛，开始了美好的期待。

　　………………

　　手机响了，姜吾迷糊着眼睛拿起手机，看到是时蔻心的消息，他一下子就清醒了。消息很长，姜吾慢慢读来：

　　姜吾，对不起，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谢谢你这一段时间的照顾和陪伴，我从内心深处感激你。我们有很多快乐的日子，进入大学以来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这些将成为美好的回忆。但是，我放不下武以陌。他跪下来给我说他这一段时间的苦楚，我看到他的头发都白了，我心软了。他已经没有原先舒朗的样子乐，我能感受到他受了多大的折磨。他和杨雅婧已经分手了，我不能那么自私，因为他的一次过错就将他完全否决。他说没有我他活不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颓丧下去，我不能不管他。我只能给你说对不起，我能说的也只有对不起。我不求你原谅，但求你今后好好照顾自己。你还是我心中那个才华横溢的姜吾，这一点任何时候都不会变。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姜吾读完信息，手机从手中滑落，他最后的那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其实他早就感觉到时蔻心的心中还有武以陌，但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

　　5130，这哪是什么短号，又哪是什么骚扰电话，这明明就是武以陌的备注。其实那天，当他看到奶茶店“3折”的牌子倒下后，他就看出来了，姜吾何等聪明的人，他能看不出3就是立起来的m？5130,51mo，不就是武以陌么！还有时蔻心为武以陌送的小浣熊痛哭的时候，这些都证明时蔻心心里还在乎武以陌啊。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一个在爱情中左右摇摆的人，还值得去爱么？时蔻心这么美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愿意让武以陌去糟蹋呢？荒唐，太荒唐了。

　　姜吾从被子上捡起手机，给时蔻心回复道：那我呢？我算什么？请你告诉我。时蔻心回复了三个字：对不起。姜吾笑了，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一声对不起就像偿还所有的伤害么？我付出的是热烈而赤裸裸的真心，难道比不上武以陌这可背叛过的心么？

　　姜吾的心中有太多的不解，他感到头顶的空气向他压过来，一种失重的感觉快要让他窒息了。宿舍里一片昏暗的寂静，要不是舍友们的鼾声，姜吾会觉得自己躺在一间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停尸房里。

　　姜吾拨通了黄识夏的电话，他已经顾不得现在是几点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快碎了，人要死了。
　　久久地，电话那头传来了黄识夏的声音：“喂——凌晨三点了啊，你什么情况啊？你晚上不睡觉啊。”

　　“时蔻心……给我发消息了，他还……还是选择了武以陌，刚给我发消息了。”姜吾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他带着哭腔说话，连吐字都不是很清晰了。

　　“这……你怎么还哭了？”黄识夏的语气变得清爽了，很显然是姜吾的哭泣让他感到惊讶，他瞬间清醒了。“那你打算怎么办。”黄识夏继续问道。

　　“我明天去见他们，了断一切，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吧。”

　　“好。”

　　挂了黄识夏的电话，姜吾给时蔻心敲了一句话：明天9：00，图书馆旁小树林见吧，你和武以陌一起来，我们做个了断吧！时蔻心也只回复了他一个“好”字。姜吾盯着这个“好”字看了半天，他从这个“好”字中读出了冷静和决绝；她不逃避，也没有过多解释，她愿意和武以陌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姜吾把拳头捏得咯咯响，她到底还是和武以陌是一条心，自己只不过是她用来抚慰心灵创伤的工具，只是武以陌离开以后的替代品。姜吾受到了他长这么大以来最大的侮辱，多年来从书本中涵养出的精神洁癖向他的内心发动着猛烈的攻击。他原本以为，男女之间的爱情，是无比神圣的东西，容不得半点谎言和欺骗；男人给出的承诺，也应该是一言九鼎，吐口唾沫都能在地上砸个坑。但是现在，这两点都让武以陌和时蔻心扔进了粪坑，他们打破了姜吾心中对爱情最美好的渴望。

　　姜吾的价值观崩塌了，十几年受教育的经历和几百本书在他心里构建起的价值体系崩塌了。在姜吾的心中，爱情是神圣的，是心头的悸动化为眉眼的温柔和唇齿间的承诺，是两个人手牵着手，去共同维护曾经许下的诺言，在平凡的生活中创造属于两个人的不平凡，即使有风雨，也要互相撑伞，即使有荆棘，也要让繁花紧簇。现在，他的心只剩下一片颓败的荒地，他曾经编织的美好，现在只剩下枯枝败叶，甚至还有令人作呕的阵阵恶臭。

