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池》雾色攒彗星

1、第 1 章

　　手机页面上连续的高温预警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切断，原本还以为整个夏天都会在闷热曝晒中度过。
　　施璟予放下手机，从椅子上坐起，漫不经心地将及肩的黑发挽起，从实木书案上随手拿起一个发夹，将头发抓牢后，光着脚踩过靠近落地窗的不规则地毯，伸手推开通往露台的透明玻璃门，把露台上的画架搬进了书房。
　　然后肆意的开着门窗，双手环抱着肩膀。雨水溅落在绿地，泥土和植物根茎混合着的湿漉漉的味道从院子里传来。
　　挟带些微凉意的风拂过她的睡袍，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窗外，青山环绕，白色的雾气逐渐下沉到山腰。院子里一些桂花树的树叶被急风卷起，又伴随雨水坠落。
　　这一刻，她摆脱束缚后短暂且确定的自由好像开始具象化。
　　这幢房子还是爷爷出国前留给她的，一直空着没住。
　　搬来黎城已经有两个星期了，自从离开家独自生活以后，施璟予如释重负，周围的空气都感觉变得清新。
　　而那个所谓的家，里面有她的父母却没有她的亲人。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没有得到过什么关爱，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都错把家中的保姆当做妈妈。记忆中，家族联姻结婚的父母，好像都忙得很，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几个月里见他们一面都是奢侈。
　　偶尔父母都在家时，家里的氛围要么像是被冻住一样，冰冷又低气压。要么就只有周而复始的争吵。施璟予一直不明白，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又何必要在一起，就算是家里安排也不是一定没有选择，总比得过现在。
　　好在家里还有施珩启这个和她命运相同的倒霉蛋。
　　这个小孩从会爬开始就是施璟予的跟屁虫。姐姐去哪，他就跟着去哪。别的小孩咿呀学语的时候，往往都会模糊的发出“爸爸妈妈”，可施珩启第一个开口说话是“姐姐”，而且说的清清楚楚。
　　“姐，我和你一起”，施璟予脑海里突然闪过了施珩启那天说的这句话。
　　她在国外读完本科，没有继续深造，更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思留在国外。
　　施璟予知道父母内心的盘算，执棋者没有能力下赢这盘棋，妄想培养有力的棋子来获取胜利，可偏偏不会如他们所愿。
　　那天已经回国几天的施璟予最终还是架不住朋友们的软磨硬泡，去了名为给她接风洗尘的聚会，半夜三点多才回到家，穿了一整天高跟鞋，脚跟处已经磨出了血泡，脚掌也传来阵阵酸痛。施璟予走过院子的前庭，走进了这栋别墅，她俯身从入门走廊的鞋柜里拿出拖鞋换上，连打了几个哈欠，困得睁不开眼，想着赶紧上楼洗漱，然后倒床就睡。
　　家里的阿姨听到了动静，快步轻声走了过来。这么晚了，以往阿姨都睡了，可今天却看着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实在不好开口，就只好给她使了个眼色，她顺着方向抬头向二楼看去，此时，挪大的房子里安静的掉根针都听得到。停顿一会，施璟予叹了口气，然后低声询问：“他们在楼上？”
　　王阿姨点了点头。施璟予心中了然，拖着略微沉重的脚步走上楼去，她的拖鞋被穿走了，这双不是很合脚，鞋底踏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看到她“伤痕累累”的脚，王阿姨惊声道：“小璟！你这脚后面都磨出血了，我去拿药膏给你涂”。施璟予摆摆手，示意她一会儿再说。
　　王阿姨还是小跑着去拿来创口贴，弯下腰给她贴上。她很早的时候就在家里照顾了，一向对他们姐弟两个疼爱有加。
　　“没事的阿姨，下次我包里备点创口贴，擦破了点皮而已，美丽总是需要代价的，下次不穿这双了”。看着王阿姨满眼的担忧，她微微扬起嘴角，眼睛里却并未含笑，语气轻飘飘的，转身扶着木雕扶手走到了二楼。
