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流风遗泽

62、第六十三章

　　一晃便是半个月过去。
　　朱砂醒过来了，重莲刚进了她的房门她便咬着嘴唇按着刀柄跪下。
　　重莲想要解释，她却只是拼命摇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她说，宫主，是琉璃背叛在先。
　　我靠在门口鼻子有点酸，回头看过去解语已经哭了。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我刚见到她的时候，那个暴力女，比如后来我和重莲在一起的时候，那个动不动就要抽钢刀砍人的花痴女，比如后来重莲死了以后，那个日益温柔日益沉默的，前任护法朱砂。
　　她的这一世，都给了重火宫。
　　她把她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感情都留在了这里，留给了重莲。然后她遇到了琉璃，她以为她的一生，终是有了一个托付的人。
　　然而在信仰与爱情面前，她毫不犹豫放弃了后者。我至今才明白原来重莲有这样的魔力，似一个无止尽的漩涡，让人深深陷进去，无法自拔。
　　此去经年人独悲，只道浮生应不悔。
　　这样的情绪笼罩在重火境内很多天，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巨大的沉闷，连适儿也慢慢安静下来了。然而悲伤总是要过去的，解语的婚事，也算是给宫里增添了一点喜气。
　　解语是幸福的，虽然婚前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的时候，脸上却总是会浮起浅浅的笑意，绝美惊艳。一想到她要成婚了，心里也算是轻松了一点。
　　转眼之间便是大婚的前夜，不必重莲吩咐，砗磲也已经跟着上官透开始布置宫里，叶之行要插手被他们硬拦下来，调笑说没有道理让新郎这么忙里忙外的。海棠在房里陪着朱砂，偶尔出来帮他们打打下手看效果。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长安的福家布庄，全天下最好的红绫装点起来，哪怕只是闭着眼睛随便拉都好看。
　　我趴在书案上无精打采望着瑶雪池。重莲微笑着过来：“凰儿，怎么了？”
　　我抓起毛笔：“媳妇，我要写休书，我还没休了解语呢，可是我舍不得啊，这么好的老婆谁舍得放。”
　　他略略抬起下巴：“嗯，你写，我看着。”
　　我抹了把眼睛努力让自己更加悲戚，然后挥舞着爪子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休书。
　　重莲本来是半倾在书案上好好喝茶，看到我七扭八歪的字一口茶就喷了。啧，真少见，原来莲宫主也有这样的时候。
　　他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抓起我的手腕：“凰儿，你不要写了，解语看到会笑的。”
　　我狠狠白他一眼。死狐狸精，知道你的字写得好也不用这么打击我。被他这么一搞我完全没有心情了，拉起他就往门外冲，准备随便乱逛。
　　解语房间的门大开着，一眼就看到雪芝和解语伏在窗前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眼睛顿时就亮起来了，拖着重莲就往里面跑。
　　进去了才发现，她们是在做嫁衣。嫁衣是解语和海棠下山买了布料亲手做出来的，两件嫁衣上的龙凤栩栩如生，凌空欲飞，衬着明亮的红色，连我这个男人看了都要动心。
　　果然是林二少的老婆，手艺就是和别家的女人不一样。我看着解语感叹，不忘刺激雪芝：“芝丫头你还好碰到了昭君，不然像你这样的，又暴躁又不会做衣服还不会烧饭，你看谁敢娶你。”
　　雪芝根本懒得睬我。
　　重莲微笑着揽住我的肩：“别闹了凰儿，解语，能穿上让我看看么？”
　　解语想要答应，雪芝却开口阻拦：“大爹爹，我们那日下山的时候，布庄的人告诉我们新婚前一天新娘是不能穿嫁衣的，也不能和新郎相见，大爹爹等明天再看不好么？姨娘穿什么都好看。”
　　我不甘心的望着雪芝：“为什么不能穿啊，我就是想看。”
　　雪芝想要跟我吵，解语已经微笑出声：“算是风俗，老人说，提前穿嫁衣，或是前一天与新郎相见的话，轻则无法成婚，重则天人永隔。”
　　我挑挑眉毛，解语都这么说了我怎么能触她霉头，嬉笑着拍她肩膀：“行，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再等一天好了。”
　　解语被我说的红了脸：“林宇凰，你别开我玩笑了。”
