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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分心事有谁知1 ...

  •   紫宸殿侧有廊名夙,只许嫔御和帝王在廊间走动,而内人则要相隔而行。废置的廊房前则种植银杏树,听闻这是陈孃孃生前最珍爱的树木。灰褐色的树皮爬着蚁虫,看起来粗糙而无泽,长枝尤淡褐黄色,两年生的已现裂纹而变灰沉,就如阴霾染树般精神萎靡。娄珠珠见观郢瞧这树良久,“娘子在这发愣?这大好时候您不去服侍圣驾,在这儿看树做甚?”随处有端茶送糕的黄门在走动,饶是娄珠珠放纵够了,如今亦不察是非,连邀买恩宠的话都敢恣意出口。“珠珠,言多必失的道理你是忘了?这是紫宸,是万众瞩目的地界。官家未宣召便是不需我侍奉,我整日痴缠恐惹官家不快。”说话间见稳重而成行的内侍随着他的卤簿向前,今上示意她免礼,“你怎地在此处?是这银杏格外喜人?”

      本是棵不起眼的银杏,春夏嫩绿,秋日变黄。躯干挺拔的苍天树很多,这银杏能够被君王手植出于他对母的轸念。但既是象征孝子的银杏,她就该大赞特赞,“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妾以为极是。”他的神思只滞霎时,转瞬即恢复常态的悠然,“朕要往惠静去。”她却未曾多问,只依着规矩道恭送,今上驻足审视,“婕妤,你原与福春很亲厚。如今她出事你却毫不关怀。”从他的称谓就能管中窥豹,怡然自得时的泱泱,噙笑打趣的姑娘,和俨然是诘责的婕妤。娄珠珠登时变色,想替她辩解,却听观郢心神澄定道:“官家容禀,日前刘太妃携公主到绿绦榭观牡丹时妾曾偶遇,公主对妾不满,且命宫人申饬妾。妾自感惭愧,无颜面对公主。”虽说嫔御逢公主降辈,即使是生母需称姐姐,但公主斥责嫔御却很新鲜,“婕妤不是与她要好,昔日她极依赖你。朕去绿绮时她哭闹不休,你只三言两语就将她劝慰好。”

      看着娄珠珠满面哀怨,今上指着她道:“你说说,个中有何隐情?”娄珠珠被指明怔愣半刻,随即拎裙泥首支支吾吾,今上最厌人装腔作势的虚假做派,“再缄口就拖去宫正司。”娄珠珠接连叩首道官家饶命,“原是寿昌公主怨恨娘子引诱官家,言称娘子轻浮孟浪,竟敢越过杨娘子与您苟且偷欢,还说娘子小产便是天降罪愆,这是娘子该受的。”今上觑着娄珠珠,见她纵使畏惧却言语利索,甚至连语调和重点都掐得很准,“朕原想邀婕妤共去探望福春,眼下看倒是没必要了。”说罢他拂袖而去,徒留观郢遥立在银杏下。娄珠珠掸着衣襕的灰尘起身,“娘子,奴可有何处说错?”观郢暗叹道:“你只是照常禀奏,并无添油加醋。只是彼时我尚是低微的才人,海昭容受宠,而今却变了番天地。”

      惠静殿。刘太妃追尊到先帝贤妃,吃食用度皆不差。她畴昔有一女,便是及笄前薨逝的鲁国长公主。因阿芸与今上亲密,先帝崩殂后她的待遇与份例每日俱增。见圣驾到刘姮亦到前殿去欠首表示敬歉,“老身未能使公主尽意,还望官家恕罪。”今上则并掌作揖,“福春给太妃添搅扰,都是朕未能教诲妥善的缘故。这孩子除却身康体健别无所擅,又被杨氏养毁了性情。”刘姮则不以为然,“孩子如熟宣,是要用笔墨染成。无水土则不穰,庄稼是这道理,养育子女亦是。”说罢她示意黄门带今上去,“她绝食断水两日,官家切莫严辞呵斥。”停罢今上方随引路的黄门缓步去瞧,刘姮为全圣意将侧殿整理妥当,此刻宫娥与宦官均跪于槅扇门前。素来照顾公主的幡宁在最前,不等她开口便见今上伸臂推扉。殿内静默如深山,寿昌公主身着襦褙面朝帐顶躺着,近前才见唇色煞白,脸色惨白,眼底乌青显著。今上在绣墩安座,“福春。”睡梦中的寿昌向内蜷身,“我不要待在惠静,我要回家!阿娘来接女儿回家……”