　　二楼会客厅的吊灯光亮耀眼，和平时并无不同。施璟予和施珩启两个人胆子都很小，房子太过空旷，总显得有些吓人，他们的卧室又都在二楼，就养成了晚上亮着这灯的习惯。
　　此时施崇礼和李佳都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施璟予走过来的方向，看到她回来了，施珩启原本冷漠厌烦的脸上瞬间布满笑意：“姐”。
　　闻声，施崇礼和李佳都转头看了过来，李佳道：“小璟，过来”。这语气平淡且不带有一丝感情，像是命令她的下属那样。
　　施璟予坐在了施珩启旁边，施珩启摊摊双手，一脸无奈的看向她，表示自己没做什么。
　　王阿姨端过来一些茶水，放在桌几上面后，就转身下楼远离了这里。
　　施璟予好奇，明明等着她，是有话要对她说，偏偏现在还摆着架子不肯提，心底不仅冷笑了下，向来懂事的她，自然会合乎时宜的开口：“有什么事情吗？爸，妈”。
　　施崇礼自顾自的拿起茶杯，品了一品，然后微微叹气。
　　李佳看施崇礼没有开口的打算，便说道：“你问你弟弟。”她侧过身看向施珩启，随后把一个红色包裹从桌子上直接甩过去，由于用的力气过大，包裹散开，一个红色的录取通知书直接掉到了施璟予的脚边。
　　李佳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瞪眼看向自己的儿子，没想到施珩启头都没抬起，弯腰把七零八落的纸张捡起，理好后直接递给了施璟予：“姐，没事吧，有被砸到吗？”。
　　施璟予摇摇头，接过这些挨个翻看，李佳这才把目光移交到了她女儿的身上，房间的空气净化器一直开着，桌几上还有个新开封的无火香薰，可她还是闻到了酒味：“小璟，你喝酒了？是喝了多少？身上的酒味我在这都闻得到，太久没回来了，和朋友聚会玩的晚些没关系，我和你爸爸我俩也没说什么，但是你之前都不喝酒的，今天酒气都冲天了，你在国外待出了什么毛病这是。”
　　李佳用审问犯人一样的口吻问她。
　　施珩启却抢先作答：“国外不好，你们怎么还想姐一直留在那，她尊重自己的选择回了国，你们开始拿外国讲道理了又。”
　　“难道.....”施崇礼刚想教训，就被自己女儿打断。
　　施璟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对上女人凌厉的目光：“好朋友很久没有见面太开心了，抱歉，不会有下次。”
　　李佳衣服穿戴整齐，外套都没有脱下，妆容完整精致，还随便穿上施璟予的专属拖鞋，一看就是不想消耗多少时间，问完话随时就准备走：“你在想什么，小璟。你知道我们有多忙吗，本来这时候我应该在飞机上，给你发的短信，说有重要的事情，让你赶快回家，是没有看到吗？”
　　李佳的语气好像苦口婆心一样。
　　“不好意思妈，每天手机里都会收到一堆垃圾短信，所以我向来是不看的，而且今天忙，没顾得上。要是没什么事，我困了，先回去睡了。”施璟予拿起包包，起身就要走。
　　李佳探身抓着她的包带：“等等，什么叫没什么事，你都看到了，那个录取通知书……”，施璟予可能是有些喝多了，心中莫名烦躁。她撇下了包包，顺便借力甩开了李佳搭着的手，包内的东西散落一地，当中有个最为显眼的烟盒。
　　李佳和她同时都愣住了，但施璟予没有去捡。
　　施崇礼终于开口，冷着脸训斥到：“给我坐下”。
　　施璟予不想听什么尖锐刺耳的争吵，可也无力反抗，又坐了回去：“他成年了，可以自己做决定，而且这是国内知名艺术院校的录取通知书，施珩启能收到，说明专业实力也达到了，没什么不好”。
　　施珩启垂下眼，头顶的灯光打在他的眼睫，映出一圈影子：“姐，这事情本身也和你没关系，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是我和你妈，我们早就安排好了，你高中毕业之后和你姐一样去留学，offer你都拿到了，然后不去了。好，就算不去国外，那考国内的顶尖院校也可以，可你去学艺术，你要当明星？那就是痴人说梦，我们不会给你任何支持的。”施崇礼用力拍了下桌子。
　　“而且如果不是刚好你爸今天回家，看到了录取通知书，你是打算一直瞒着是吗，你眼里有没有我们这个父母？”李佳双手交叉抱臂，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施珩启看到施璟予有些疲惫，叹了口气，起身直接无视了那两位，给她倒了杯茶水：“我自己的选择，没必要和任何人说，也不需要什么支持，你们工作忙，不必因为这点小事就兴师动众。”
