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处暑 ...
-
窗外的知了很吵。教导主任拿着话筒扯着嗓子讲话，我坐在最后排听不太见。我记得自己是考上了实验初中的，班主任还特地跑我家来宣布这个喜讯。照理来说，今天应该去那儿报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妈把我送进李安德国际学校来了。这里学费贵得要死，是小姐少爷上学的地方。就我妈那种给别人做管家的，把我送这儿来怕不是要我也给哪家闺秀做个书童？台上的教导主任以“欢迎你们的到来”结尾，学生会的便指导新生去找寻教室。
“落落！贺出落！”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闯入我的耳朵。
我停下脚步，让道，回头看了看。
“真的是你，你不是说要去实验的吗？”一个扎着丸子头，身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子搭上了我的手臂。她是陆雨桐，我的小学兼初中同学。我俩关系特别好，可能是因为我没爹，她生父出轨，她跟她妈，和那个渣爹断了来往，所以也相当于没爹，一对难姐难妹。不过如今她妈妈嫁作人妻，她又有了爹，但是不影响我俩关系。
“是啊，上礼拜出了成绩徐老师还去家里跟我说能上实验，今天报到。不知道我妈怎么把我搞这学校来了。”
“你来这里我真是太开心了，之前我在群里打听，我们小学除了我，都没人来，我还以为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你知不知道我刚才看到你背影的时候有多惊喜？落落，你哪个班？住校吗？”
“嗯。我肯定住校啊，我妈那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对。快给我看看，你宿舍、班级，我们离得近不近。”
陆雨桐拿走了我手上的文件袋，翻出一份通知书看了起来。
“B701，D505，落落！落落！我俩一个班同个宿舍的！”
她兴奋地大喊着。
听到这个消息，被我妈擅自改了学校的阴霾一扫而散，我也激动地抱住了陆雨桐。有她在，就不用跟其他有钱人家的小孩打交道了。
我们教室在二楼，我跟雨桐说说笑笑地，是最后进的教室。班主任在讲台前微笑着看我俩，我们都瞬间闭上了嘴。
她指指教室角落：“就差你们两位了，请先入坐。”
班主任姓黄，听语气像是跟我妈差不多的年纪。黄老师花了大概半个小时简述入学须知与她的展望，说完便放我们自由活动。我拉着雨桐去宿舍，她肯定有人帮忙整理东西，但是我得靠自己。
宿舍是双人间，空间蛮大的，桌椅书柜一应俱全。我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跟陆雨桐成山的物品形成鲜明对比。不过幸好跟她熟，不然我这穷酸样不知道要被别的富家女笑话成什么样子。
每层都有一间浣洗坊，只需要将换洗衣物放进对应房间号的衣篓子，阿姨就会帮我们处理好。不知道这里的阿姨会不会介意学生穷，保险起见，没发校服前我还是自己手洗好了。
食堂饭菜口味相当不错，据说外包给一水间——陆雨桐她外公的产业，全国顶尖的餐饮水准。中西餐都有，冷盘热菜，甜点水果，想吃啥吃啥，太对得起这餐费了！
我开始理解我妈为何要含辛茹苦把我塞进来了！
不过，入学以后，我发现跟有钱人家的孩子在一起上学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军训大家一样站太阳低下曝晒，姿势不标准的无一例外的被教官训斥。拉练都靠双腿走，匍匐前进谁也躲不掉。我们班还挺强的，没人倒下。隔壁几个班有不少被抬进医务室休息的。虽说训练的时候教官凶巴巴的，但是每天总结时他都会表扬我们班一个不落，全员坚持到底的坚毅品质。
军训才五天，体验了各种项目，像玩一样。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迎新会，学生会组织的，每个班要出文艺节目。一帮富家子弟身上都有不下两件的特长，我觉得没我什么事情，到时候只顾欣赏就成。但是陆雨桐十分积极地帮我报了唢呐，我来不及阻止她的叫喊，于是我成功夺得全班诧异惊喜怀疑期待等一系列复杂的眼光和一个难得的表演机会。