      今上张臂去揽她,只觉寿昌浑身一颤,连心跳都漏了多拍也似,“听闻你想寻死,真是好胆魄。福春,爹爹一向最欣赏勇猛之士。不如就遂你的意,让你以死明志,彻底回家如何?”公主砰地从软榻坐起,“爹爹要杀我?爹爹当真是被鬼魅迷惑?我是爹爹的亲生女儿,爹爹如今唯独我跟六姐。”此刻不隔帘幔他才能看清她的面容,两日不进馔水却还能声嘶力竭,他眼睛微眯,探手向前,寿昌欲闪躲却被他捉住肩膀,“福春呐,这计谋是不错。以死相逼是你唯一的筹码。但你有勇无谋,敢将朕引来,能令刘太妃信服,但你太蠢了。这敷面的粉黛沾唇虽能发白,但你是当爹爹眼盲?”他以手背揩着女儿的脸蛋,“福春,做戏要做全套,如今还未让爹爹心疼便败露,这可就没意思了。”

      寿昌满面哀怨,旋即在榻正跪道:“就算是我死官家亦不会恸,我死有何用?爹爹畴昔爱周娘子和她所出的四姐和六姐,如今又爱慕容娘子。我长到这般大,爹爹鲜少见我,又不亲手教我丹青对弈,爹爹为何厌恶福春?是因姐姐的缘故?”今上环顾周遭无人侍候,寿昌竟能同他说出这等话来,看来到惠静一轮她的怯懦消弭很多,“若爹爹说是呢?”寿昌仿佛不能接受,她捂着面颊不迭呜咽,“姐姐是倾慕爹爹的,她克己复礼,谨言慎行,假使有错还请爹爹宽恕于她,我愿代母受罚。”这本是真情实感的孝,可他就是觉得滋味不对,“代母受罚?那福春倒是说说,你母亲有何错?你又有何错?”寿昌猛然瞋目来扯他的袖摆,“爹爹莫要听信奸佞的挑唆。是……是慕容娘子进谗言,全是她毁谤我与姐姐。爹爹是盛世明君,定不能偏听偏信,要兼听八方。”

      终于从旁敲侧击到言归正传,他莞尔笑道:“慕容娘子?你怎忽然提起她?朕记得你以前和她要好得紧。”寿昌立刻道:“她阴险狡诈,从前对我和姐姐百般讨好,而后获封便疏远姐姐,还反过来踩低绿绮。爹爹曾告诫女儿,人要明来处,对该有之人结草衔环。而她非但不念往日恩情,还恩将仇报,似她这等恶人就该千刀万剐。”今上看着拼命找补的寿昌,“爹爹听闻数日前你在水榭见慕容氏。”寿昌颔首道:“爹爹是姐姐的,爹爹是福春的。她原本已认姐姐做阿娘,那便是跟女儿平辈的人。可她却觊觎爹爹的权势和圣威,越过姐姐去兜搭您,其品性可见一斑。”听到这里便足矣,今上按膝笑觑着寿昌,“你所言甚是。慕容氏既是德行败坏、言举不堪,自然不配再侍奉朕躬。阿春,你身侧的宫人将你教养的愈发进益,近日是谁常随你左右?”寿昌喜不自胜,“爹爹英明!近日还是乳娘照看女儿的,那爹爹可否要放我回绿绮?我与阿娘数日不见,真的颇想念她。”

