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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恩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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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山阁的灯彻夜未熄。
绍华晕过去又醒过来,来来往往的下人乱做一团,一盆接一盆的血水被泼到雪地里,红艳艳一片。
钟二夫人早已经闻讯赶过来,同样在外厅里焦躁不堪。
院中,钟昌揪住小厮的衣领,力气大到青筋毕露,“大夫怎么还不来,快叫人去催,套了马车去催!”
小厮摔在雪地里,又二话不说爬起来,连摔带爬地出门去催大夫。
“堂兄稍安勿躁。”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过来,钟昌回头看过去,见是钟黎。
许是钟黎那一身不慌不忙的气度与此间院子里的氛围太不匹配,钟昌看见他竟不打一处来,蹙眉低问:“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钟黎素来知道自己这位堂兄的脾气,闻言只是淡淡道:“我是担心大嫂,堂兄这样急也无济于事,不如静下来等等。”
“你说得轻巧,我如何能静得下来?”
钟黎默了一下,挑眉反问:“我倒是好奇,堂兄是因为担心大嫂,还是因为心中有愧?”
“听说大嫂动了胎气是因为和堂兄起了争执。”他自然是看不见钟昌脸上的指痕,却犹如明镜般问,“我倒是想问问,你们究竟起了什么争执?”
……
静是如论如何也静不下来的,整个揽山阁自始至终都不动如山的人只有姜晚眉。
她喂绍华喝了两口参汤,温声道:“胎位已经正过来了,大嫂再提一口气。”
绍华唇角苍白,手指攥住床柱上垂下的纱帐,像是攥住了自己最后的力气,指尖都要将那层纱揉烂。
她已经很信任姜晚眉,却还是有气无力道:“公主,我……我不行。”
姜晚眉便安抚道:“女子怀胎十月如何容易,大嫂若是此时放弃,不只白白浪费了这些心血,自己的性命也未必能周全。”
“外面是堂兄在请大夫,小少爷在门外哭喊娘亲,二婶婶在外厅坐立难安,你此时放弃,要他们如何?”
“大嫂信我一句,此时撑过去,日后夫妻亲密、夫妻和睦,子女成才皆指日可待,绝非难事。”
许是最后一句话太有吸引力,已是穷途之末的绍华又提了一口气出来,由着姜晚眉在旁施针,孩子竟真的生出来了。
“哇”的一声响彻四方,像是给所有人吃的一颗定心丸。
姜晚眉从婆子怀里接过孩子,送到绍华眼下让她看,笑盈盈地说:“是个女孩儿。”
立即就有丫鬟出去报喜,钟二夫人与钟昌一同进屋来,抱了孩子就开始欢天喜地。
钟昌大喜过后才想起尚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夫人,又将孩子交到钟二夫人怀里,殷切地凑到床边:“夫人,此番你与孩子都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他抬手举誓:“我发誓,我要是再做那混账事,让我不得好死。”
钟二夫人连忙呵止自己儿子口无遮拦的话,榻上的绍华默默看了自己夫君一眼,没说话,反倒唤了声“公主”。
姜晚眉应声上前,淡笑着说:“方才听丫鬟说大夫已经到了,大嫂的身体要好好养着,过会儿叫那大夫进来再开两副药,我就先回去了。”
姜晚眉转身就要走,却又被绍华叫住:“公主等一等。”
“此番公主救了我们母女的性命,我实在是……实在是无以为报。”
她大约是想说“请公主受我一拜”之类的话,无奈却起不了身,姜晚眉自然也不会由着这样的话说出来,再度出声安抚:“我自小熟知医术药理,此番不过举手之劳,大嫂不必这样放在心上,再者我也已经嫁入侯府,又与邵王爷家的邵颜郡主是熟识,大嫂也别再唤我公主了吧。”
绍华感念地点点头,开口唤了句“弟妹”。
姜晚眉笑着应了,她此番出手相助,保住了绍华和孩子,二房自然十分感激,钟二夫人对姜晚眉的态度也热络了许多,硬是要送她回去。
姜晚眉笑着推拒了,走的时候只见钟昌正凑在绍华耳边哄人,而绍华翻身向里,压根没有理他的意思。
方才还杂乱不堪的外厅转眼已经静悄悄的,只有钟黎安安静静地坐着,奉茶的丫鬟将茶盏小心翼翼地搁到他手边,没闹出一点声响。
姜晚眉看见钟黎并不意外,她走上前去,上前点点钟黎手边的桌案,“大嫂和孩子都平安无事,我们回去吧。”
钟黎缓缓起身,依旧是一贯的清冷,抿唇道:“我不聋,听见了。”
姜晚眉无声一笑,绍华没事,她心情很不错,自然也不会计较钟黎这点脾气,便笑着催促钟黎出了门。
夜已深,两人一同往饮水轩去。
姜晚眉想起绍华,悠悠叹了口气,问:“你可知道他们夫妇两个是因何事吵起来的?”