　　我偷偷拉紧重莲衣袖做好逃跑的打算，然后扯出一个欠打的笑容：“总之比某个又老又丑又暴躁的女魔头好多了。”
　　在雪芝举起茶盅扔过来的前一刻我拉着重莲狂奔出门。
　　真刺激，我估计重莲一辈子也没这么玩过。

　　第二天早上在厢房看到看到解语我就呆了。
　　我之前给她说过什么来着，我说我摸女人的手还不如摸自己的起劲，现在我回想起这句话，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了。
　　绝对的倾国倾城，断袖看了她都呼吸困难，我的脑子里只想得起小时候背过的诗。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这也不能怪我，解语平日里简朴惯了，什么都没有过高的要求，就连雪芝这样的还知道出门打扮一下衣服上缀点毛毛什么的，解语是完全不施粉黛，常年也都是淡色的衣裳，极为平常。再细想，她那份掩饰不住的妩媚与温柔，竟然都是自身的气质，丝毫不似寻常女子一身脂粉气，我更是不由得开始啧啧啧。
　　解语明红色的嫁衣衬得皮肤白皙胜雪吹弹可破，如云黑发被细心盘起，金钗玉簪插了满头，奉紫给她上了胭脂，更显得她神采熠熠艳绝人世。她一左一右由雪芝与海棠搀扶，海棠曾是天下三大美女之一，雪芝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漂亮，站在她们两人中间，解语却丝毫不显逊色。
　　我侧脸看重莲，他嘴角弯起，一抹会心的笑容。我已经很少能看到他这样毫无城府的笑了，解语是他的妹妹，是他亏欠了那么多年，又从小牵挂到大的妹妹，如今出阁嫁人，寻到了愿意爱她的人，重莲自然也是舒心。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笑了我的心情也慢慢好起来。雪芝撵我们出门，让我们到正殿去等着。
　　解语成婚没有惊动任何门派，我原本是想让轩凤哥过来的，但是奉紫却说这几日并未收到灵剑山庄的任何消息，说明轩凤哥还没有回去，请了也是白忙。我点头走开，听闻他还没有回去，心里总是有些担心。
　　奉紫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看着解语，脸上透出羡慕的神色。
　　我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她周围的女人，雪芝跟了昭君，朱砂虽然是杀了琉璃但总也是深爱过幸福过，至于海棠那个冷美人，根本清心寡欲得不需要爱情。
　　只有她，明明喜欢着穆远，却又如此天人两隔，还因了脸上的伤被天下人嘲笑，我的心里顿时又生一丝阴霾。这么多年奉紫都已经习惯了，有什么事情自己扛着不说话，看起来温柔可是性子和雪芝一样的倔强。
　　不免有些动容，单手抱着奉紫：“奉紫，等你爹爹回来了，二爹爹就带你去江湖上到处玩，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可好？” 奉紫少见的抿起嘴看我，似是一个撒娇的孩子：“二爹爹你又骗人了，你从来都是和大爹爹在一起，怎么会愿意陪我出去。”
　　我一时语塞，这丫头，都不知道给老爹留面子的么，亏她小时候我最心疼她。
　　重莲却笑着转过身：“奉紫，二爹爹会陪你出去的。”
　　我惊讶的瞪大眼睛，重莲却只是微笑，不说话。奉紫显然也是呆住了，重莲理顺我的头发：“嗯，我放他的假。”
　　我刚想说媳妇你不是发烧了吧，解语便在众人的拥簇下进了门，披着红盖头，看不到脸，身材却是一样的颀长秀气，看着就让人觉得一定是倾城之色。
　　重莲慢慢走到正中的红木椅前坐下，长兄为父，叶之行也是少年失了双亲之人，本应是高堂的四个座椅之上，却只有重莲一人勉强以兄长的身份坐下，不免有些让人伤神，我摇摇头，拉着雪芝奉紫坐到正殿两侧。
　　叶之行自后院里走出来，在正殿中心站定，殿下围满了弟子。
　　他几步走上前去，伸手去搀解语。解语略略低头，抬手将手放在他手心。叶之行脸上的笑意更浓，周围的一众弟子均是羡慕之色，一片倾叹之声。
　　他牵着解语一步一步慢慢脱离了人群，经过了前殿的护法们，走到重莲近前。护法和弟子们都已在两人身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钦羡的神情。
　　重莲站起身，一双细长的眼睛弯起来，笑得温柔：“解语今天很漂亮。”
　　解语头埋得更低，轻轻挽住叶之行的手，风姿绰约。红盖头下的脸大概也是洋溢着温情的笑容吧，我不知不觉竟然有些嫉妒。
　　和重莲老夫老妻这么多年，狐狸精就没想过要正大光明娶我进门么？当年他和步疏结婚的时候，还真是…
　　呸呸呸，我在说什么。