　　施璟予接过茶水，她真的很渴，一口气就都喝光了。然后在手机上给施珩启打下文字：“上次你来美国可没和我说这些，没想到小孩也有自己的想法了，小孩长大喽。”
　　施珩启拿过她的手机，回复到：“谁矮谁是小屁孩，姐姐。”然后挑眉看向她。
　　“呵呵呵，施崇礼这就是你的好孩子，做父母的难道会害他们，一个两个成年了，觉得是有资本叛逆了？”李佳说道。
　　施崇礼直接忽略了这句，他对李佳的种种行为早就感到厌烦。看到这姐弟两个人的反应，还有地上那个明晃晃的烟盒，此刻倒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施璟予，暗暗叹气：“小璟，你是最乖巧懂事的，连你爷爷都是最喜欢你，夸你聪明。”
　　听到这话，施璟予突然就笑了，她低下头，用力的勾着手，眼前浮现了无数过往。好好笑，她想，她的父亲从没真正的去了解过她，现在却在这里一副长辈模样教育着。
　　施崇礼继续道：“今天你和你弟弟都在这，我就提提这些事情。我知道你有自己开公司的打算，在我这里没什么意见，我也知道你有能力。但是你就那么着急吗，小璟，我和你妈妈让你继续留学深造，让你学习更多，将来打理公司也方便，本来你爷爷还提过让你去海外的公司，可你偏偏早早回国……真的会让我失望啊”。
　　这话压在父亲心里应该很久了，要不是她之前有意避开不聊，恐怕早就听过八百遍了。
　　见她没什么回应，施崇礼站了起来再一次背对着她：“烟盒是你的吗，在国外的时候学会的？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女儿酒量这么好，还会抽烟，小璟，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烟是施璟予朋友的，大家喝完酒之后也没仔细看，估计是收拾的时候胡乱装起来了，可这时候她并不想解释什么了，没必要。
　　她闭着眼睛，向后靠过去：“父亲，爷爷当时和小叔移居海外的时候，就把继承的事务分割的很清楚，即使爷爷再喜欢我，也不会因为我留在他身边，加入海外的项目，就更改财务划分。爷爷的性格您应该最是了解，他承诺过的事情从来不会改变。”
　　施崇礼被戳中了心思，他突然大吼到：“你觉得，我让你去留学，让你留在那，是为了这个？”
　　施璟予没有说话。
　　“就算是这样，难道不是为了你好，本来就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两全其美。从小到大什么东西，你们想要的该有的，我都满足，想不到无拘无束的生活，还给你们惯成这幅样子，我们施家书香门第，你爷爷他最重视家教家风。一个女孩，凌晨回来，喝的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胡话，小小年纪还学会了抽烟。”
　　“嗯，抽烟喝酒纹身我都有。”施璟予觉得自己现在无比清醒，她知道早就要爆发这一场，她抬起左胳膊，掌心向上，撩起上衣的短袖，手臂内测一块红色细长的玫瑰纹身露了出来。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在了施璟予脸上，她下意识的捂住被打的一侧，周围的声音开始混沌，耳朵只能听到嗡嗡的声音。疼吗，倒没什么感觉，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这个叫做父亲的男人。
　　李佳看着施璟予的纹身处好像想到了什么，她侧过头去，眼神分散在其他地方，什么都没说。
　　“你疯了！”施珩启吼着，立在了她的身前，胳膊背向后面，紧紧护着她，施璟予第一次看到她弟有这么大反应。
　　施崇礼原本看着不说话的女儿心底还泛起一些后悔，可被自己儿子顶撞之后，就只想到要维护他的权威和面子：“疯？你就是这么和父亲说话的？连尊重长辈都不会，不守规矩。这一巴掌是轻的，有你们这样的小孩，我都觉得丢脸。”
　　“从小到大都没有尽到父母的职责，现在来教训我们不如你们的意，不懂事。没按照你们想要的样子，任你们安排摆布就是不懂事了是吧。”施璟予的声音颤抖，呜咽着，她咬牙忍住，迟迟不让泪水落下，直到逼红了眼圈。施珩启看到后，双手也渐渐握起。