“我那堂兄……”钟黎刚开口就顿了顿,又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妥的,“我那堂兄一贯喜欢寻花问柳,这次看上个女子,硬是要纳入府中,便引得大嫂生了气。”
姜晚眉微微怔了一下,她虽有个公主的名头,但对上京城的事知之不多,更不熟悉这些侯门府宅的风气。
但细细想来倒也不奇怪了,这勋爵人家的子弟不也就这些风气么。
当然,钟黎大概是个例外。
没听到姜晚眉接话,钟黎以为是这件事将她吓住了,思索片刻又问:“公主似乎对大嫂很是关切,你认识她?”
“不算认识。”姜晚眉摇摇头,颇有耐心地说,“只是我进宫后见过几次邵王府的邵颜郡主,她与大嫂是堂亲姐妹,故而觉得熟络。”
钟黎听得心中一紧,不过是远得不能再远的关系,却也能让她用“熟络”这两个字来形容,是要有多么无依无靠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这才想起来,姜晚眉在这上京城里其实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其实我救大嫂也不全是因为邵王府。”姜晚眉忽然又说。
钟黎回归神来,接了她的话,“怎么?”
“我自小在药庐长大,见过的病人不胜其数,开过的方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非我是女子,该同我外祖父一般,做个乡间有名的岐黄圣手。”
钟黎这才想起昨日新婚之夜时姜晚眉有理有据地问他眼睛的事情来。
“原来如此。”
钟黎的语气中带上一抹淡淡的笑意,是姜晚眉这两日来不曾听到的,她便侧首去看自己的夫君,趁着浓浓的夜色,他仍是那样不染尘埃,一身冬衣硬是被他穿出了飘飘欲仙之感。
好皮囊。
姜晚眉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句,而后就听见跟在他们身后的玉屑一声惊呼,“世子小心些!”
他们已经走到了饮水轩,钟黎一时不察,险些被眼前的台阶绊了,姜晚眉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扶着他上了门前的石阶。
不扶不要紧,这一扶才发觉钟黎迈步时有些艰难,姜晚眉看了钟黎一眼,当着玉屑和院中小厮的面,终究是把想要说的话压了下去。
等到进了卧房,姜晚眉自去关了窗户,又吩咐玉屑去盛一碗冰来,再回头看的时候见钟黎已经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了,不是实在站不住了,他也不会这么快就急着坐。
姜晚眉心里觉得有些好笑,笑了笑却又觉得有些心疼。
好端端一个金尊玉贵的润安侯世子,何至于要受这份罪呢。
玉屑不多时便送了冰进来,姜晚眉重新将门掩上,将冰盏搁在桌上,对钟黎说:“将衣服掀起来,我看看你的膝盖。”
钟黎先前听姜晚眉让玉屑打水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盆水是为他打的,他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很不自在,抿着唇说:“不必,何至于到这个程度。”
姜晚眉静默着看了他半晌,见他始终不肯动作,然后失了耐性,径自在弯腰撩起了他的衣摆。
钟黎脸上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瞬,还不等反应过来,就觉得膝盖上一空,裤腿也被姜晚眉挽起来了。
“公主,我自己来。”他伸手要将衣摆放下,却又募地感到膝上一软,是姜晚眉碰了他的膝盖。
哪怕是被姜晚眉撞见自己在书房罚跪的时候,他都没有觉得这样难以自容,钟黎整个人都僵住,动都动不了。
“怎么不至于?”姜晚眉忽然反问。
她盯着钟黎那副满是青紫的膝盖,见那伤一路从膝盖蔓延到小腿,腿上红肿连成一片,显然是跪伤了。
烛火晃动间,姜晚眉那双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情绪。
感受到身旁的女子侧着蹲下,钟黎连忙推拒,“公主,只是小伤,无伤大雅,我自己处理就行。”
“你闭嘴。”姜晚眉皱眉将冰用帕子包了覆到钟黎的膝盖上,激得钟黎瑟缩了一下,姜晚眉没好气地说,“你看不见怎么自己处理?平日里见你冷清清的,怎么说起话来这样聒噪。”
钟黎闭嘴了。
眼盲之事是他心里一处不愿被人提起的痛楚,往日里总有人拿这件事来嘲讽他,他心中多般不适。
如今姜晚眉也提了,可他心里竟不觉得怎样,因为那出身尊贵的少女正一点一点地用指腹揉过被冰镇过的地方,带起一阵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