　　时蔻心没有食言，时间刚过9:00，姜吾就看着她和武以陌过来了。远远地看到姜吾之后，他们把原本牵着的手撒开了。

　　姜吾的心中憋着一口气，这是一口复杂的气，这口气里，有对时蔻心的爱而不得，也有对武以陌的出尔反尔，更有这两个人共同对他的侮辱。

　　武以陌和时蔻心走过来，姜吾没有先开口，他想看看这两个人如何在他面前自白。时蔻心低着头站在武以陌身后，武以陌也没有看姜吾，斜站在那，等着姜吾“兴师问罪”。过了半天，武以陌抬起头看着姜吾，说道：“姜吾，对不起……”武以陌话未说完，姜吾就迎面一记飞腿将他踢倒在地，姜吾还要上第二脚，被黄识夏拉住了。时蔻心一下子就吓哭了，退后了一步，等黄识夏完全拉住了姜吾，她才赶紧把武以陌扶起来。

　　姜吾咆哮道：“对不起？谁要你这一文不值的对不起，你早干嘛去了？兄弟呀，曾经在村小挤一个被窝，盖一床被子的兄弟呀，你果然没让人失望，你瞎了眼，连我都玩……”姜吾说着又要往前扑，黄识夏紧紧地箍着他，吼道：“姜吾，有啥事好好说，你干嘛打人啊？”

　　“打人？老子的脸都被人踩在地上摩擦了，尊严都被人扔进粪坑了，我他妈还不打人？我他妈今天想杀人呢！我今天是喊你来帮场子的，不是让你来箍我的，放开。”姜吾使劲一下挣脱了黄识夏，疯狂地向武以陌冲过去。这时，时蔻心哭着挡在了姜武面前。时蔻心的情绪也崩溃了，她嘶吼道：“你想打就打我吧，都是我的错，你打死我吧。”姜吾一把封住了时蔻心的衣领，又狠狠地将她推了出去。

　　姜吾指着时蔻心的鼻子说：“我是喜欢你，没错，很早以前就喜欢了，但是我知道克制。你心里既然没我，你来招惹我干什么，你跟我告什么白？说喜欢的是你，说不喜欢的也是你，那我算什么？”姜吾用手擦了一下嘴角的唾沫，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了，我一个人好好的，我读着我的书，做着我的春秋大梦，潇洒自在……你既然豁不出去，你来招惹我干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时蔻心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收起你廉价的对不起吧，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给我说对不起，以为做错了事，红口白牙一张嘴就什么都一笔勾销。”姜吾气愤愤地说道。

　　时蔻心的嘴里还是只有“对不起”三个字，她头抵着，长头发耷拉下来，完全看不到脸，活像一个刚从林子里窜出来的女鬼。

　　“现在再来说你，”姜吾指着武以陌说道，“当初是你给我说的，她和我在一个学校，让我好好照顾她。你说你不要她了，让我大胆追，我现在追了，你又跳出来了，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

　　武以陌抬起头，还是没有看姜吾，说道：“失去她之后我才发现她有多好，我舍不得了，我不愿意了，即使现在要面对良心的谴责和你的责难，我也认了。”武以陌吞了一下口水，梗着脖子继续说道，“你要怎么样我都认，我知道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我并不逃避。”

　　时蔻心听到武以陌这么说，过去紧紧地拉住了他。姜吾没有再说话了，他已经无话可说了。他多么希望自己一脚下去武以陌可以立马弹起来还他一脚，这样他就可以把他所有的气氛都发泄在武以陌身上了，但是武以陌没有还手。

　　姜吾本不擅长打架，他也没有打人的习惯，对武以陌大大出手，是他真的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当超过了限度，人是会崩溃的。姜吾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杀了武以陌，也难以平复自己的心情。人的崩溃，只有自己才能治愈，对外界做出的暴力的举动，只能加深崩溃的程度，并额外增加几分不体面和无力感。

　　姜吾转过身，挥了挥手，说道：“你们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武以陌和时蔻心站了几秒，转身走了。等武以陌和时蔻心的背影消失之后，姜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走了，真的走了……”

　　黄识夏没有扶姜吾，他自己也坐在地上，安慰姜吾道：“走了就走了吧，凭你又不是找不到更好的姑娘，不要那么沮丧，这有点不像你了。”

　　姜吾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滴在干燥的泥地上化开一朵花。他苦笑着说道：“姜吾应该是什么样子？呵呵，不管是什么样子，现在也如一团揉皱的纸，再也展不开了。”

　　…………

　　午后的阳光被乌云遮挡了，一股阴冷的风吹来，让姜吾打了一个哆嗦。
　　“识夏你回吧，我想一个人走走，谢谢你今天陪我面对这么不堪的事情，谢谢！”姜吾握了一下黄识夏的手，起身向树林外走去。
　　风撩起了他的衣襟，也撩乱了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