跟唢呐结缘还是源自一场和我没有关系的婚礼。第一次听唢呐曲儿，是外婆家那边有人家结婚，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院门前经过，打头的便是两位吹唢呐的大叔，那曲儿，震天响。后面的轿子里坐着美若天仙的新娘子。舅舅告诉我说，这是迎亲队伍，吹唢呐、打锣敲鼓，一定要声势浩大，新朗要昭告天下他娶了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我跟舅舅说，好酷，我长大以后也要跟他们一样吹这个，昭告天下自己娶了最美好的女子。舅舅纠正我说，吹唢呐的不是新郎，我也不能娶个女子，应该嫁个好儿郎。我似乎懂了，便又问他，我可以帮舅舅昭告天下，舅妈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吗？舅舅说那是自然。那我现在开始学，能赶在你结婚前学会。舅舅笑得很开心。
但是，我妈反对我学这种流里流气的乐器。她说我喜欢民乐的话，可以去弹古琴，风雅。于是在我小学音乐老师那里报了个一对一的古琴课。殊不知，这位“风雅”的古琴老师老吴，也很喜欢唢呐，甚至水平精湛、技术高超。我告诉老吴自己对唢呐感兴趣。他便拿出来让我试试。他发现我有吹唢呐的天分，试图说服我妈让我学习唢呐。我妈一听暴跳如雷，差点都不让我在老吴那儿学古琴了。但老吴不肯放弃我这棵好苗子，于是，我妈交了一份打九折的学费，我学了两种乐器。
带到学校的这只唢呐还是老吴送的，上初中要住宿，没机会天天去老吴那儿了。班级内部定下以后，学生会还要筛选节目，是周日返校之后进行的。我准备了《云宫迅音》，这首曲子经典且耳熟能详。我吹开第一个音，副会长冲过来关掉我面前的麦。冷着脸的会长表情一下子变了，场子里哇声一片。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松了嘴，放下唢呐。
其余几个成员彼此交谈着，会长盯着我，把嘴角牵起一个像是微笑的弧度：“开始吧。”
我点点头，开始吹奏。
表演完片段，会长的表情像是融化的奶油雪糕，柔和很多，笑得也甜。她微笑着问我愿意压轴吗，我回答她我不配。会长皱皱眉，又说，她觉得我吹奏的非常震撼人心，作为压轴，可以把整场晚会推至高潮。晚会在此刻结束，给观众意犹未尽的体验，达到《难忘今宵》的效果。我说那我试试吧。
会长拿起笔涂涂写写，我正欲离开，她突然开口道：
“贺出落，你的是压轴节目，坐这儿等我结束，待会儿把曲子完整地吹奏一遍给我听。”
会长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指指旁边的沙发。我本身对权贵有种畏惧心理，她这么一命令，我完全不敢多说一个字，表现出任何违抗的意图。
陪着我来的陆雨桐见状也有些懵，本来我们说好这边结束去吃饭的，现在我却意外地被扣留了。她从门口窜到沙发边，副会长问她，是来参加选拔的吗？陆雨桐摇摇头，指着我说是在等我。
会长说，那就不要乱跑破坏现场秩序。陆雨桐努努嘴，又退到门外。我指手画脚地跟她说去宿舍等，于是她悻悻地走了。不过剩下的节目不多，十来分钟就筛选完毕。我玩着塑料瓶腰上的包装纸，折了个散架的蛾子。
“贺出落。”
会长喊了我一声。我一惊，抬头看看，人都走光了。
会长噗嗤一笑，说：“我都不知道你会吹唢呐，贺阿姨可跟我说你学的是古琴。”
我又是一愣，记忆里怎么都搜索不到眼前这位冰山美人的信息，只好呆愣愣地盯着她。
会长轻轻揉了揉我的头顶：“怎么跟小时候一样木木的。”
会长抽出我手里的唢呐，吹了一下。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她把唢呐递还给我，哨片啪一下就掉了。会长又笑了笑，俯身捡起。拿纸巾擦了擦，问：“这个不会被我碰坏了吧？”
我连忙摇摇头，把哨片插回去。很是愚蠢地问了句：“会长您是？”
会长绝对没料到我是个脸盲，一般人对她这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女子一定会记忆深刻，但是我做不到啊。何况据她所言，可以推测出上次见面时我还小。会长一下子垮了脸，冷冷地质问：“不记得了？”
她脸一冷，我倒是想起来了——曾经那种被支配的恐惧。
前面说过，我妈是管家，就是赵家的。在我出生前，我妈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负责用知识浇灌祖国的花朵使其茁壮成长。可是我出生的时候我爸没了，我妈得养我，光凭老师的工资她觉得不行。于是在开家政公司的大姨的指导和引荐下，她去赵家做了保姆。据我大姨说，赵氏茶叶那时候还没形成如今的规模，夫妻两个刚从老一辈手中接过产业，工作上很拼命，不是在产地看收成，就为了拓展市场遍历全国山河，没办法照顾家里两个孩子。