　　“做孩子的不懂父母的用心，到现在来责怪。含着金汤匙出生，从来你们要什么有什么，多少人羡慕不来，真以为现在社会，没有家里背景的帮衬，你们能有多容易。长大了有主见，处处不听家里的安排。施珩启，你的明星梦要是没成功，就趁早滚去留学。施璟予，你不待在你爷爷身边，要回国做你的事业是吧，你做好了，别像你母亲就行。”施崇礼摆了摆手，直接走下楼去。
　　施珩启转过身面对施璟予，曲腿半蹲着看向她，然后从兜里拿出纸巾递给她擦泪：“我们走吧，姐，有的人讲话和放屁一样，没必要继续在这里。”
　　“呵呵呵呵，施崇礼，我倒是瞧不起你”李佳看着自己丈夫又把她丢到一边，只留给她背影，转过身又把怒气撒到自己孩子身上：“我告诉你们，我是为了你们，才忍耐到今天的，要不是有你们，我早就离婚了。”
　　本来施璟予也不想继续了，但是听到这话的她疯了一样，眼睛瞪大，一直看着李佳，即便眼圈憋的通红，泪水也还是不争气的留下，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在这种时候，还是会展现出脆弱。
　　然后她跑去了父母的房间，翻遍了抽屉，甚至衣柜，出来的时候被桌角磕了一下，小腿上顿时一块淤青散开，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愤怒，羞耻，还有知道这一辈子她都不会从父母这里得到她渴望的亲情的绝望感充斥她的大脑。
　　她从房间出来，甩出两张结婚证，喊道：“离！离吧，就现在，啊不，就明天，还需要什么，户口本吗，还是其他证件。放心，我一定找到，你们只需要去办就好了。”
　　施璟予一边哭一边擦泪，脸上的妆花成一滩，她知道这应该是她二十一年来最狼狈的时刻了：“我早就咨询过了，我和珩启都成年了，也不涉及抚养权问题，离婚不用顾忌我们。”
　　“别说是因为我们，你们才一直忍耐，我们想吗，我们想生在这个家里吗!”施璟予拿着父母的结婚证，站在那里指着李佳。嗓子已经喊沙哑了，然后声音逐渐弱下去。
　　“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要被这样对待，你们不相爱，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下我们，为什么。”施璟予喝了很多酒，但是她不会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刻了，憋了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吐露了出来。
　　施珩启手足无措，慌乱得轻拍她的背，原本只是以为自己又像之前种种，大不了一顿骂，一顿思想教育而已，今天的局面是他没有想到的，他恨不得揪住那个叫做他父亲的人的衣领狠狠还手。
　　施崇礼还没有出门，一直在楼下听，显然他也被施璟予的反应吓到了，语气缓和了一些：“得到了多少，就应该承担多少，不要忘了你们终究姓施，这是永远都逃不开的，其他的事情随你们吧，我管不了，不要后悔就行。”
　　李佳表情惊诧，仿佛自己是在做梦，她突然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女儿从瘦瘦小小的一个到现在，即使还是长着一副乖巧听话的外表，但是竟然会扯着嗓子去这样反驳她，她不甘地回应：“随你们的便，不想做我们的小孩，那就滚出家吧。”
　　施崇礼抬头看向李佳：“闭嘴……”他的话还是晚了。
　　“好”施璟予肯定的答复在这个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时刻同时响起。
　　施珩启愣住了，一瞬间好像什么结果都想到了，但他很快就无比坚定地看向施璟予说道：“姐，我和你一起”。
　　“啊湫”施璟予的思绪被迎面而来的冷气拉了回来，然后顺手从书架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鼻子。还是老样子，每个鼻炎患者都有自己敏感的气味，而她无论在什么季节，多高的温度中，只要吸点凉气就会打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