      今上敛笑肃容,骤然起身朝外走去,寿昌察觉不对赶忙下榻追随,“爹爹?你要走了?是我哪里说得不好?”今上将门扉阖牢,示意黄门看管,“谁是寿昌乳母?”有一老媪出列近前,趔趄而含局促,今上端量她一番,虽谈不得贼眉鼠眼,但却生得恶相,“素日都是你常伴公主身侧?”成氏颔首,今上立刻摆手,“送宫正司杖毙,凡皇长女亲信皆杖五十,死则草葬,活则发配行宫粗使。今后谁若擅敢与朕的皇裔挑唆争端,牵涉娘子,朕定杀一儆百肃清宫闱。”内里的福春狠命拍打槅扇,“是女儿有错!爹爹切莫罚宫娥和乳娘,爹爹素日不在,只有她们伴着我,倘或她们死了我当真便要踽踽独行。”他不吝顾首,只在远离的道路中叮嘱公冶苌,“着司宫令重聘服侍寿昌的宫娥,人可蠢可愚,但必要善性有德。寿昌跟这刁妇学得一身偷奸耍滑的德行,针黹不佳,诗书不通,平日只顾谈论长辈的是非,要偏帮着杨氏去牵制谁,小小年纪就这等做派,长大还了得。”

      公冶只能拱手领命,他回紫宸见杨萧疏就在甬道恭候,“官家万福。听闻寿昌惹怒圣躬,妾愿代女受罚。”他简直是怒发冲冠,除却事后的认罪,丝毫抹平事宜的能力都没有,“向氏从前是如何教导你?是教你错了要认,怕了要跪?”杨萧疏速拎裙跪拜,“官家容禀,妾清楚妾的脾性是讨嫌的,但春姐是官家长女,妾昔年未能教好她,她如今有半分过错都是妾的。”他俯身看着杨萧疏,“你是朕的第一位内眷,福春是你的女儿,但更是国朝的公主。她平安康健是真,但无主意、遇事便怯更是真。高堂不能伴随孩子一世,你就笃定能护福春一生?日后她出降、生子,虽不必承担国朝的乾坤,但言行均应是国朝的表率。可你瞧瞧她,她整日都在做甚?跟小宫娥簸钱、顽市井的磨喝乐、跟乳娘排傀儡戏,至今连《声律启蒙》都不能通读。你究竟是怎样管带她?”

      盖因他的皇裔多患多疾,因而只要寿昌能活,她是恣意闹耍还是无事安躺杨氏均不在意。向孃孃曾与她道,公主是最最不需教导的,日后出降随夫,享着皇家食邑俸禄,这驸马都尉又入赘,毋敢牵罪唐突。“官家容禀,福春是女娃娃,她既不能拜官任僚,亦不能抛头露面。这识文断字是郎君们学得,日后便于科举春风得意。妾是疼惜富春,她四岁苦读遭了场病痛,险些要她的命。妾只想福春康健。况且她出降即要顺服夫婿,日后万事有夫家做主,要她学诸般杂务累得她寝食难安,有何益处?”今上哂道:“你是要朕的女儿做菟丝?做依靠夫婿的藤蔓?人应自立自强,即使是女郎定要有三分主意,莫要大事前慌神而仓惶。俗言道慈母多败儿,朕看是应验到福春之身。”杨萧疏泪盈于睫,“纵使妾未能令官家遂意,福春不是您祈望的女儿。但她终究是您的骨肉,如今福春在惠静寝不安席、食不果腹,官家便当真坐视不管?”今上觑她,“何人通禀此事?她在惠静的境况你焉能知晓?”杨萧疏悻悻道:“妾挂牵福春,数日前曾送糕饼给她,只见她饿得头昏眼晕,瘦得病猫也似。刘太妃毕竟有了岁数,照看岂能无微不至?”今上拄额慨叹,“福春安稳无虞,甚至还能居心叵测的谋算。”

      她这一生都在凝望他的背影,他总是吝啬耐心和笑颜。她不该依靠、不该事事无主见、不该做菟丝和藤蔓,怎样是遂他意的?却御舆他随口吩咐道:“召婕妤过来。”观郢跟着沈勋,接过宫娥的盖碗捧与他。他摒退衹应,“泱泱,倘或你育公主,会怎样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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