赵家是大姨的老雇主，我妈出师那阵子，赵家正好提出聘请保姆帮忙带女儿的需求。然后一众人里面就我妈通过了面试，因为合赵家大小姐赵清烨的眼缘。我妈这份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并且凭借优秀的业务能力和拼搏精神，从一个带娃保姆，一步步做到赵氏庄园管家的位置。我承认她是有本事，一个人照料我也承受着常人不能及的辛苦和压力。但是她这个职业总是让我从心理上有一种卑下的感觉。其实，我宁可她是一位挣不了多少钱的教师，让我去读公立学校，不要把我塞进这个完全高出我们这种人好几个阶级的地方。我们母女两个过简单幸福的生活，没有名牌豪车、山珍海味日子也可以很美好。
话说回来，我跟这位大小姐是通过我妈认识的。本来由于我妈工作的特殊性，我一直被寄养在外婆家，外公外婆照顾我的起居饮食，还在上中学的舅舅负责教育我。我舅舅高三备考那年，我妈怕我打扰到她弟弟学习，于是把我接回自己家住。这时我妈已经在赵家干了五年了，她申请晚上不留宿，老板也批准了。不过下班还是很晚，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想办法让我留在一个她认为安全的地方——赵家。她常常跟东家的女儿提起我，所以赵清烨对我起了兴趣，上班时间带娃得到了赵清烨的肯首，于是我每次从幼儿园出来就得去赵家待几个小时。
去之前，我妈教了我要怎么说话，怎么做事，一定要顺着大小姐的意思来，讨好她。我为了得到妈妈的认可，一一诺下，打算尽全力去迎合赵家大小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赵清烨坐在庭院的椅子上看书。她抬眼看看我，我就感觉到害怕。我妈杵杵我的背，我才战兢兢地喊了声：“大小姐。”她点点头算作回应，指指自己对面的座位。我妈说大小姐让我坐在那里。我摇头，表示不想过去。她就劝说我，大小姐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妈妈要去忙了，你听大小姐的就行。我望望大小姐，她正用冰冷的眼神盯着我。我都快哭出来了，但是我妈跟大小姐打了个招呼就走开了。我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爬上大小姐指定的座位。于是大小姐又低头看她的书去了。还是很害怕，眼泪是管不住了，我就极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避免引起她的注意。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缓解了可怕的气氛。
“烨儿，我托哥们儿带了一套大蓝闪蝶的标本。”
那个男孩子把一盒很好看的蓝色蝴蝶拍在桌上。他看看我，又看看赵清烨，问：“新玩伴吗？”
赵清烨点点头，收下蝴蝶标本，说了声谢谢哥哥。
这个看上去相对温暖的男孩子取了一只杯子，放在我面前问我要不要喝果汁或者牛奶。我没有回答，也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看到我哭了鼻子。
于是男孩走了。后来我从妈妈那儿得知，看起来阳光开朗的是赵家大少爷赵清熠。
我记得自己总是跟妈妈强调我怕大小姐，我想回外婆家，或者让我回家吧，我在家里也会很乖。可是妈妈总是否认我，说大小姐很优秀，让我多跟她学习。如果放我一个人在家，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后来，大小姐要求我改口喊她姐姐，她抓着我去花园里面找虫玩。找不到的时候得满花园跑，很累；找到了她总要细细观察一番，用各种工具把它们收集起来，让我拿着。我害怕得不敢哭也不敢说话，总是僵在一旁，拿手指捻住瓶子，等她尽兴。
回过神来，我即刻挂上一副笑靥：“烨姐姐，我开个玩笑。其实我刚刚吹唢呐的时候就认出你来了，就想逗逗你。”
我又赶紧递上手里的塑料纸：“姐姐，看。送你一只你最喜欢的花蝴蝶。”
赵清烨脸上的冷气退散些，收下了这只残败的蝴蝶。会长说请我吃饭，我说室友还在等我。会长便让我叫上她一起。我说她在寝室等着，还得绕一下。会长说没事，顺便去看看我宿舍住哪儿。