　　要成婚也是老子娶他进门，搞得我跟小媳妇一样，最近估计脑子被门夹了。
　　砗磲自人群中走出来，我知道今日的婚礼应是他主持了。重莲慢慢坐回去，我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不知道为什么，成婚这样的事情，即使身处其中的不是自己，却也很容易就会被感染欢欣的情绪。我此时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一直有笑容，大概都快笑到抽搐了。
　　我听着砗磲朗声道，一拜高堂。殿下众人均已噤了声，只等着这一幕喜结连理的到来。
　　重莲的嘴角扬得更高。
　　重火宫里喜庆的气氛几乎已经到了顶点，我却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
　　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直觉。因了今天的场景太过平和，没有任何意外，却反而让我不安。那一刻我说不清是为什么，迅即站起身向着靠近我的解语飞扑过去，我没有考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是觉得，在这样的气氛背后，危险与紧张一触即发。

　　雪芝惊呼着站起来。
　　几乎是同一刻，衣料撕裂的声音，解语被我推出去，我抱着她在地上了几丈远，她压在我身上，一把剑自房梁凌空而下，穿破了我的衣角。
　　那是之前解语站的地方。
　　重翼自我头顶的椽木上纵身跃下，拔出地上的剑直刺向解语。
　　弟子们冲上前去，但是我忽然意识到，今天是成婚的日子，众人都没有戴刀，包括护法和重莲。
　　大殿内纵有这么多人，却都是手无寸铁。若再多一点时间，一定能想出对策。
　　只是，太迟了。
　　重莲伸手取下头上的莲花簪便直挥出去，身手快得惊人，重翼抬眼侧身，只勉强避开心口的位置，簪子深深刺入他的肩胛骨。
　　他闷哼一声，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下半分，剑尖已经指向了解语的咽喉，只差分毫。
　　我心下大骇，猛的翻身压住解语，绝望闭眼等待着重翼的一剑。
　　太近了。
　　重莲来不及过来阻止的。
　　意想中的剑却没有刺过来，我感到一个东西覆在我身上，死寂片顷过后，有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我的后颈流下来。我探手摸去，指尖嫣红。
　　血。
　　我听到奉紫压抑不住的哭声。
　　艰难回过头，时间仿佛是静止了。
　　叶之行为我挡住了那一剑，生死攸关的一瞬间他终是不忍心让我以自己的命去换解语的命。剑柄恰到好处的停下，只穿透了他的胸口，却未伤到我分毫。
　　重翼脸上是满意的笑容。
　　我咬牙站起身，重莲已在我面前，他伸手，微长的指甲抵住重翼喉间的皮肤。
　　我相信，他只用指甲，也可以取了重翼性命。
　　我再也不想管重翼的身世，他想伤害的人，是解语。先前他再如何冒犯，终是没有伤及重莲与我的家人。然而这一次，叶之行死了。
　　我想别人是没有办法明白这种感受的。
　　叶之行是我和重莲眼里最能配得上解语的人，风度翩翩，武功上乘，为人生性洒脱却又是儒雅君子。我不知道重莲如何看他，但是在我心里总是把他当成了家人，他平日里的照顾与关心，我都看得出。
　　然而今天，他死了。
　　他是为了我死的，不是解语。
　　他的脸上，还满溢着幸福的会心笑容，却已然断了气。一剑穿心，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我冲着重翼疯狂大吼：“你疯了是不是？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脸上有我说不出的苦涩与释怀：“”你想知道么？
　　重莲一把卡住他的喉咙。他却不在乎，慢慢靠近重莲的耳边：“你想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不等重莲说话，他已低语几句。
　　重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他咬住嘴唇，不过片刻，便有血流下。
　　一边的解语痛哭失声，片刻之间便是昏厥。我的心抽搐一般的疼痛，仿佛是被人剜了一刀。
　　重翼笑出声：“莲宫主，你还想杀我么。”然后他转向我，“我要杀的人，本来就是叶之行。我知道叶之行绝对会为重解语挡下一剑，却没想到你也要跑出来凑热闹。”
　　我张张嘴，他已然知道我想要说什么，抬手，细长的手指指着雪芝怀里面色惨白的解语：“因为我喜欢她。我不要她嫁人。”