赵清烨还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带着赵清烨进宿舍的时候吓了陆雨桐一跳。她还记着方才会长数落她，不高兴地耷着脸：“怎么，学生会的现在都有权利查寝了？”
赵清烨没有理会雨桐的诘难，自顾自环视着。我连忙捂住雨桐的嘴，低声说：“会长要请我们吃晚饭。”
雨桐把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快掉出来了。
“小点声。”
雨桐点点头，我才松了手。
“为啥啊？”她压低了声音问我。
“会长是我妈东家的女儿，她认出我了，所以可能是尽地主之谊吧。”
她一副了然的表情点点头。
“现在走吗？时间不早了。”
雨桐瞟瞟我又看看赵清烨。
我把唢呐放进柜子，赵清烨说：“走吧”。
三个人沉默地用了晚餐，气氛过于紧张，我甚至感觉自己什么都咽不下去。用好晚餐，进了教学楼，跟赵清烨分道扬镳我才松了一口气。
“呼~你妈真不容易，会长好难处啊！我刚才都紧张死了，她不讲话我也不敢说一个字。”
我无奈地笑笑，看来怕赵清烨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聊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我们到教室以后，便有同学来问我们为什么在食堂跟会长一起吃饭。
“凑巧，我妈跟赵家认识，我碰上了总不能不打招呼吧？”陆雨桐帮忙回答了。他们也不关心真相，反正得到结果就满足了。
因为与赵清烨的会面，晚自习我总静不下心来。我不该质疑她为什么会在这所学校的，而是应该思考我妈送我来李安德上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毕竟我之前可是拿到实验初中录取消息的啊，而且这所学校的自主招生考试我都没参加，真要入学的话绝对是走了后门的。依照我对我妈的了解程度，她唯一能依仗的社交关系就是赵家了。难不成这个据说特别保守的家族真得要为女儿招一个书童？现代雇佣童工犯法，所以直接把我安排进赵清烨读书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推测十分合理，又惊又怕。下了晚自习跟陆雨桐好好分析一顿。她听闻也觉得非常有可能。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赵家多牛逼啊，听说赵清烨也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这样一来你的靠山就是全初一最大的！”
陆雨桐对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可是，你知道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尤其是权贵。我只想简简单单读书考大学。”
“孩子，你要知道光死读书是不行的，你这个想法以后适应不了社会。就算你们家没有企业，没有公司，你觉得不用跟他们合作，可是以后万一，你读书时代的哪个同学就是你上司，你不就可以凭借现在打下的友谊基础，在职场混得风生水起吗？再说了，你跟我不是玩得好好的嘛？我性格也奇奇怪怪的，你怎么就跟我交好了这么多年？”
“你跟别人不一样。而且我还是相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要我低人一等去做个奴仆，我不干。”
“我的落啊，你太天真了。我妈，优鲜，全国最大的蔬果供应商，大学肄业。我外公，一水间，餐饮行业龙头，只念完私塾。他们达成如今的规模都靠贵人相助。现在这么好一个机会在你面前，你却纠结最不值钱的尊严。况且人家赵清烨也没把你怎么，今天还客客气气请我们吃饭。”
“他们什么年代出生？而且你妈能考上大学已经很了不起了好吗，如果不是意外怀了你，她能退学？而且，我可听说你妈每年都花好几万大洋学习，比这儿的学费还贵，你看看，学习才是王道。”
“哎，行行行，你都对。上床上床，一会儿熄灯了。不过，我刚跟你说得好些都是他俩的原话。你可以不听我的，但是成功人士的箴言，你还是记着点得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处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